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套,隐匿在陕南的一个普通的小山村。单听名字,似乎与诗情画意沾不上边。的确,这是一个有着青山绿水又封闭落后的地方。远望青套,满眼的绿,几乎看不到人的行止,林木葱茏,像一把把巨大的伞,稀稀疏疏的房舍在绿伞下时隐时现。这样看来,倒是 "青"得明显了。这里交通不便,车无法直达村庄,还得过一段水路。 汽车蜿蜒了一个多小时后,司机师傅指着对面的大山说,就是那里了。我们在公路边下了车。大家拖着行李箱,挎着大包小包,带着好奇,趔趔趄趄,顺着一条羊肠小道落到了江边。江面倒显开阔,一汪的绿水丝绦般延伸出去,薄雾氤氲,看不到尽头。发动机刺耳的轰鸣声早已淹没了"哗哗"的水流声。渐渐地,船驶入了大山深处。船家说,进出村子的人都要乘船,他们去城里买了什么,哪家又添了什么大件的家什,他都清楚。这个地方落后归落后,但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波及全山。我问及江水的名字,船家说叫汉江,我又问当地人的叫法,船家摇了摇头。不久,船靠了岸,我们拿好行李,准备付钱给船家。只见船家向我们摆摆手,颇为友好地说:"你们上船的时候,我就晓得了,你们是来我们这个穷山沟实习的大学生,我们这地方,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老师。船费的事,校长已给过了,他还再三叮嘱我,要保证你们的乘船安全呢。"果然,青套学校专程派了老师来迎接我们。山势回环,大家走得很费力,有同学脸上已露倦容。还好,山林里"好鸟相鸣,嘤嘤成韵",倒是减去了几分倦怠。 迎接我们的老师说:"喏,学校到了。"我们抬眼望去,几乎所有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世界仿佛也在一瞬间变得安静了。眼前的是学校吗?没有围墙,没有大门,几间简陋的砖瓦房教室,孤独地坐落在山坳里,破旧的窗户里,透出几道昏暗的光线。那片平整出来的山地应是操场,它立刻能使人联想起尘土飞扬的跑操情景。沟岔里风大,一面五星红旗在笔直的旗杆顶端,尽情地舒展,似乎是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耳畔时不时传来孩子们诵读的朗朗声。不觉间,太阳已悄悄溜到了山后,这里的天快要黑了。 对面有一栋低矮的楼房,负责的老师安排我住楼上。洗漱就在阳台这个露天澡堂里,烧一壶热水,再舀几瓢瓮里的泉水掺进去,头上,身上,腿脚,全在一个铁盆里洗了。大家轮换着洗,直到天空中的星星探出头来。秋夜,大山里热闹非凡,皓月高悬,虫鸣鸟叫,连绵起伏。窗外,几家农舍上了灯,黄晕的光,朦朦胧胧,装点着大山。偶尔还会传来一阵阵犬吠声,那声音穿透了山谷,传遍了大山的角角落落。虽是秋天,耳边的蚊子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着实叫人难以入睡。我突然想到母亲曾说的"差步"一词来,或许说的就是今晚的情形吧!山风裹挟着湿气袭来,凉飕飕的。天快亮时,我渐渐来了睡意。 第二天,恰逢升国旗。已生出苔藓的木桩顶端,挂着一对敞口铝制大喇叭,喇叭扩出的声音响遏行云。原本就不大的操场上,挤满了学生和教员。校长站在天然形成的高台上,用热烈的语言欢迎着我们这群实习生。孩子们神采奕奕,只不停地鼓掌,真担心他们能把手掌拍烂。此刻,我才注意到,数百人的队伍里,竟看不到一双像样的运动鞋,孩子们有穿黄胶鞋的,有穿裂开嘴的布鞋的,有的穿空气鞋,还有的穿露出脚趾的球鞋。有几个男孩的裤子,明显破了洞。凝视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眸,会发现,那里写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突然,喇叭里响起雄壮嘹亮的国歌声,声音回荡在寂寥的山谷中,传得很远,很远。伴随着音乐,血染的五星红旗在山林的雾霭中冉冉升起。在这样一个小山村,有这样一场简陋的升旗仪式,也足以震撼每个人的心。原来,有国歌和国旗的地方,便是最温暖人心的地方。 我的实习指导老师姓孙,青套人。他谦虚地说:"指导老师不敢当,每个人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孙老师大约五十岁出头,一件略显宽松的灰色夹克,中等个头,放眼全身,唯肚子一圈比较突出,据说男人发福都是由肚子开始的,黑白相间的头发,不善言谈,裤腿也总是挽着,黄胶鞋上沾有些许泥巴。听他的学生说,孙老师一上完课,就回去忙田里的活儿。孙老师同很多老师一样:一半是教师,一半是农民。孙老师代九年级语文,我跟着听课。几天后,孙老师对我说:"你也听了几节课,要不,明天你上一节,锻炼一下嘛。"我有些不自信地说:"九年级课程紧,万一我上不好,耽误了学生……"没等我说完,孙老师面露笑容地打断了我的话:"不打紧的,没你说得严重,你漏讲的内容我后面补上就是了,再说,凡事总要有个开头。"我感激地答应了。 那天,在青套那个没有围墙的学校里,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生平第一次站在了真正意义的讲台上,面对着几十双渴求知识的眼睛,真真正正地上了作为我教师生涯的第一节课。 自以为胡诌一通,孙老师却十分赞赏:"没想到,你古文功底很不错呢,和学生互动也好,课堂气氛好呀!"我心里自然明白,这些都是孙老师的鼓励之辞。他接着说:"后面的几篇古文,都由你来上,我问过娃们了,他们喜欢你上课,我看没问题,你看呢?"