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札记如果他乘着扫帚飞上了天空

　　紫荆花开在那些年花开过的树上，我已经不去注意它们了。生活中还有很多值得一看的事情。
　　那天，我边走边看，看见了这把扫帚，它正挂在百花路的榕树上，稍微仰视即可见到。这是一把环卫工人常用的扫帚，竹柄看上去还有七成新。这一把普通的扫帚，它挂在树上，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站在那里看着。
　　一把扫帚不动了，搁在一个地方，就像一个人在周末休息了。平常，扫帚都和墙角，和撮箕，或者和垃圾车一起的，就像一个人休息，总是呆在家里，要不就行走在大街上，或者徜徉在公园里。要是一个普通的上班者，在周末的时候，登上他平日上班的办公楼顶放风筝，或是来到办公楼前跳广场舞，这总归是有些新奇的，将会吸引人们的目光。这时是上午九点多，环卫工人早就收工了，然而一把长柄扫帚挂在树上，这里有些耐人寻味的地方。扫帚，挂在一棵阔叶榕上。这正是初春，阔叶榕长了新叶，阳光从树叶间斜斜的穿过，打在我的脸上。阳光，绿叶，黑色的树干，黄色的扫帚，这些事物组合在一起，加上清新的空气，引起视觉上的愉悦感，以及身体的舒适。
　　我站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在这样的镇上的主干道上，目光定定地看着一把扫帚，毕竟很不相宜，兴许会有好事者看到，认为我是不是有点什么问题呢。我慢慢地走了，心里却还是想着扫帚。
　　一把扫帚，让我回忆起空气清新的早晨，回忆起轻微的沙沙声，回忆起令人叹息的落叶。
　　我童年时，常常听到扫帚的声音。我们没有闹钟，听到扫帚沙沙沙，就知道父母已经起床在劳动了。若是起得早，还能看到父母打扫禾场。那时，天刚蒙蒙亮。一个儿童在蒙蒙亮的清晨起来，看到年轻的父母，现在想起，是一种多么酣畅而快乐的生命体验啊，然而当时并不觉得。父母这么早起来打扫，不单单为了卫生，而是准备晒稻谷，这是一天劳动的开始。
　　我们的禾场里，没有多少落叶，都是一些鸡屎，灰尘之类的。后来搬家，不种稻谷了，门口种了六棵桂花树。这时，经常用扫帚打扫庭院里的落叶的，是正在老去的父亲。扫帚沙沙沙，这样的晚上想起来，好像岁月发出的声音。
　　百花路上的扫帚，为什么会挂在树上呢？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卫工人，没有把扫帚随身带走，而要把它挂在树上呢? 那把扫帚，还没有到废弃的地步，用它来扫除两个季节的落叶，总是没有问题的。这个工人，是不是因为身体不适，突然离开了呢？或者也就是一时心血来潮，就觉得把平时用来打扫落叶的扫帚，挂在树上比较好看，所以就挂上去了？
　　我没有做过环卫工人，我不知道其中的辛苦。一个人，如果做不下去一项工作了，往往不是因为低薪，最主要的，是重复带来的乏味，是没有希望的感觉。到这种时候，他宁可停止，放弃，换一个工作，找一些新的感觉。不知道随着自动化清扫机器的发展，他们的薪水是否越来越低呢？或者失业的环卫工人是不是越来越多呢？我对这些一无所知…
　　我也是一个上班的人。我觉得，拿一把扫帚打扫，和凭着一点经验与技能上班，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的生活，除了上班，就是下班。上班就做上班的事情，下了班，无非是琐碎的家常生活。最近一年，为了身体健康，烟也不抽了。为了不浪费时间，电视也很少看。一些＂励志＂的文章说，只要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就是幸福的生活。这样的正确的文章，也确实是正确的。特别是对于经历过不幸的他人，这些话应当是至理名言。我在正确的生活哲理的影响下，过着正确的生活，渐渐地，把自己过成了一个乏味的成年人。我想像着自己未来生活的一种可能性，在一个地方打工，头发日渐花白，知交逐渐隔膜，后来慢慢老去，变成一个散淡然而无甚趣味的老人。有时深夜里想着这个，好像被枪击了一样，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思索着生活的其它可能性，然而窗外黑夜沉沉，有一个声音说：别想多了！这样很好了。
　　我常常找不到答案，接着就沉沉睡去，第二天照常去上班了。日常的生活，周而复始。
　　我们每个人有一双眼睛，有一颗心。因而我们看到的世界有多个维度。但我们为什么是孤独的呢？他人的眼里和心里的世界，我们看不到（除了通过阅读）。要怎么超越个人渺小的自我，进入象我们自己的自我那样的各种自我呢，甚至一棵木棉的自我，一条河的自我，一座山的自我呢？我知道可能性很小，这就象说疯话一样。然而，人们朝这一步走，是必要的。因为一个人，无论怎么走，都是面对欲望和无聊。重复带来无聊，无聊后又想要改变，产生新的欲望，周而复始。
　　一把行道树上挂着的扫帚，好像一个工人向凝滞不动的生活发起的挑战。然而有谁会应战呢？榕树无声，落叶沙沙。行人都是匆匆过客。
　　在深夜，我想像，这个环卫工人，因为种种原因，他成了半个流浪汉，他模仿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里的主人公，一半的时间就生活在树上。是的，一棵几十年上百年的榕树，完全可以隐藏一个人。他买来一些简易设备，在高高的树杈上做了一个小床，有雨布遮雨，有阳伞遮阳。他吃得不好，越来越瘦，身体也更轻了，于是就把小床向更高的树杈上转移。他的邻居，都是一些鸟儿，他的风景，是辽远的天空，是轻柔的白云。在一个大风的夏季，他骑着扫帚，撑着阳伞飞走了，只有飞鸟伴他远行，没有人知道他最终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