故人相忆苍茫中 ——回忆我的几位老师 作者 | 马明月 1
我上小学时,正好文革开始,一段时间"停课闹革命",大人们搞运动,小孩就在家里疯玩。后"复课闹革命"又到学校上课了。那时候课业不多,每天就上两节课,下午不用来学校。有时上课的时候,从教室窗户突然就窜进几个追逐的高年级学生,正在讲课的老师停下,静等他们闹腾完,才继续上课。有的课堂上学生叽叽喳喳闹闹哄哄,老师在讲台上不紧不慢地读着课文,镇定地写着板书,老师学生各干各的,像是有默契。有时老师正在讲课,突然从窗外扔进一个雪球打在老师脸上,老师真是克制,既没有发火,也没有离开,掏出手绢擦净脸上的雪水后继续上课。 在少年杂芜的记忆中,老师批斗受辱的场面一直很清晰,挥之不去。那个姓郝的老师,高个子,像竹竿一样单薄,常穿着一件灰色中山装,每次在走廊上相见,身上总是沾着粉笔灰。一笑起来两眼就成了一条线。在高年级的教室里,我看到学生们批斗郝老师的场面。他弓着腰,中分头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我心惊胆战地站在人群的后面,看着戴着红袖章的高年级学生喊着口号,义愤填膺地斥责,有的还上去煽耳光,我不敢多看,惊骇地逃离现场,不明白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师怎么就成坏人了呢?再见到时,他弓背含胸低着头在打扫厕所,让人已没有敬畏之感。 李老师是我小学多年班主任,长得高挑,庄重可亲,因为个子大,我们都叫她大李老师。她一直留着一个运动员式的齐耳短发,说话慢慢地,一字一句,像播音员。有一种凛然之气。那时候,学生天天都沉浸在"造反、打倒、反潮流"的氛围中,都把老师不太当回事,但在李老师面前谁都不敢随便造次,尊敬有加。班里有个同学叫热合曼,平时调皮捣蛋,上课小动作不断。一次学习课文,内容是一个叫热合曼的吃不饱、穿不暖的贫苦农民,被巴依老财赶到阿尔金山挖金子的故事。李老师专门把心不在焉的热合曼叫起来读这篇课文,顿时课堂气氛开锅般热烈起来。热合曼扭扭捏捏吭吭吧吧地读了起来,大家好开心,觉得课文里可怜的热合曼就是捣蛋鬼热合曼的爷爷,现在的热合曼不好好学习,就对不起他受过苦的爷爷。同学中有兄弟俩在一个班,生理上有些问题,说话不太利落,同学们把他们兄弟俩叫"大勺子、小勺子",有的对兄弟俩轻慢甚至欺负。李老师对这兄弟俩悉心呵护,坚决不允许同学们讥笑欺负兄弟俩,在兵荒马乱的日子护佑着兄弟二人残破的尊严,让所有的花儿都能结出果来。 李老师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长得都随她了,大高个,大眼睛,漂亮而精神。她女儿后来到自治区体委打球成了专业运动员。多年后,有一次春节去家中探望她,李老师说,我的女婿和你是还是同一民族呢!她问起我的父母身体还好吗,我都想不起来,李老师什么时候到过我家作过家访,见过我的父母。由于我老在老师讲课时插嘴,喜欢抖小机灵,显摆自己,李老师说我是小聪明。聪明是个夸人的好词,我觉得老师在说我好话,一直自鸣得意。其实,老师既看到了我的一些潜质,更是在批评和提醒我,而我浑然不自知。她让我慢慢认识和理解这个世界,不断更新提升自己,多年后我才慢慢领悟到。 小学老师里,还一个狄老师留下印象深刻。现在叫音乐老师,那时叫文艺老师。她经常给各班级上文艺课,其实就是教唱革命歌曲,"高不过蓝天,深不过海""天大地大"等等。她还组织了一支学校的"红小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宣传"九大胜利召开""5.20庄严声明发表"等重大活动。不知为什么我被选入宣传队,成天和一群脸蛋抹得红彤彤的红小兵们穿戴整整齐齐排练节目唱歌跳舞,到工厂车间、田间地头、军营宣传演出。这是很快乐的事,比上课有意思多了。我在宣传队充其量也就是个群演,在样板戏里演个匪兵甲、战士乙等打酱油角色,最大的角色是饰演了《智取威虎山》里猥琐狡猾的栾平,那是和审讯联络图有关的一个片断。这段记忆是那个年代不多的亮色,而狄老师则是为我涂抹亮色的那个人,写到这里,想起北岛的一句诗来:"八月的梦游者/见过夜里的太阳"。她个头偏小,圆脸大眼,说一口浓郁的东北话,性格开朗,干练利索。每当我在一片纷杂脚步声中听到哒哒作响、疾步行走的皮鞋声,就知道狄老师来了。一架巨大的手风琴挂在她身上,人几乎都看不见了。激昂的音乐从她的手上、从她的心中迸发出来,给我们单调贫瘠的童年带来一些温暖的回声。她以一人之力,为宣传队排练对口词、三句半、舞蹈、合唱、小话剧、样板戏,风生水起,八方喝彩。各种文艺形式没有她不精通的,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一个德艺双馨的革命文艺战士。她的女儿比我们稍大一点,又瘦又高,个头比她母亲都高。不知为什么她老是沉着脸,一副"借了米还了糠"的不高兴的样子,和她妈妈的乐观开朗形成强烈对比。那时她们一家从内地调来时间不长,我至今不知道多才多艺的狄老师为何到一所边疆小学来了,这座小庙不应该是这个大菩萨的所在。 2
