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读书日像曹雪芹一样读书

　　在这混沌一片、瞬息万变的人世间，凡人如何能够像曹雪芹一样世事洞明、智慧通达？
　　答曰：读书。无论是读曹雪芹写过的书，还是读曹雪芹读过的书，都是值得一试的选择。
　　不过，英国作家伍尔芙曾经谨慎地说：＂对于读书，一个人能够给别人的唯一忠告就是：根据你的见解，运用你的理智去获得自己的结论，不必接受别人的观点。＂对于一个读者来说，独立思考是最重要的修养，这是不多的能够保有自由精神的领域之一。万万不可轻易让自己的头脑变成别人思想驰骋的疆场。德国哲学家叔本华也告诫说：＂对于善读书的人，决不滥读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把宝贵的时间用来专心致志地阅读古今中外出类拔萃的名著，这些书才使人开卷有益。＂
　　可见：第一，读书的同时要独立思考；第二，读书要读好书，＂坏书是灵魂的毒药＂。所以，选个信得过的精神导师是不无裨益之举。
　　《红楼梦》这部中国式百科全书，涉及许多知识与学问，但又并非作者逞才耀学之物。曹雪芹带着对人生意义的终极叩问和对生活的眷眷深情，将他的才学细细密密地织入文本之中。＂化而裁之谓之变＂，由此可观曹公才学境界之一斑。
　　那么，曹雪芹是怎样读书的呢？
　　一、杂学旁收
　　《红楼梦》第八回，薛宝钗说贾宝玉平日里＂杂学旁收＂，甲戌本夹批云：＂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
　　所谓＂杂学旁收＂，在科举时代，颇有对不专精＂四书五经＂、＂时文八股＂的读书人的贬讽之意。举凡吟诗作赋、戏曲小调、相占问卜、百工匠艺等闲杂学问都被归为杂学，小道而已，不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所求的君子们应该着意的。而曹雪芹却俨然是杂学大家。请看他的不完全统计阅读书目：
　　四书五经不必说，这是当时读书人的必修课，由不得你喜不喜欢。正如贾政说：＂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古史中，《尚书》《礼记》《左传》《公羊》《谷梁》《史记》是他的课外读物，甚至连《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也在其视野之中。
　　子部书籍是曹雪芹的最爱。《庄子》《墨子》《谐声字笺》《阴骘文》《黄帝内经》《血盆经》《太上感应篇》《五灯会元》《参同契》《先天神数》《庄子因》《六祖慧能语录》《麻衣相法》《推背图》《神异经》《金刚咒》《金刚经》《心经》，这些书构成了曹公观念世界的重要知识来源。
　　《庄子》 （周）庄周撰 （晋）郭象注 清刻本
　　传统图书分类的集部中，历代的文、赋、诗、词是曹雪芹才情的资源库。有学者还原《红楼梦》中诗文，发现处处可见《诗经》《楚辞》《昭明文选》《全唐诗》《千家诗》的影子，而阮籍、李白、杜甫、韩愈、白乐天、秦观、唐伯虎皆为曹公精神密友。
　　《袁中郎先生批评唐伯虎汇集》 （明）唐寅撰 （明）袁宏道评 明刻本
　　至于小说，他则一笔荡尽那些假借汉唐名色的野史，刷新了＂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故事，在《东周列国志》《金瓶梅》《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基础上，按照自己的＂事体情理＂进行创作，却又高明地将他喜欢的曲文陈列其间，做了最有深意的推荐。
　　今天，我们如果把《还魂》《弹词》《双官诰》《一捧雪·豪宴》《长生殿·乞巧》《邯郸梦·仙缘》《牡丹亭·离魂》《游园》《惊梦》《相约》《相骂》《钗钏记》《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西游记》《刘二当衣》《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点绛唇》《寄生草》《山门》《妆疯》这些戏文都看一遍的话，恐怕对于《红楼梦》的理解又能深入几分。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 （明）汤显祖撰 （清）陈同、谈则评点 （清）钱宜参评
　　清康熙梦园刻本
　　我们知道，记录禅宗机锋思辨的代表作《庄子》《五灯会元》《参同契》是贾宝玉的枕边书，或以为曹雪芹的思想也全归于＂色空＂和隐遁，而最终让宝玉出家作为最后的出路。这是一种误读。曹公的思想并没那么消极，更并非对世事无感。
　　清初顾炎武在《与友人论学书》中说：＂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贾宝玉也论＂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顺治时的举人唐铸万在《潜书·大命篇》中标举＂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贾宝玉则说＂不平则鸣＂、＂世法平等＂。这些都是曹公对他所处时代的思想风潮最敏感的反应。
