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八一时,朋友圈的朋友们纷纷将微信头像换成军装照,使我一下子想起我也是参过军的。 往事如烟,不绝如缕。 我是1965年8月初中毕业从北京23中学参军的。 临毕业前的几个月,学校突然通知,应届初中毕业生不分男女,一律参加招飞体检。毕业前的中考复习对于始终厌学的我来说味同嚼蜡,这下屁股上突然给来了针兴奋剂。 当年对飞行员生涯并无多少认识,只知道开飞机的神气,那皮茄克、皮帽子、皮手套、皮靴子,往机舱里一坐,"刷",哥们儿我上天了! 还有那伙食多棒啊! 飞行员伙食!牛奶、蛋糕、糖果、鸡、鸭、鱼、肉随便吃!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还沒完全缓过劲儿来的我这号半大小子,光想想口水就鼓了一腮帮子! 一刹间,大几百个少男少女,甭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单眼皮儿的、戴眼镜儿的,几乎人人憧憬着,做着万里碧空任我翱翔的美梦。 现今回忆起来,北京市教育局这着够高的啊!明知道备战中考的少男少女们单调了、厌倦了,突然在你们面前吊串糖果点心逗逗你们,让你们乐乐,兴奋兴奋。 百分之九十九的淘汰率!乐过后再给你们来个挫折教育。你们过后不给我老老实实准备中考,你想干吗?! 上天开飞机?你特么还想摘星星呢!白日作梦! 我想起来了,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当班主任老师宣佈完体检通知后,我们这四十五个男生(男生班)兴奋的个个呈半抽风状态,纷纷举手让老师预测自己是否会体检过关? 比我们医学常识强不了多少的班主任真把自己当根葱了,现場点评,这个那个的~这个凑合,那个危险的当起算命先生来了。 我最后也看出来了,凡是TM和他平常关系不错的,或是他钟意的班干部,个个都TM有希望。也怪我不识相,也是那飞行员梦把我大脑烧坏了,我也举手站起来,班主任老师异样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了句:你,希望不大。 我当时这个气哟,真想冲上去给他两大嘴巴! 那些二饼挂在脸上,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殃子都有希望,我这皮实的、放水里哧的一响的棒小伙反而沒指望了?!这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 我也知他这一说屁用沒有,但当时的的确确是伤人心、毁士气啊! 原来我们的班主任是个体育老师,和我关系不错。初三下学期,因为中考的缘故,换成这位数学老师。他一來我们俩就互相看不顺眼。 我数学成绩从小就差,因为不喜爱,所以上数学课总是打不起精神,时间长了,亏空就大,亏空一大,有时你就是使劲听、用力听,使出吃奶的劲来,也仍然是个不懂。 但如果你遇上位有耐心、有责任心、有职业道德的数学老师(当然这需要有中彩票的运气了),循循善诱,一点一点补起来,可能也就能够上去了。 这位不然,对我纯就是放弃了。我曾无意听见他对别的老师说我~"哪儿能沒一个两个废品啊!"我恨得牙痒,但他是老师你也不敢打他啊?! 我为了出气,在数学书题目的空白处写上:招风耳儿、蒜头鼻儿、蛤蟆腮儿、秃脑门儿、茅厕咀儿。然后故意拿着书去问他题目,他一眼便看见题目旁写着的这些字儿,气得他鼻子全歪了。 就我们俩这师生关系,他说我个"希望不大",那也是百分百的标准答案呀! 空军招飞体检第一关先在北京市的区级医院进行。 是日我校七、八百少男少女怀着对蓝天的无限憧憬,和对空军空勤灶酒池肉林的无限向往,浩浩蕩蕩直奔医院。 但只不过短短两个时辰,景象惨不忍睹,众检查科室内落英纷纷。 男生杀出重围者不过十几余人,可怜小女生竟至片甲无存。 男生中我们班只有我和另一外号叫"草驴"的硕果仅存。 我们俩都不是班主任的得意门生,见此情景,带队的班主任再次气歪了鼻子,没出医院大门即召集队伍宣佈:下午摸底考数学,凡不及格者都请家长来校。 早年我的生活实践即已明确地告知我:和手中有权的人作对,打击报复永远比你想象的要迅捷和恐怖!但我就是记不住啊! 我和草驴都是数学——会的沒有忘得多的"恐数症"患者,初检通过的愉悦尚未稍加品味就只剩一肚子苦水了! 