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五年，我忽然明白时光有的时候就象是自来水，你只要拧开龙头，它就会泻流不止。我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因为她不喜欢烟味，因为父母离婚之后家里再也没有人抽烟了。我发现纯净的空气原来是可以去要求的，比要求一个人来爱你要容易许多。 我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还有没有英雄救美的故事，但是我做了，在她的男友离开她之后接纳了她所有的痛苦。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多就是躺在床上做爱，她的人群中的沉静变成了强悍和放浪，我们都沉溺其中。我常说她有这方面的天赋，她总在那个时候浅笑着看着我说，因为我天生是被人爱的。 我在所有的朋友面前说这个女孩是我爱的，但是她的格格不入在我的情感里，她是个喜欢逆流而上的人。她在自己的生活里，平静而缓慢，象一朵花盛开的过程，但是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等到开放的那一天。 她喜欢在我的电话里留言，她说这样如果哪天她突然离开的话，我还可以时常听听她的声音，就象在对待她的前任男友时一样，不停地说要记得想我和爱我。我说她是个疯女人，喜欢象白蚁一样地咬别人的心。她很开心地抱着我的脖子亲我，说是的，谢谢，我很喜欢这个评价，我要让你的心腐烂掉。我想我最终是会离开她的，因为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心，我是一个健康的男人。 等到心烂了，也没有地方可以收留你了。 是的。她微笑。所以他离开了我，因为他的心里已经住不下我了。 然后我们又开始做爱，她喊得很大声，让我别停别停，我忽然觉得恐惧。她的脸埋在漆黑的长发里，只有身体清晰纯粹，她有淡淡的体香，可是她的心已经快要腐烂。我看见有几只白蚁在她的胸前慢慢地爬，她的脸忽然很红润。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找过我，就象人间蒸发一样在所有人的信息里失去了踪影。我在下班之后不再直接回家，一群单身男人总不怕没有节目，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睡在陌生女人的家里。再回家的时候，房间里竟然乱七八糟，让我以为它刚刚遭过盗窃。电话录音里有她的留言。 周，你好吗？我前天去了杭州，是一个人，很开心。可惜雷风塔倒了，白娘子肯定跑了，不然我还想见见她的。 周，对不起，弄乱了你的房间。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子，可是我们没地方去，所以我就把他带到你这来了，他夸我很棒呢，呵呵，对了，记得要换床单。 周，我今天在酒吧认识了一个日本人，他很喜欢我，他说要我嫁给他。我不喜欢他，可他真的是很有钱。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啊？ 周，我现在在那个日本人的公寓，我已经答应嫁给他了。我以前等他娶我，可是他走了。后来我想也许你会说娶我，可是我知道你是不会说的，你喜欢你们公司那种斯斯文文的女孩子做老婆。可是你不能让我当老姑婆啊，我很快就要跟他去日本了，记得要想我啊。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她终于离开了我。有的时候，她象一条蜿蜒的小溪，在我的身边缓缓地流淌，一圈一圈。可是我没有留住她，只是要了一时的清凉。 我开始回忆最初认识她的时候，那时她只有八岁，干净而温和，喜欢坐在树底下一个人笑。阳光从树缝里透下来，就照得她整张脸闪闪发光。这是我对她最初的印象，那个时候她就以溪水的姿态流进了我的心里。缓慢的，沉浸的。 她住在对面的那栋楼，常常在阳台对这边的我发笑，温暖的笑脸。后来父母之间有了第三者，周而复始的争吵，我们每个人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然后我第一个搬出了家。再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之后，父母离婚，母亲急速地衰老，我想我有责任照顾这个痛苦的女人。 拉开窗帘的时候，她依旧站在阳台上，同样的姿势，望着我，还有记忆中温暖的笑容。下楼买烟的时候迎面看见她，嗨，这是从她八岁那年搬来这里我们第一次讲话。然后擦身而过。 母亲有严重的忧郁症，发作的时候我心里有隐隐的恐惧，我想我已经因此而脆弱。