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坟茔

　　孤独的坟茔
　　□岳朝华
　　谨以此文，献给为保卫我国核武器试验基地而献身的战友和所有战斗在青海高原涉核退伍的老兵战友们。
　　2021年3月，春寒料峭。笔者与另一名老战友受全镇二十多名从青海退伍涉核老兵的委托，从淮安乘火车赴甘肃省兰州市到兰州军区空军司令部写有关涉核证明。事情办完后，两人商量绕道西去青海，看望过去当兵时的驻地，更主要去看望和祭扫因涉核而病故长眠在青海雪山下的一位战友。
　　我俩在哈尔盖火车站下车，望着西去格尔木的列车，抓紧朝我们曾经驻守过的那座雪山走去。
　　早春季节，我们家乡淮阴已是春光明媚，阳光和煦，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而到青海湖畔，在巍峨的雪山脚下，藏牧民们仍然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骑着马在草原上追赶牲畜。天气虽然还寒冷，但高原的春景还十分壮观。蔚蓝色的天空，湛蓝色的青海湖水，远远望去，水天一色。湖面上空，成群的水鸟凌空飞翔，湖周围的座座雪山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辽阔的哈尔盖草原上，牧草开始冒出嫩芽，牛羊在草地上低头吃草或追逐，一派高原所独有的景象，使人感到离天很近，地广人稀，显得特别安静与祥和。
　　我俩来到雪山下，抬头向山顶望去，已不见当年那种门门高射炮直指苍穹和雷达天线不停旋转的战备场景，山顶上没有一兵一卒，营房已废弃，只留下断垣残壁。种种迹象表明，我国早己完成核弹头小型化研制定型，因而关闭了这里的基地和周围的保卫设施。据一骑马藏民讲，山上已多年没有军队驻防了，由于山太高，连当地的藏牧民也不愿意爬山把羊群赶上去住，太累人了。在山脚下，有一块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竖立着一块水泥制作的墓碑，刻写的碑文是＂中国人民解放军0828部队一分队战士李玉柱之墓＂。五十年前的往事立刻浮现在眼前。
　　那时，我在空军高炮一师二团一连炮二班任班长，李玉柱任副班长。我们所在这支部队是支英雄的部队，在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战争中，击落敌机多架，战功卓著。从越南刚回国，就被军委调到甘肃兰州，保卫黄河北岸的原子工厂。此时，我们这批新兵刚入伍，补充到这支部队。在兰州仅两年，又换防到青海，保卫当时国防科工委下属的211核工厂。全师装备100毫米高射炮以及三七、五七、高射机枪等武器，并配备雷达、指挥仪等装备，对保卫目标上空形成高中低空交叉火力网，有很強的防空作战能力。同时，还配有＂543＂导弹二炮部队协同作战。在我防地南方的山坳里，还有共和飞机场，当时主要是歼6、歼7作战飞机。对敌机和敌导弹形成道道防空火力网，阻击和歼灭空中来犯之敌，确保我国重要战略核基地的安全。
　　我们山头阵地至半山腰是终年不化的积雪，这天早晨，我们在雪地里跑操刚完毕，连长来到我们炮二班宿舍，我叫全班起立，向连长敬礼。连长对我说:＂二班长，连里安排你出差，去执行押运任务，估计需要二十天左右的时间。＂接着连长把目光扫向我班战士身上，其中3名是刚入伍仅两个月的新战士，他啧啧嘴又说:＂不行，新战士成份太多，如你走了，二班难以担当防空作战任务。＂这时，副班长李玉柱站起来向连长报告说:＂连长，让我去吧，把班长留下。＂连长看看这位身高1.86米的大个子，微笑着说:＂李玉柱，你可以去，你也是党员，军政素质都很好。＂于是，连长叫通讯员到弹药库领了100发子弹，李玉柱把子弹压进弹匣，装进胸前弹袋，携带一支六五式冲锋枪，勒上腰带，全副武装准备完毕后向连长报告:＂连長同志，李玉柱出发准备完毕，请指示。＂连長说:＂这次押运任务非常重要，团里由侦察参谋带队，从每个连队各抽一名战士参加，组成一个加強排执行這次任务，你代表我们一连去，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听你好消息。＂＂保证完成任务！＂李玉柱坚定地答道。随后，便上了团里来接的吉普车走了。
