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氏文学】散文:《凉亭》|作者:邓新华 《凉亭》文/邓新华 凉亭,供人乘凉歇足之一间盖瓦小房也。它一般敞开两口,让路穿中而过,两堵墙内侧设有坐廊。 家乡清流的大山里就是多凉亭,从山前的这村翻越到山后的那村,途经的山顶必有一凉亭。如村里到山脚有一段路,山脚大多也会有一凉亭;山若较高,半山腰也会有一凉亭。凉亭就这样零星错落在山中。 凉亭就像它身旁的老松,先民们经意或不经意地把它放置在那里,它就扎根于那里。它不像春天刮过的风、夏天骤至的雨,从山前疾扑而来,匆匆又到山后;也不像啁啾的小鸟、轻浮的蜜蜂,刚在这树粉花中奏乐,一会儿又扑进另一丛野花的怀抱。凉亭,它立身于此地的那一刻起,就不论寒来暑往、冬去春来,静静地默守这里的山风树海,迎送着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 家乡邓家最有名的就是村子东边坐落于横亘南北走向的连绵大山山梁处的岭背亭了,村人改革开放前东出唯一的路就从此亭穿过。早先,村民们山后砍柴、走亲访友,甚至学子们到永安求学,必得过此亭。路便从村边沿山脚东南斜行至山涧边,从茂密原始森林悬挂下来的便是几百层不知何时砌就的不到两米宽的石径。石阶全是用山涧中拣来的山石镶就,两边略显粗糙,中间微陷处光滑如磨刀石。是啊,这些铺路石经过多少的风刮雨洗,受到多少的挑夫贩卒、游客商贾的大脚磨砺呀,哪还有嶙峋棱角来抗衡大自然的冲击和苍生们的践踏?在两旁小鸟的欢歌中渐行渐高至半岭,一阵清爽的凉风迎面扑来,那矗立数千年的原始森林正列着那古朴的队伍恭候两旁。无暇流连林间的花馨草香,穿过近两公里难见天日的密林,近十层叠碗似的梯田就呈现眼前(这是上世纪70年代耕山队种单季稻的田)。梯田的尽头是一间青瓦白墙的凉亭,凉亭再上数米就是两峰夹峙的路接着蓝天白云。 凉亭四、五十平方米左右,上面的檩子、椽条一尘不染如水洗般。凉亭外二三米下方是一眼内径不到一米的清泉,也许盘古开天劈地以来就"咕咕"地往外喷涌至今,浇灌着脚下的梯田。把行李放在坐廊上,站在亭外活动活动筋骨,让清风拂去汗水;俯瞰山下,如海的绿浪跌宕而来,如果是春天,那满山的映山红和许多不知名的山花就足以让"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再到清泉边掬一把水拂拭脸面,而后慢慢地品上几口泉水,那纯净清冽的的甘泉呀,足以涤净你久藏肺腑中的尘俗之气,洗尽你的名利之心,让你的灵魂得到净化而升华! 凉亭它以博大的胸怀包容一切投进怀抱的生命。在它的眼里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一切东西都是美好、善良的。山里人一年种一季稻,即农历四月底插秧,八月底收成。我上小学一二年级开始,从农历九月至第二年四月,每天天刚亮就和邻家的小伙伴们一起把牛赶上山后的山里人田里放牧,然后下山去读书;傍晚放学后再到山里把牛赶回家。雨后的清晨,当我们把牛赶过凉亭时,经常会看到亭里有山麂或一些不知名兽类遗留下来的粪便;或是在牛群快进亭子时,从亭中猛地窜出一道黑影迅速消失在密林中,把牛群惊得驻足一刹那。很明显,这是附近的山兽们懂得了凉亭的宽厚,昨夜躲过了雷电、暴雨或冷霜寒冻的袭击,在这枕了温馨一梦或缠绵了半宿。特别是初夏,早晨起来是清风习习,天高云如洗,牛群们依旧在山后饱餐;等到傍晚放学时,常遇到暴风骤雨,家中的爷爷奶奶便吩咐我们不要去赶牛。他们说,牛是最有灵性的家畜,它们自会在凉亭中过夜,天亮后又自会去田间寻食的,牛在野外仅过一两个晚上是不会变野的。于是第二天早晨,我们可以难得地睡上一个懒觉。傍晚到凉亭,天啦,意料中的满亭零乱的牛粪!别急,自有几个较大年纪的同伴早就带上畚箕把粪便装起带回家作肥料,我们拿起亭脚的扫帚把凉亭打扫干净。 无风雨之灾又通风干净的凉亭,自然比家中阴暗蚊蝇漫舞的牛棚要舒适得万倍。常常,我们赶一群牛出凉亭后下到半岭,才发现又少了一头牛。嗨,肯定又躲到凉亭里了,只得气急败坏地跑回亭子,猛挥竹枝狠揍那畜生,痛得它四蹄狂奔下山才解心头之恨! 炎热的暑假,牛在生产队的田间耕犁,我们就得上山去砍柴。有时,我们会看到凉亭口的一角架着三个已被熏黑的乱石,中间尚有未燃尽的焦木。