我在初中时度过的三年说实话值得回味和珍藏的东西并不多。首当其冲主要当然仍是因为我桀骜不驯的个性。 当时任何一所中学,不论是所谓的"东城重点"五中,或是庄则栋的母校22中或是我所进的23中,在校长老师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总是多少存在着一些"暴力角落"的。 刚进中学时,班上四、五十个来自不同小学的男孩身上都散发着浓浓的青春荷尔蒙气味儿,谁也不服谁!但谁能"钻尖拔份儿"成为班上的老大,那就得找个地方比划比划了。 教学大楼后面抵近围墙处有着一条二米宽的小窄巷,人迹罕至。 课间休息十分钟,在教室俩人互相之间瞅着都不顺眼,就该摟火了。这位先上前鼻子几乎抵着鼻子,来了句:怎么着?哥们儿,不服啊?!声音不大,但满滿的骄横。我一般都是扮演那位较被动的角色,先不做声,用凛然地目光将他从下到上扫扫,然后慢慢迸出俩字儿:"不服"!字不多,但像子弹一般硬。对面的点点头,咬着牙来了句:"那行。下课楼后小胡同见。"当时的行话叫做:踢跤玩拳楼后头去! 谁说苍蝇腿上不是肉?谁说小学、中学无江湖?我很小的时候对这一套就入门了。 我这人这辈子从小到大到老都是这个原则:决不欺负弱小,但也决不受人欺负! 那时的北京小孩打架挺规矩的,小胡同里,一个对一个,拳脚并用,但不许咬人不许抄家伙。一个将另一个摔倒了,沾土为输啊!或是一个将另一个鼻子或眼睛打流血了,立即停住,见血为输啊!很公平也很人道。 我一直对那年月里的这些规矩甚为留恋。 那象现而今啊!我打不过你了,好,你有种等着。他手机一下喊来七、八十来个,刀子、斧子一齐上。什么玩意啊!你是人是狗啊?! 打架的规矩在某种程度上也昭示着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准!现而今世风日下,一切的一切都不能与毛爷爷那个时代相比拟了! 我上中学后,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在新的环境里其实并不需要你打多少架,有那么一两架,名声就出去了,你也就在这个环境里揚名立万了。 我在23中真正称得上打架的,其实就只有两次,一次就是入学不久的这一架,对方是另一小学升上中学的"大王",在那条小胡同里的一埸一对一的速战速决的决斗中,他鼻子被我打流血了。沒办法,三年里他只有在班上屈居老二了。 另一战比较辉煌,对手是校蓝球队的一个高中生,身高比我高出十公分以上,也让我一拳揍在了鼻子上。他既是校队主力,又是全校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此架过后,女生们都对我恨得牙痒痒的! 写到此,必须要再提及我刚进初中时的那位班主任。姓佟,旗人,原是北京市摔跤队的运动员,后因伤退役,当上了中学体育老师。因缘巧合,还是我的班主任。他见我机灵皮实,又喜爱打架,就经常带我去学校操场沙坑练练,一招一式,我学学就会。我现在往往在看UFC节目时就不禁在想,当时我要是干上这行,我想不成名也难啊!真是生不逢时啊!但说真的,自从我和佟老师练上后,学校招惹我的人就几乎沒有了。但我也不招惹別人,长这么大我从未欺负过人。 我初检通过学校里的人并不奇怪,但班上的"草驴"也过关了首先就令我十分惊奇。这小子比我大一岁,当年身高就有一米八多了,瘦瘦高高的。每天放学我们俩要同一段路,他老想要和我套近乎,装哥们儿,往往一进胡同别人看不见了他就要抢着替我背书包。但我总和他热乎不起來,这小子总爱随地吐痰,黄黄的浓痰,真让人受不了。我当时总啄磨,这小子要是开飞机,脖子以上不得露飞机外面呀!但招飞体检真的很奇妙,往往很多平常身体看着很棒的人落了选,而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偏偏选上了。当然这不包括我了。 我在23中上中学时大部分时间过得挺压抑,因为打架和违反校纪我先后受到一次严重警告,一次记大过的处分。北京市教育局的规定,两次记大过将予以开除。所以为了得到那张初中文凭我不得不在初中的最后阶段,过着一种泯灭天性和十分委屈自己的日子。 但这次招飞真让我有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所以当学校的布告栏上出现了我的名字——大大的红纸上写着的——不是受处分,而是代表着一种荣誉时,这无疑是我三年初中生活里最阳光灿烂的日子! 