　　明清之际，那些觉知到世界变化、从渐趋败坏的礼教束缚中觉醒过来的人——如汤显祖、李贽、唐寅、仇英、朱耷、石涛、颜元等，都对曹雪芹产生了深刻影响。而通过《废艺斋集稿》，我们知道他对家藏《织造色谱》的内容也极为熟悉。其祖父曹寅的3287种藏书，曹公极有可能曾经寓目。《废艺斋集稿》对金石篆刻、风筝扎糊绘放、竹器、泥塑、编织、园林建筑、饮馔等制作工艺的采集编写，足见其为学之广博。
　　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是求知的原动力。无知颟顸的人才选择闭目塞听，而曹雪芹是开放的。
　　纳兰性德为曹寅《楝亭图》题跋二、不做禄蠹
　　《红楼梦》第十九回，袭人要宝玉答应她三件事，以证明是真心留她。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
　　己卯夹批说：＂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张俊先生推测，＂禄蠹＂一词，可能是化自战国韩非《五蠹》篇，指斥儒家、纵横家、游侠、逃避公役者、商工之民为危害国家之五种＂蠹民＂。
　　北京西山曹雪芹故居题壁诗
　　对于历来只为窃食俸禄而读书上进之人，＂禄蠹＂是极有画面感的讽刺。＂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实在的物欲与圣人清音完美地融合为二重唱，在科举制度的指挥棒下，塑造着中国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执念，前赴后继地去追逐现实世界的荣华富贵。而为人之＂道＂的真义则在＂仁、义、礼、智、信＂的包裹下，面目日渐模糊。曹雪芹洞察了禄蠹们的虚伪与为害之烈，就借贾宝玉之口骂了个痛快：
　　＂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吊名沽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曹雪芹年轻时，因负家族重望，不得不学应制之书，谋科举晋升之途。不过在某一个时刻，也许就是在想到＂禄蠹＂这个词之后，他选择了＂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的人生道路。正如如孔子所叹：＂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不烧《四书》，恰是因为《四书》中所关身心性命之修为处甚为紧要，只是后人为了装点门面、谋求利益而读书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不做禄蠹，是曹雪芹对读书真义的确认。
　　北京西山曹雪芹故居书房▏三、事关身心性命
　　人无古今，书有新旧。百年即是沧海桑田，何况世界已历数千年。人性从未改变，变的是百折千回的认知观念。希腊德尔斐神庙门楣上＂认识你自己＂的铭言举世皆知，但人们的目光却不易回到自身。无论东西方，作为知识和观念载体的书籍皆已汗牛充栋，犹如山峦，＂横看成岭侧成峰＂。然而一世之人，若无生活的主见、人生的立意，恐怕所知再广也徒劳无益，唯匍匐其中而迷误终生罢了。
　　曹雪芹以石头下凡历劫、返本还原立意，要经＂大旨谈情＂，让石头最终＂磨出光明，修成圆觉，也可谓无复遗憾了＂。这一主旨，正是他的大视野和大智慧。
　　改琦绘顽石仙草
　　每个来到世间的人，都是曹公笔下那块顽石。顽石通灵，犹如人之有心。曹公分辨出天地间有＂大仁大恶＂者，有＂聪俊灵秀＂者，余者皆无大异。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营营于苟且的生活，疏于追问生命的真相，无知无觉地在俗世悲欢中沉溺。
　　好在，即使没有特别的际遇，我们也能通过读书去思接千载、神会古人。那些生活的印痕和生命的智慧，一经后人带着自己＂身心性命’的关切再去审视，就能从沉寂中鲜活起来。＂认识你自己＂，同时以＂我＂的生命觉知为中心，定义与世界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在此过程中，阅读是一个最便宜的方式。
　　改琦绘甄贾宝玉
　　《大智度论》云：＂究竟者，所谓诸法实相。＂无论人是否真禀正邪二气而生，世界的实相是人生而不同、生而无知。千百年来，千万人中，每一代都有异地则同、异时则同之人。《红楼梦》恰似一幅＂究竟＂世道人心的微型全览图，供读者旁观。如深潜其中，不仅可以对中国千年传统文化＂一览众山小＂，更可获得一条修出通达智慧的捷径。
　　今日，全球爆发的疫情给人类带来的不幸，让每个存有良知的个体心灵都受到触动。文明的存在，则是人类共渡艰难的重要信念与力量。此时，我们更要转身向内，关照灵魂，聆听自然的消息。不仅像曹雪芹一样读书，也带着对爱和美的祈愿，阅读这无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