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夏天的味道 图文雨中木槿 夏,村后的槐树林。 草茉莉蜷缩起喷香的花瓣,蓝雏菊开在蒲香的河畔,知了唱着夏天的歌谣,红蜻蜓飞呀飞,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芳香 我们在凉爽的树荫下编蒲包。 邻家小伙伴巧云编得最最好,精细、结实。她辈分比我高,我叫她姑。 云姑比我大五岁,马尾辫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摆动着,素洁的脸颊永远都洋溢着暖暖的笑意,像一朵原野绽放的蓝雏菊。 她是伙伴里,年龄最大,文化最高的一个。 她难得像我们一样东跑跑西聊聊,总安静地盘腿坐在槐树荫下,一个劲地编包。她有个梦想,读卫校,做个白衣天使,这个暑假她要编够读技校的学费。 条条细长的蒲叶在她灵巧的指尖飞舞,丝丝清香阵阵散逸。现在回想起她编蒲的样子,是不是七巧儿下凡呀。 云姑是家中老小,上有三个哥哥,她读小学三年级时,父亲过世,家庭的负担扛她的大哥肩头。 她能读到初中毕业,真不容易。 那一次家里实在拿不出学费,她妈不让她继续读书,因她学习好,老师到家里做她妈和大哥的思想工作。她妈不识字,思想落后,居然对老师说:我养她,要她长大了赚钱养我,她上学不赚钱还要花钱,再大点就是人家的人,我白养她了 云姑听到她妈的话,拎起镰刀,直奔村后的荷塘,钻进蒲地里,只听见镰刀削蒲根的哧哧,哧哧划破夏日水塘的寂静。 梦,从夏日撕裂的蒲香开始。 我不会编蒲包,每天的活计,是把我妈和二妹割来的蒲草,整理好,晒在槐树林旁边的打谷场。然后采几朵蓝雏菊、草茉莉,放在写作业的小桌子边,一边写作业一边看花儿从鲜艳到枯萎,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 我妈累了会骂我,会唠叨:不会编蒲也不想割蒲你也和你云姑姑学着点,你以后嫁不出去,云姑姑会嫁个好婆家! 我妈的话很多,张口闭口嫌我无用,啥都不会做。我只能沉默,因为我真不敢下水割蒲草,我怕蛇和蚂蟥。 我和云姑在一起的时,时尚的二嫂会打量着我和云姑姑,诡秘地说:小燕妹长得像乡下人,以后嫁在城市里,云姑长得像城里人以后嫁在农村! 我不懂二嫂话的意思,问我妈,我妈面无表情,看都不看我,只顾做手里活计,过会瞅我:你不会做农活,你云姑心灵手巧你不好好读书,以后找不到婆家。 是从哪天起呢,我妈不再唠叨了。 因地边的事,和邻居三嫂吵架,三嫂三个儿子,她骂我妈:断子绝孙。 我妈发誓叫我们姐妹四个好好读书,争气,叫人家另眼相看,女孩也一样出息。 从此我妈不再叫我干活,晒蒲草也不让我做,叫我在槐树荫下学习。 我坐在蒲香和花香弥漫的树荫,享受着夏天的悠闲与凉爽,从没想过我妈的累和心思,直到今天才认知年少时候自己那份无知与惰性。 而村庄蒲香缭绕的夏天,是我年少时一段难忘的时光,她的质朴纯粹是我一生的眷恋和向往。 夏日村庄,蒲香曼妙,真实稳妥,它的天空很小,它的世界很简单,愚昧的思想容易在俗世的格局里滋生成长,蓝雏菊的花瓣落在爱着它的泥土里,甘心化作泥。 那天我和我妈在槐树林里择捡蒲绒,云姑认真地编包,有的小伙伴编蒲扇。小北风从不远的水塘吹来荷和蒲的香,丝丝凉意从浓绿的槐树枝叶间流淌,大家一边忙着活计一边和睦愉快地侃着话,这时大尘叔(云姑的大哥)手里举着红色的信笺,面色喜悦,脚步急促,急切地高喊:巧云,你录取啦,录取啦! 大尘叔平时少言寡语,表情单调的人,看来,他真得有喜事震撼他兴奋的神经了。 云姑,从大尘叔手里接过等待已久的红色信笺,她的嘴张成美丽的O型,她被县城卫校录取。 此刻,天是蓝,云是白,花是开,世界是笑着的。 大家都围拢过来,争着去看那张命运之神一样的录取通知书,分享云姑的成功喜悦。 这时,龇着门牙,外号叫万事通的大爷,嘴里悠悠然叼着根香烟,慢条斯理地拿过鲜红的通知书:吆,什么喜事,原来是杠上了个学校要花三年的时间和钱财,以后就到医院里伺候病人! 