招飞体检第二关(复检)在市级医院进行。 接到通知我很兴奋,终于可以合理合法——学校不管,家长不抓——逃课半天了。 说句实话,像我这种冥顽不灵生性不喜羁绊的人,能脱离那死气沉沉成天如听天书般云里雾里的课堂,只有那句诗:"如逃离樊笼的小鸟"可以形容。 复检过程本来一切顺利,但在外科体检时遇上难题了。那位戴着大口罩的男医生例行的问题问完后就让我脱衣服,我于是将上衣全脱掉,露着光膀子,站在那儿等他检查。他从口罩上翻我一眼,说了句:再脱。我于是又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立在那儿。"干嘛呀你?"他有点儿不耐烦了。"再脱呀!"他大声说。 我再脱我就光屁股了!这房间里男男女女医生护士来来往往,我还是个童男子呢,我能那么不要脸吗?我脸通红,房子里的人齐刷刷地盯着我,我楞在那儿,怎么也下不去手。医生又来了句:"你还想不想当飞行员了?!"我当然想啊!这话提醒了我。我一下想起了飞行员吃的红烧肉。我连忙手忙脚乱把短裤拽下来了。 这关一过,复检也就不在话下了。出了医院大门回家的路上,我问草驴,让你脱裤子了吗?草驴说:我甭他提醒,我都知道,他还沒言语呢,我麻溜地自己已脫了一大光腚了!我乐了:你小子也真够不要脸的了!草驴问我:那医生捏着我的蛋儿,一个劲儿让我咳嗽,你说这是在检查什么?我说,沒准是你丫蛋少了一个,医生在哪儿找呢?我俩都笑起来了。虽然还不知道复查的结果呢,但我俩心情极愉悦,大半天脱离班主任那张臭咀的势力范围,人轻松极了。整个初中三年从没这么轻松过! 一周后,复查通知送到了学校,全校男生只有两人通过,就是我和草驴! 多少年后,我仍在为这一当年震惊全校的爆炸性新闻感到不可思议!真正是灾荒年饿不死瞎家雀啊!那天放学,在众人的艳羡目光与窃窃私语中,沒出校门我就把书包让草驴背上了。 中国当年的招飞对身体条件的严苛程度,堪称世界第一!谁也不怪,只怪中国人太多了,而飞机太少了。 复查过关,也仅是整个招飞体检万里长征路上的第一步。以后还有长时间、多次的体检复查,地点是远离市区位于万寿路的空军总医院。 我们俩每次都是结伴而去,要转几次车。虽然如此,我们俩也觉得其乐无穷。在学校里班主任已彻底将我俩打入另册。尽管连校长都在为本校即将出现两名飞行员骄傲不己,但班主任仍不为所动。他当着全班人对我俩说,希望你们不要影响其他同学中考复习。如影响了,我才不管你今后是飞行员还是扫大街的,我一律不客气!话虽是这么说,但一听我们就明白,我和草驴沒能去扫大街是多么的令我们的班主任失望! 但那两个月,我们在学校的风光足以折抵我们在班主任那儿受得窝囊气了。 北京的中学当年是管理得很严格,校风也很严肃端正的。学校里不准穿窄腿裤,不准留大背头,不准戴墨镜,不准说话带脏字等等。但因为我俩体检时经常需要"扩瞳",所以经校长批准得以"御赐紫禁城内骑马"~可以在校园内戴墨镜!尤其课间全校集体做广播操时,我和草驴排站在班级的最后,戴着遮住半边脸的墨镜,其他人晦暗无比,而我们俩尤如天之骄子,把我俩几年来因学习成绩差而饱受的冤枉气一扫而光。我简直想迎风高呼:"招飞体检,我爱你!" 在其后的两个月里,我们前后去了万寿路空军总医院四、五次。翻来复去地炒剩饭,什么高低压舱都搞了好几次。还有什么旋转轮椅。有人下来就吐,包括草驴脸色都煞白的,我停下却问:还能不能转得再快点儿? 终于等来了最后一次体检。那天一位五官科的医生在用压舌板看我喉咙时不知看出点什么,他反复看了好几次。草驴已检查完了,在门口站着等我。我有点心烦,在长达几个月的体检过程中,我不知查过多少次五官科了,我的喉咙眼已不知被多少医生窥伺过,能吃饭、能喝水、能讲话、能吵架,还要怎么着? 医生突然停住手问我:你歌唱得好吗? 唱歌?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音乐课是我初中阶段除了数学以外最讨厌的一门课了。一是因我生来就五音不全,二是我看见歌手在台上一副扭捏做作的姨娘模样就觉得恶心。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教我们音乐的那位有狐臭的短粗腿女老师不幸就是我们班主任的爱人! 三年初中音乐课我只有一次及格过。那是初二时的一次音乐课上,老师给我们放教学唱片听,突然有首歌极其欢快活泼的旋律一下子就征服了我,我中断了与别人的讲话,不由自主地静静听起来。