　　二十天后，李玉柱执行任务回来了。我听他讲，方知这次我们团是执行师部命令，替211厂往新疆押运一批货物，负责货物运输警卫任务。乘的是单皮车箱，货物被帆布盖得严严实实，也不知啥货，也不准询问。每人一律穿防化服，持枪站在火车不同角度进行警戒。此趟专列先后经过兰州、酒泉、玉门，出甘肃向新疆进发。由于当时兰新铁路是单线运营，走几站停一停，来往火车交会行驶，走了十几天才下火车。而后又用重卡车转运，长长汽车队，一路颠颠簸簸，向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进发，将所有货物运到新疆马兰核爆基地，履行交接手续后才随队返回。
　　大家听后也不以为然，因为部队派官兵外出执行任务太频繁了，不足为奇。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老觉得头晕，恶心，肚子疼，浑身无力不舒服，从卫生员手里拿点药吃一下，连他自己也没当回事。拖到第四个月时，他浑身浮肿，视力模糊，先后从团卫生队，转师卫生所，再转到兰空医院，最后转到兰州军区医院，也就在那里治疗无效病故了。那一天，他的遗体被运回连里，我们都不敢相信，这个从黑龙江省来的大个子，至当年底就当兵4年整，服役期满可以退伍回家了，是什么病让他死得这么快?连里把他的遗体安葬在雪山脚下。同时，还为他立了一块碑。他是我的同班战友，朝夕相处几年，彼此都较为了解。他祖籍山东，清代闯关东，其曾祖父带着一家老少到黑龙江落户。他兄弟两个，他比弟弟大两岁。他十岁时父亲因病去世，是母亲带着他兄弟俩相依为命过日子。他18岁那年，报名参军。李玉柱病故10天后，他的母亲接到噩耗急忙赶到部队。她老人家到连部连板凳都未坐，急忙赶到儿子坟墓前，趴在坟上撕心裂肺般地痛哭:＂我的柱儿呀，妈妈心肝宝贝呐，你怎么突然就走了，狠心把妈妈丢下啦。我的柱儿哎，妈妈今年48岁，我36岁就守寡啊，拉扯你兄弟长大，哪知你连一句话都没有就走了，我的乖乖哎！＂老妈妈的哭诉，把在场的官兵哭得都流下泪水，呜咽起来。连长上前劝说:＂老妈妈，请您别哭了，我们把李玉柱同志的抚恤金和全连指战员捐款都准备在这里，请老人家收下。＂此时，老妈妈停止了哭泣，她用手理了理那花白的头发，对连长说:＂连长哎，我儿是来当兵保国家的，不是来卖命拿钱的，这些钱我一分不要。＂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色绸布，铺在地上，从坟上捧了一捧土倒入红绸布里，然后扎好，哭着往怀里揣，说:＂我的柱儿呐，妈妈带你回家！＂这情景，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是在千里边关军营，她老人家头发乱蓬蓬的，面容显得十分憔悴，眼晴红肿，显得十分凄苦，让人同情，让人心如刀绞般的难过。老妈妈忽地站起来，告别连长就往来时坐的吉普车走去。连长一声令下，全连官兵成两列纵队站在路两旁，举手向老妈妈敬礼，送她老人家回家。这位老妈妈悲痛归悲痛，却通情达理，很懂礼貌，她连忙回过头，向大家行三个鞠躬礼，上车走了。
　　后来，我去团部有事，听卫生队医生讲，李玉柱的病是受核辐射伤害而造成，现医学无法治疗。当时处理这件事，是按上级保密规定办事，如说核辐射致死就泄密了，只有按因病死亡处理。
　　阔别五十年再次来到这里，面对李玉柱的坟，只有碑无坟了。荒草掩盖了石碑，我和另一名战友心里顿觉凄凉。我们仍按过去当兵时的礼节，向长眠在这儿的战友敬礼。许久，我俩才离开，回哈尔盖火车站登上回程的列车。
　　李玉柱的涉核病故，忽忽己近半个世纪了。整整五十年，他就这样孤零零地伫立在高山上，凝视着东方一一他的故乡。安息吧，亲爱的战友！
　　2021年7月13日于淮阴渔沟
　　作者简介：岳朝华，男，1949年生，中共党员，江苏省淮阴中学老三届毕业，退伍军人。先后在《解放军报》《中国农民报》《甘肃日报》《青海日报》《新华日报》《淮海报》及各级电台用稿2800多篇。《淮阴岳氏宗谱》总编，《渔沟镇志》（1—3）稿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