说完这句话,把通知书使劲地往云姑怀里一跩,用力过多,云姑后退了一个趔趄。 接着村上的三猫也凑热闹:女孩子读这么多书干嘛?还不是嫁到人家白搭! 时尚的二嫂捋着刚烫的卷发:还不如省点钱给你哥哥娶老婆,你哥都奔三了 大尘叔脸上的喜悦僵住,扭曲,云姑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泪水滴落在身边蓝雏菊枯萎的花瓣。 那还是个晴朗的夏日,我被云姑叫到她家吃中饭。 原来是大尘叔的对象来了,因为女子是我母亲一个姓氏的妹妹,所以叫我去陪酒。 我叫女子小姨,一个淳朴大方的女子,和大尘叔很般配。 两人初次见面,看彼此眼神含情,默契。 云姑忙着烧菜,倒茶,忙里忙外,因有嫂子了很开心。 我想,漂亮贤惠的云姑,以后一定是个最好的小姑子。 大约过了一个礼拜的光景,晚上大家依旧聚在槐树林里乘凉,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们点燃蒲芯驱赶蚊虫,蒲香萦绕,蔓延,满天星星童话世界般浪漫,草茉莉含着新鲜的夜露舒展花蕊,悄悄吐露绽放的秘密,蓝雏菊在夜色里等待黎明的玫红,蛐蛐在草叶间拨动琴音,村庄,夜色,多美。 我举着蒲芯的火光,寻找着云姑,那天晚上云姑没出来乘凉。 次日清晨,我正在菜园里帮我妈摘豆角,隔壁的六丫一溜风跑来,神经兮兮地与我咬耳根:今夜巧云和人家私奔了,男的估计是买它蒲包的小贩子因为她不同意给她哥换亲,你上次陪吃酒的那个你小姨是给她哥哥换的巧云跑了,你小姨还会嫁过来吗? 我被六丫的话惊呆了:怎么是这样?平时看云姑很文静啊,没什么破绽。 我又严肃地警告六丫:不准说云姑私奔,她是勇敢地选择爱情! 那个夏天云姑大胆地选择了人生,而小姨,听我妈说如果不是换亲,小姨也是愿意嫁给大尘叔的,只是她没有勇气和现实对抗,留下了一生的遗憾。 夏日的槐树林,花开依然,蒲香依然,云姑不知可好。 又是夏天,那年我读初中,到学校附近的村子玩,看见正在村头晒蒲草的云姑,她见到我,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把我的手握得生疼,她比姑娘时候丰满了,曾经素洁的脸颊有点点的蝴蝶斑。她问起村里每个人,看样子很想念我们的村庄,想念蒲香的夏天,想念村庄的乡亲。 她给我一些钱和营养品,要我带给她妈和她哥哥。 礼拜天回到家,我第一件事,把云姑捎给娘家的礼物送去。 刚进得门,大尘叔正在磨镰刀,看见我去,放下活,热情地让我进屋坐。我不进去了,把云姑的东西交给他,他一听云姑的消息,立即变脸,浑身颤抖,用脚使劲的踹着云姑省吃俭用买的东西:贱,贱,丢人现眼 疯子般把几张钞票狠狠扔进灶膛。 这情景,吓得我跑开。我踉跄着脚步离开那个是非小院,满村的草茉莉和蓝雏菊清新地开着,我始终想不通,云姑做错了什么? 时光交错,走过一个又一个夏天,有多少故事在时光里等待圆满和结局,又有多少个故事在时光里蜕变和弥灭。 那年,我带女儿回家,女儿感冒,去镇医院输水。输液室里人很多,排队,排了很久才轮到我们,小护士刚要给女儿配药,突然有个微胖的护士,带着一个病人插队,小护士只有叫我们再等会儿,我很不乐意地白了那个带人插队的护士一眼。护士眼神冷漠地瞅我,我感觉这张脸很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她的目光静止在我身上,接着惊喜地叫我:小燕! 我也惊喜地认出来是云姑,是的,听我妈说过,云姑生过孩子,在一家私人医院学护士,后来经过一番疏通门路,被调到镇医院,因是做着自己喜欢的职业,云姑做得很优秀,现在是护士长。 我和云姑正打招呼,有个人偷偷塞给云姑一包东西,云姑随意地装进白大褂口袋,然后和那个赛东西的人窃窃私语。 我用力地从她身上寻找昨天蓝雏菊的清新,蒲的朴素,只看见她鼓鼓的口袋,膨胀,臃肿。 此刻,不管她对我笑得多么甜,我只怀念,村庄,夏天远去的蒲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