然后我交了很多女朋友，经常在她们那里过夜，母亲对我的彻夜不归视而不见，我们之间已经丧失了语言。后来一天早晨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死在浴室里，满地的鲜血，粘稠而辛辣。 我平静地看着母亲的尸体被抬出去，楼下围了很多人，她站在人群中望着我，然后微笑。那天晚上她来敲我的门，手里拿了一瓶酒，我就一把抱住她，把她按在床上和她做爱，她是个处女，但是她的脸异常的平静。她的嘴里念念有词，我无法听清。那年她十六岁。 后来我卖了房子，又在远离那里的地方买了一间房。她有时会打电话告诉我要来看我，然后在第二天搭十几站路的公交车给我送一袋苹果或是橙子。我对她说如果她觉得孤独可以去找个男朋友，不用老伺候我。接着第二个星期她打来电话说她有男朋友了，所以以后让我自己买水果。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对她的这个决定感到很欣慰。 我的工作业绩很出色，过着不缺钱也不缺女人的生活，很多人的眼里我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她在电话里告诉我那个男孩子吻了她，他的嘴唇是冰凉的，她很喜欢。我说那么你要好好把握，这样的人可不多。我从来不主动联络她，我们有各自的生活轨迹，我们是两条平行线，唯一的联系就是我们恰巧在同一个平面里。这些我们都非常清楚。 后来那个男孩子离开了她，她告诉我的时候哭得很厉害，我想她应该非常爱他。然后她哭累了，就趴在我肩上说其实她是非常孤独，非常需要别人来爱的。然后她被我抱到了床上，这是我第二次碰她，她的激情将我淹没。 她成了我的女朋友，那个时候她十九岁，被我介绍到一家公司当了文员。我只带她参加过一次朋友的聚会，那次她喝得酩酊大醉，闹得很厉害。回去后我们争吵得很凶，我说她太不体面了，她冷冷地看着我说，那以后你一个人去吧。她让人无法驾御。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有其他的女朋友，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她们，但我肯定我是需要她们的。我在每个人那里过夜，她一个呆在家里，就整天拉着厚厚的窗帘，坐在沙发上看杂志。过了将近一个月我回了家，她已经离开了，电话录音的小灯亮着。 周，我已经回家了，你不在我就不高兴烧饭了，已经瘦了好几斤了。有事的话就打电话给我，还有记得想我和爱我。 我从来不打电话给她，有事也不打，因为对我的那些事来说，她毫无用处。我认为是我一直在照顾着她，给她地方住，给她饭吃，而她要做的就是替我暖暖床。 我们之间保持着最低限度的接触，她搬回家以后就一个星期来看我一次，每次来之前都打个电话先和我说一声。我和她之间也在慢慢地丧失语言，这让我想起往事，隐隐的恐惧。我想我要快点找个人来结婚，世俗的生活可以让我变得充实。然后我开始在我的生活圈子里选择这样的人选，她只需要五官端正，身材匀称，有头脑就可以了，我想我的要求是很低的。 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她的消息了，我想在我的心上至少还是有她的位置的。对于她的没有音训，我是有一些担心的，但也只是到此为止。我不会打电话给她，因为她如果有事一定会给我电话，我相信现在的她应该还是毫发无伤的。 然后我再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决定要去日本，从此和一个不知道爱不爱的日本人生活在一起，也许再为他生一堆孩子。那一瞬间，心里有一块地方空了，冒着寂寞的泡泡，无声无息。 她接到我电话的时候很高兴，对于她突然的决定我觉得要必要问问清楚。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幽幽地开口。周，记得几年前我说我喜欢他，因为他的嘴唇是冰凉的，可是我喜欢的是他的心，因为他的心是热的。你吻我的时候嘴唇是温暖的，可是你的心是凉的，我吓了一跳。后来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因为我的心也快凉了。抱着你的时候我就象抱着一块冰，而你抱着我的时候是不是和抱着任何一个女人都一样呢？ 你真的决定要嫁给那个日本人？ 是的，他爱我，他有钱，而我不爱他，这是最好的组合。 我握着话筒的手有点不稳。那好吧，走的时候告诉我，我好来送你。 我匆匆挂了电话，我知道自己那天是不会去机场的，我不会去看这对可笑的组合。我心里的那条小溪还在缓慢地流着，即将流出。 她走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我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不过对面没有楼，只有一个喷着水的广场。