他这一决定,虽出乎我的意料,给我提供了更多的提升机会,但我也"恐托付不效"起来。还好,身旁的孙老师不停地给我打气、鼓劲,后面的几篇古文上得很顺利。 一天下午,孙老师亲自找到我,在二楼宿舍的阳台上,他对我说:"九年级周六还得补课,你周六不去城里的话,就留下来上课,青套这地方,除了看山看水,也没有啥好去处,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娃们上上课。我周六家里还有事,你就辛苦一下!"这回,我却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一连几周,周末都见不到孙老师人影,我猜想,他家里大概很忙。 月末的一个黄昏,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也映在了孙老师的脸庞上。他从夹克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皱皱巴巴的钱,送到我面前,笑着说:"学校发工资了,九年级的补课费也发了,这几周是你一直上课,这些钱你得拿着。"说话间,钱已塞到我的手里,我忙将钱挡了出去,激动地说:"您能给我这么多的锻炼机会,我已感激不尽了,怎能要您的钱呢?"孙老师不肯罢休,继续说道:"你还是个学生,用钱的地方多。再说,这钱是你该拿的,你放弃周末来上课,难道付出不该有回报吗?你就别推辞了!"说毕,孙老师将钱放在了阳台的围栏上,转身下楼了。我张着嘴巴,拉长脖子,望着孙老师的背影,仿佛成了泥人,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将钱攥在手里,感受着孙老师存留在钱上的体温。 离实习期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似乎从未见过孙老师换过另一身衣服。我上课次数多了,自然不怯场,也懂得如何与学生互动。在青套学校组织的实习生公开课中,校领导及九年级语文组的老师给予了我充分肯定。孙老师偷偷告诉我:"校长说了,优秀实习生非你莫属!"我自是喜出望外。但我更看重的,并非什么荣誉称号,而是能遇见孙老师。 一天晚自习,孙老师对我说:"你去教室和孩子们告个别吧,这么久了,娃们对你也有了感情,一听你要回去了,娃们还有些舍不得。"依稀记得,我语无伦次地讲了很多,什么九年级的重要性呀,将来一定要走出大山,去城里生活之类的话。孩子们要我签名留念,我逐一签了。突然,后排的一个男孩子站了起来,几乎带着哭腔说:"李老师,您还会再来青套看我们吗?"他这一问,问哭了很多人,包括我。那一刻,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但我在努力克制,不让泪水溢出来。我缓缓地朝后排的男生微笑着点了点头。下课时的铃声,结束了我们短暂的告别。 离开青套的前两天,我发现床底下的皮箱不见了,心想这地方该不会有贼吧。我急出一头雾水来,衣物倒不值钱,可惜了那几本我还没有读完的文学名著。后来,我的皮箱在学生宿舍找到了,上了密码的锁子也未被打开过。我有些生气地问:"是谁藏的?为什么要藏?"学生们低着头,嘴里嘀咕着:"皮箱藏了,你就走不了了!" 校领导出于无奈,决定让我们周日离开,原因是周日学生都离了校,能避免分别的场面。天麻麻亮时,我们收拾好了行李,几辆面包车打着双闪,在楼下等着我们。车窗外的校领导,正在向我们挥手告别。车子动了,我推开窗户,扭头望着晨曦里的青套学校,她似乎还没睡醒,我终于没能说出再见,怕惊扰了她的梦。 运送我们过江的还是原来那只大船,船家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柴油机发出的声音,在黎明时分格外聒噪,听得人喘不过气来。船已离岸,青套越来越远;船在渐退,大山越来越小。突然,船速慢了下来,船家指着远处,冲我们大声喊:"你们看,有人来送你们了!"我们沿着船家所指的方向望去,江边果然站满了一排人,他们在喊着什么,船上的人全然听不见。后来,他们只能挥手,我们也只好挥手回应着。依稀看见,站在中间的人个头不高,肚子略显肥大,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衫。 下了船,我们又在公路边上了车,去往城里。路上,一个同学说:"李同学,你知道吗?听学校领导说,带你的孙老师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着药呢,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我"哦"一声,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一沓皱皱巴巴的钱来,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我却没有回过青套一次。 巴山深深,汉水悠悠。 孙老师名叫孙子政。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家简介 李培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西安市、渭南市作协会员。《微型小说选刊》优选作者,《渭南日报》签约作者。作品见《西安晚报》《延河》《西北文学》《延安日报》《渭南日报》等报刊和网络媒体。散文《鼓缘》收录于第四届"禧福祥6年西凤杯"、青年散文大赛作品集《青春放歌》。 摘选自:文学陕军,版权属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