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陕北，穿过时光来回折叠的甬道，回荡于大地与群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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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一个长期被某种坐标系所框定的人，北方的魅力无疑是巨大而辽阔的，就像奢酒的囚徒，被禁锢于酒池的栅栏之中。
　　当北行的火车以缓慢的速度渐渐深入北方时，我才意识到那些深藏于心中的情结是多么的顽强：陕北的任何一个地名，都具有磁石般的性质。我不知道是缘于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有的红色记忆，还是陌生地域自有的魅力。每一个经过的小站，我都想多看它一眼，尽管它们简陋，木呆，甚至灰头垢脸，衣不蔽体，可它们有一种被我渴望的久违的亲切与憨厚。
　　有几个人上车，带着大小蛇皮袋，里面装着生活用品，也可能是部分家当，他们和我一样奔赴更远的行程，在更远的北方寻求梦想？火车徐徐启动，小站渐渐远去。除了那些浑厚的鸣笛，小站是沉默的，像一张不能言说的说明书。一个小站远去，另一个小站来临，它们交换着彼此的位置，也交换着彼此的口音。其实它们原地不动，与铁轨保持固定的距离，永远面对火车的方向，仿佛是招呼一个陌生人约定俗成的礼仪。而对于一个路过的陌生者而言，这样的站立已经足够了，它对应了我心中的某些空缺的部位，北方是空旷的，不应是空洞的。延安，绥德，榆林，神木，这些陕西省北部的地名，填充了我心中关于陕北要填的图谱，让我有了一种相遇时的莫名其妙的兴奋。地名像生命的索引，它引领的不仅仅是途经一个地域的路线和方向，更是让陌生者有了一种内心的继续向前的地理上的支持和难以觉察的微光的照耀。
　　记忆是一根可以深入时间内部的针头，可以验证时间的手指所撒下的无数碎片。我依稀看到了一部部影片中的战火、无数的面孔、武器和厮杀的声音。它们不停地从火车经过的某个地方冒出来，随着火车的远去而渐淡。我看到一些坡上的窑洞，残破不甚，像是被抽去灵光的眼眶，它们在面对一列列呼啸而过的火车时，是否还能记起当年的炮火是怎样消耗了它的肤体，剥去了它脸上的容颜？这儿几乎看不到花，山有点青润，远比影片中的黄土高坡诗意得多，尽管缺少了那种撼人的苍凉和厚重。草，这件大地上永久的盛衣，在无数年后以生态保护的名义浅浅地披在了陕北的一些肌肤之上，天地间仿佛有了一丝丝的柔情。
　　火车一路奔跑，我的目光跟随它的方向，穿过无数土黄的沟壑。一片菜园，一棵大树，几只羊，门前走动的人，还有那些徐徐升起的炊烟，都让我觉得在北方的空旷里隐隐的生机。火车停歇的瞬间，时间仿佛留下了小小的顿号，我收回扫视的目光，用耳倾听车窗外的声音。如果运气好，那种响彻黄土高坡的信天游，或许能让我见识到。那坡顶的汉子，在早晨的阳光中打出的粗砺的背影，我能想象他坚实的胸腔，和陕北巨大的沟壑一样，是一个巨大的回音箱。他能否对着太阳，发出那响彻肺腑的声音，穿过时光来回折叠的甬道，回荡于大地与群山之间，奏出天地间高亢的史诗般的音调？我在等，可时间是有限的，转眼间火车又要开了。遗憾是必然的，可我不能要求每一个走在坡顶的人，能像电视里的那些歌手一样，有着嘹亮的歌喉和充沛的激情，我只能感谢他，把陕北特有的明媚的阳光、地貌，浓缩在他清晨的形体中。
　　过了榆林，大地变得平坦起来，像是从高度上对陕北做了修正。阳光投射在无遮拦的事物上，线路清晰而直接，仿佛透过车窗玻璃，可以抓住那一根根质感的阳光的丝线。长久的不变方式的照射，时间在它们身上变得迟钝，倦怠，似乎也在途经一场疲惫的旅程。红褐色的沙丘，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带着椭圆形的弧线，远近不一地铺展在大地上的肌腹之上。它们首尾相接，相互粘连，呈现出美丽无比的鱼纹状。几个回父亲老家的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爬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风景，脸上惊讶的神色一览无余。他们难以相信，一觉醒来之后天地发生了如此大变化，明亮的太阳，远处蔚蓝得没有一点杂质的天空，闪亮的红褐色沙丘，对了，一些沙丘周围还有深绿的围草。这一切，也许书上和电视上都有过，然而，对于他们幼小的内心世界，这样亲历的震憾绝无仅有。没有牛，没有羊，偶有汽车在远处的公路上像甲虫一样爬行。
　　火车奔驰，近处的景物一闪而去。长久的观望让人疲倦，孩子们依旧斜靠在窗边座位上沉沉睡去，也许他们该做一个关于沙漠的梦了。而我，内心的撼动不是来自于它的广袤，无垠，酷似美丽的红色沙丘，而是它的存在。它像一把巨刃一样插在陕北的肌肤上。我所想象的陕北可能是荒凉的，萧条的，失意的，也可能是诗意的，豪爽的，充满了陕北民歌的魂牵梦绕的魅力，可我从来没有想到有这么一片巨大沙漠的存在，火车在它上面奔驰一两个小时也见不到一点人烟。＂沙漠就在火车的身下＂，这句话在我的心间反复回荡。我感觉到了车厢里的闷热和车外大片大片的炎热，也感觉到了身体内部不断翻腾的焦灼。铁路旁偶有一些正在修建的工厂，高高的脚手架，桔红或深蓝的颜色。我听不到它们的轰鸣声，闷热的阳光会将声音的分贝削减。
　　神木，这个陕西最北的县城，终于用它诗意的名字，了结了一趟火车的行程，也将许多人运输到了终点。而我的旅程才刚开始。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一根有着怎样的神奇的木，将陕北的边框牢牢钉在大地之上。
　　（文/肖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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