天很蓝，也许我能看见她坐的那架飞机，会呼啸着从我头上飞过，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在某一时刻，和我在同一平面。 小时候的记忆突然间变地清晰，所有的回忆都汇成了一条清凉的小溪，在身边蜿蜒不绝。她说＂嗨＂的时候眼里闪着的期待温暖一如往昔，她坐在树下的笑脸清晰一如昨天。 有人敲门，是送挂号信的，是她的。周，我忘了把你家的钥匙还你了，只好用信寄给你。我要走了，不过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也要常想我啊。我现在在整理东西，总觉得有什么忘记了，想了半天，我忘了对你说一句话了。我八岁搬来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你，你那个时候个子好高。那天你穿了一件白衬衣，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我当时真是不知所措，只好朝着你笑。从那个时候算起，我们已经认识十多年了，我想了好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爱你呢？我爱你，所以我要走了，这样我就可以一直爱你了。保重。 纸的右下脚有她淡淡的署名，予。 她终于离开了，带着小小的皮箱和所有的往事，到一个开满樱花的国度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我要为她的这个决定感到欣慰。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她的二十一岁生日，在青春盛开的年纪，终于离我而去。 然后我也很快地结婚了，对象是一个典型的斯斯文文的女孩子，有良好的家教和稳定的工作。新婚之夜，她顺从地忍受着我粗暴的激情，我让她疼痛，但她始终不吭一声。我终于明白一切都已经不同，我的孤独慢慢地浮出水面，坚硬而真实。 我越来越少回家，有时会在陌生女人的家里过夜，但我仍旧履行着一个做丈夫的责任。我每个月给家用，陪她回她父母家吃饭，然后让她有了我的孩子。现在的我在别人眼中是一个事业有成，又家庭美满的男人。这是一个正常健康男人的归属，我对此觉得满意。 秋天到了，我的三十岁生日。妻子忙着在厨房里烧菜，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今天的天气就象两年前一样好，天很蓝。 有人敲门，是送邮包的，从日本寄来的。里面有一张卡片和一盒录音带。卡上只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和一个淡淡的署名。我走到房间里，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里，里面反反复复只录了一首歌，《I Believe》。 ＂……我猜想你那里生活的大概，容貌还是没更改，过得仍然很自在，有梦想有未来……＂我的心突然钝痛起来，她从来没有流出过我的心，只是安静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长久地住在那里。她象白蚁一样啃蚀我的心，烂了才觉得痛了，无法挽回。我只希望她能过地幸福，有一个人可以用热的心来爱她，让她不再觉得孤独。 晚上和妻子坐在一起吃晚饭，想象着她象一个日本主妇那样为丈夫准备一日三餐，她应该会长胖一点了，应该健康了。我想她也许已经做妈妈了，有很可爱的孩子，平静的生活。我们都退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迹上，有健康的日常生活，有爱自己的伴侣，每天周而复始，一直到老。 春天的时候，妻子生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字叫周予。她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发着光，温暖的感觉。 然后过了将近一个月，我收到寄自日本的一封信，但是笔迹很陌生。是他的丈夫寄来的，信里说她去日本之后精神就一直不好，没多久就住进了疗养院，终于在前不久自杀。遗书里只提到要他给我写封信，告诉我她一直爱我到死了。最后写着她死亡的日期，和女儿出生在同一天。 我用手蒙住脸，终于满脸泪水。 ＂……虽然两地分开，你的承诺在脑海，每天在等待，你终有一天会回来。我始终觉得，门一开你傻傻地站在外。我猜想你那里生活的大概，容貌还是没更改，过得仍然很自在，有梦想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