你可不必费那心思去猜测是何方神圣在此打野食,凉亭的心里早有账目。果然,在那门的里边一侧墙上就有一行刚用黑炭写的"某年某月某日某省某某人打锡路过此亭,在此一宿。"凉亭啊,漂泊在外的游子挑着生活担子翻越在这深山峻岭中,你让他们卸下满身的疲惫,饮下一碗清凉的甘泉,吃下一顿充满山野气息的晚餐,做了一场美美的故乡行的美梦,那甜美的梦呓和如雷鼾声,可又曾惊破了你的睡梦? 故乡的凉亭虽然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凄伤,没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有的只是人世间脉脉温情的深深牵挂! 依稀记得也就十来岁那年的夏天,我们几个去砍柴,同行的还有一个村中大婶和她的女儿,大婶挑着四五十斤送给女儿的货物,她女儿背着一个孩子。大婶挑得十分吃力,可一路上还是不断地叮嘱女儿一些持家和为人处世的道理,间或边说边走几步,有时停下来喘口气,又边说边走上几步。好不容易进了凉亭,她立刻把担子放在坐廊上,顾不上擦去头上的汗,立刻跑到女儿的背后,托着孩子,让女儿把孩子从背上放下来,这才抢过孩子又是亲又是逗,还不忘催着女儿到清泉边洗脸喝水后,才把小外孙递给女儿喂奶,自己才去喝水。看着女儿给孩子喂奶,大婶又在旁边唠叨开了,不外乎还是那些要孝顺公婆、勤俭持家、夜间如何照料孩子的话。足足啰嗦近半个小时,又叫着女儿"背上孩子,趁现在还凉早点回家去,别热坏了孩子",又边说边抢过孩子,再次凑上去在小脸上"吧唧"亲了几口,才让孩子趴在女儿的背上让背起,再挑起担子送到山梁看着女儿下坡,才终于把担子放在女儿肩膀,再凑上小外孙小脸:"有闲时跟妈妈来找外婆玩哦。"看着女儿走出好远,再喊道:"缺什么吃的用的,就到妈这里来拿,刚成家缺钱少米没什么丢人的。好在路也不远,不就上个坡,进亭子歇歇,再下道岭,一个来回不到一天的事嘛。"凉亭,此刻也涌起了满眼的热泪,脚下的清泉"咕咕"响个不停。千百年来,这一幕岂知上演多少个千万次啊! 随着年龄的增长,出外求学,为生计奔波,翻越岭背亭的次数就逐渐减少。十多年前,我干脆离开家乡到外地谋生,绝迹于岭背亭了。前年回家时到山后舅舅家做客,表弟要用摩托车送我回家,那只不过绕一个大弯走20多公里的水泥路,可也不过半小时。我禁不住对儿时山路以及对凉亭的眷恋谢绝了表弟的好意,独自走10公里的山路。四面青山依旧,那条原本可通大车的黄泥路却越走越窄,两边树林也越来越阴森。我怕有蛇在下面休憩,只好折下根枝条敲打着前行。终于看到山凹处的那久违了十几年的凉亭青瓦的檐角依旧不屈地斜向蓝天,四周的树木依旧朝圣般拥向它。 凉亭似乎知道我这久违游子的到来,一如以往般地敞开胸怀。忽然,亭内"呱呱"的叫声中如开弓之箭般的飞出两只野雉,"嗖"地坠落在亭下那一大片荒地中,惊得门口啄食的一群小山雀"呼呼"的窜上旁边的松枝上欢叫不已。 门后那不成器的野藤暧昧地将身子缠在凉亭倚山的那堵墙上;门前肥硕葱翠的车前草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上面零星地散落着一层兽粪;亭里坐廊、檩子、椽条依旧水洗般的干净,只是地上蒙上一层依稀的新的旧的兽粪;墙上的"某某在此一宿"之类的木炭字模模糊糊,却再也没看到后来新增涂写的内容。站在亭外,脚下清泉依旧"咕咕"地涌出,滋润着那一大片昔日种满禾稻如今铺满野草的荒地。我俯下身子重掬一把水贴在两边脸颊,希望能洗去一丁点滚滚俗气凡尘;舀起一碗水,重新滋润我的心田。泉水,依旧那么清,依旧那么甜! 扶着那厚实而略显微黄的亭墙,一股辛酸涌上我的心头!在如今这物欲横流的社会,大多数的人双脚被轮子替代,石径被水泥路、铁路替代,古老的木瓦房被栋栋的钢筋水泥房替代。人们拥挤在吵杂的闹市间,早已淡忘了远在万千里外的青山绿水间生我养我的家园;守在家的父母,一如凉亭般被遗忘在乌雀横飞的古老乡村。是幸?亦或不幸?一时间,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不过,凉亭,于我,如同庇我风雨的家人,它永远都会在我的记忆里,闪着温润的光芒。我不禁吟诗叹曰: 山间千载雨兼风,庇佑行人西复东。 足迹奈何日稀少,春来犹立百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