那歌词也新颖别致,满满都是对自由的追求和对生活的热爱!正符合我这样一个热血充沛的少年渴望无拘无束、追求自由的心境。那首歌是我一生中能朗朗上口,从容唱来的很少的几支歌之一,已陪伴了我五十多年。 "太阳刚从天山爬上来,牧马少年走出帐蓬外,骑上我的枣红马,带上东不拉唉,赶着我的大群马,来到天山下。" 现在我再唱这首歌,往往泪水就在眼角充盈。 五十多年人生最结实的光阴,那就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啊! 那次期末音乐考试共有四首歌,只有这首歌我会唱,我爱这首歌,也真正用心用劲儿练过。 考试是顺着座位号往下排,一个接一个,轮着哪首唱哪首。真正是老天长眼啊,我还正巧就轮上这首歌!我先将激动心情放一边,将自己就当成是那天山脚下的牧马少年,完成了有生以来最好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音乐考试。 我唱完后,全班鸦雀无声,同学们沒料到,那短粗腿狐臭音乐老师更沒料到。以往我的每次音乐考试就是班上欢笑的盛宴~往往我的吼声尚未消散同学们己个个笑得把持不住了。但这次令他们大失所望。音乐老师沉默半晌,说道,蔡沙弟同学这首歌唱得不错,是用心练了的,应该给以五分,但结合他平时在课堂上的表现,我只能给三分。 这个短粗腿的老师凭心而论不具有老师的秉赋。说实话她那天给我几分并不重要,我永远记住的是:我曾经用心在我最纯洁的岁月唱过一首我真心喜爱的歌,并且唱得还不错! 五官科的医生见我站在那儿半天沒说话,就说:要不,你现在就在这儿唱首歌吧。草驴这时凑上前来说道:医生,他唱歌棒着呢!他转头冲我眨眨眼:哥们儿,给他来段那什么牧马的歌。我沒理草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感觉着我的自尊受到了冒犯。 我长这么大,除非考试迫不得已,我还从来沒在人前唱过歌!检查身体就检查身体,给你唱什么歌呀? 那医生见我沒反应,就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他带进来一年长的老医生,老医生仍然要我唱歌,我说:开飞机和唱歌有联系吗?那老医生挺冲,说:有沒有联系那由我们医生说了算。僵持了一会,他说,那你可以走了。我转身即推门而去。 我和草驴一路无话,临分手时,草驴瞅我半天,说了句:哥们儿,你丫什么都好,就是他妈太拧了。 说起来大家伙儿也许不信,但我的飞行员梦真真切切就此破灭!至今我也沒搞明白,这上天开飞机和唱歌究竟有什么关系?! 其后我也参加了中考,但我却很快等来一份学校送来的入伍通知。父母和我都很讷闷,我从未报名参军啊?!怎么就入伍了呢?去学校一问才知,原来是东城区人武部了解到我招飞的情况,认为我是个当兵的好苗子,就自作主张帮我报名参了军。 我爸妈两个老军人一商量,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真也不是块读书的料!留在家里也是个惹祸的根,就让他去部队锤打一下吧!说不定就有出息了呢!就这样,我也不用再体检了,去金鱼胡同东城区人武部抱回了军装被子。 1965年8月11日凌晨两点,在北京老火车站,一列闷罐子军列,载着我和其他几百个年轻小伙子"咕通咕通"地驶离首都北京。茫茫夜色里,离亲人越来越远,从此奔向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征程。 最后还想说说我的同学草驴,他后来作为我校唯一的飞行员飞向蓝天。航校毕业后分到济南军区空军。1976年的一次飞行事故,草驴不幸牺牲。 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命运! 作者简介: 1949年生于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1965年于北京市东城区23中学参军,1968年复员回湖北武汉,同年在武汉重型机床厂当锻工,1973年武汉大学工农兵学员,1976年大学毕业后进入省电力局工作,1979年调入湖北省人民检察院,2000年提前退休当律师,2017年退出律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