我的中学第一位语文老师是陈老师,她是我小学一同学的母亲。陈老师长得漂亮,戴着金丝边眼镜,齐脖根短发若有若无地烫过,穿着打扮在当时都很时尚,散发着文艺气息,在一群老师当中显得特别突出。她毕业于陕西师大中文系,后来我也成了她的校友。在教室、图书馆坐下学习的时候,我常想,这是不是陈老师坐过的地方呢?陈老师只带过我们不长时间的一段课程。她讲课不紧不慢,带着感情色彩,第一堂语文课上就点名让我读课文,并表扬读得好,让我惊异并得意。后来她说起此事:儿子经常和我说起他的朋友马明月如何如何,爱读书学习云云,那天上课在花名册里看到这个名字,很好奇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所以就点了你的名。很可惜,受陈老师恩惠时间太短,不久她就调走了,令人惆怅很久。 雷老师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也毕业于陕西师大,是我的校友。如果不是在课堂上,你看不出她是个老师,更像一个家庭妇女。她留着刘胡兰式的短发,有一种倔强的气质,说一口醋熘陕西普通话,个头不高,衣着朴素如农妇,做事风风火火。如古人讲的"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朴实得象个乡下人,没有派头,不会说漂亮话。上课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她手上没洗干净的面粉。她教的是政治课,有一次讲到法国雅各宾派领导人罗伯斯庇尔时,说外国人名字不好记,你就记住"罗卜撕皮儿"就行了!在大家心里,政治课是最没有文化含量的一门课程,考试背背抄抄就过去了,所以并不重视。她的课大家不爱听,但并不妨她做个好的班主任。她孩子多,家里负担重,仍然把很多精力放在班里和每一个同学身上。她和同学们相处融合得很好,把班里的各种活动搞得热热闹闹。即使有些特别捣蛋的头痛学生,在雷老师面前也服服贴贴。雷老师整天为同学们做思想政治工作,有时婆婆妈妈的让同学们烦,有时又觉得她像大妈一样慈爱。 我和雷老师之间有过一次神奇的相遇,这件事的概率太小了,仿佛是梦中发生的。有一年大学暑假,我从西安乘火车回家,晚上列车在河西走廊一带晚点,在一个偏僻小车站停车会车。恰逢对面过来的列车和我们乘坐的这列车并列停下。我打开窗户透气时,从窗户望过去,昏黄灯光下居然看到了雷老师!我不停地敲窗户招手,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我激动地隔着窗户大声喊着。他们一家是回陕西探亲,不期在乌鞘岭下我们相遇了。我们就隔着一条铁路,在夏日黑夜昏黄的灯光下、在满天闪烁的星星下,在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互致问候,惊喜万分,一扫旅途寂寥。命运就是这样,让我们不期而遇,又各自走向生活的深处。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于老师,他是我们初中时的班主任,又是语文老师。于老师看上去是很严肃的人,恪守师道尊严,平时不苟言笑,学生都有些怕他。那时候的语文课和政治课差不多,课文都是和当时时政有关,基本失去了基础教育的功能。于老师却能带着镣铐跳舞,把语文课上得津津有味。他把课文中毛主席诗词的讲解,作为我们学习了解古典文学的契机,举一反三,增加我们对古典诗词的兴趣和理解。还把古文的学习结合到"批判孔老二"、评《水浒》的课文去,引导同学们读古典,学历史,最大限度地让我们接触掌握到更多的历史文化知识。 于老师身上有传统知识分子那种清傲气质而又不迂阔,在一定程度上与现实保持距离,不紧跟形势投身运动,同时又有家国情怀,关心国家民族的命运。他一直沉浸在传统书画和诗词研习之中,并以此影响有同好和兴趣的学生。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人就是另类,可他一直坚持不缀,保持着独立的品格和自由的心性。晚年,于老师在书法和诗词方面都取得很大成就。尤其是在古典诗词学习探索方面达到了一个高度。他是被誉为"横空一帜飞,大字书中镇"的"中镇诗社"的社员,著名词家毛谷风先生主编、大家荟萃的《海岳风华集》《历代律诗精华》中,分别收集了于老师数十篇诗词。我就是在于老师的影响下,学习美术、办黑板报,养成喜欢读书,热爱文学的兴趣。除了作文偶尔在班里被示范朗读,还能使我有些成就感以外,于老师从不随便表扬我,虽然这让我不免气馁,但从没有丢掉自信。我与最不好接近的于老师最终成了忘年莫逆之交,被老师引为同契,至今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上大学时,我经常就古典文学的问题求教于他。于老师用隽秀的小楷给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美妙温暖的回信。这些信札我一直保存,视为珍物。这一生联系最多、受益最深,"契阔谈宴,心念旧恩"也就是于老师了。于老师曾给我写了两幅字:"不随流俗""静观云飞",是他的生活态度,也是对我的期望和要求。 借此小文,谨向在我成长过程中发蒙启蔽、予我恩惠的老师致以深深的敬意。 2021.9教师节前 —END— 【专栏作家】 马明月 ,在报刊和网络媒体发表有散文作品等,出版有散文集《天山明月》,现居乌鲁木齐市。 摘选自:读书村,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