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70年代末,小时候没有上过幼儿园和学前班,到七岁多入读村办小学。读书之前,大概五六岁,和伯父家的三三,一起步行几里路,去小学玩过一次。那时正在上课,我们在窗户外面偷看,朗朗的读书声引起我对读书的向往,坐在窗户边的学生还朝我们做鬼脸。 开学的第一天,别的不记得,那天和九队的几个大哥哥大姐姐一起去的,我没有穿鞋。赤脚经过八队和七队一些人家屋门口的禾场,脚掌被晒在禾场上的谷子剌痛的感觉历历如新。 不同的时代,一样的童心 横堤小学没有校门,就在大队部附近几百米,沿着一条土路走,两边都是稻田,几百米后就进入操场,操场南边和北边各一幢平房,共六间教室,东边是老师的食堂和办公室。这三幢房子的后面也是稻田。操场上除了有一个篮球架子外,没有任何体育设施。课间休息时,大家在尘土飞扬的空地上玩得不亦乐乎,要不然就到食堂后面的那个小树林里站着,看看树,看看野花和青草。 80年代语文课本 我第一次写家庭作业,写了很多阿拉伯数字,都是"1",写了一面,笔直的,简直力透纸背,老师第二天表扬了我。得到肯定后,第二天是不是又写了一面的"2",是不是依然力透纸背,我不记得了。由于学习认真,第一学期我入了少先队员。当时和另一个姓邓的同学一起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很神秘很兴奋的感觉。我成为班上少数几个最早入队的少先队员,鲜艳的红领巾一开始并没有迎着五星红旗飘扬,却迎来了不少同学羡慕的眼光。 我将这种被老师肯定而得来的自信一直保持下去,成绩一直很好。在学校里,成绩好的学生,很受同学和老师喜欢。所以在这个村办小学,我过得很快乐。 快乐的感觉没有什么值得书写,都一样的。 难受的事情各有各的不同,我或者还能记得几样。 80年代语文课本 大概是二年级时,放了学,一大群学生走在回家的土路上,我的哥哥也在其中,他读五年级。那时是初冬吧,棉花早就收了,棉梗还留在田里,没有扯掉。深褐色的一大片一大片,从五队一直连到九队,和暮色融在一起。 我那天有点闹肚子,走在路上就忍不住了,直接往棉田里钻,迅速地蹲下来,"嘭"的一声,我终于解了急。 褐色的棉梗远看浓密,近看稀疏。走在路上的同学对我则是一览无遗,都哈哈大笑。哥哥似乎感到很没面子,批评了我几句。我没有便纸,不知他从哪儿找来几片树叶,我就对付了事了。 这次"棉田紧急事件",在当时,我很快就忘了。如今回忆小学生活,它竟然如此鲜明。我能记起发生的确切地点,就在五队的土路拐弯处往西过去几十米。 这事情究竟有什么影响?我蹲过的那个地方,也许土地变得肥沃,第二年棉花产量显著增加,更大的影响,可能是它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一种羞耻感。这事情留在我的大脑皮层,被自此之后的若干纷繁的琐事覆盖。当我在回忆里细细翻动,它又出现了。 80年代语文课本 村办小学的学生少,老师更少。有三个女老师,两个是语文老师,很年轻,一个是数学老师,五十左右了。还有几个男老师,年龄都较大。 如今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通常,他们都教几个班的课,或者教几门不同的课,业余时间也还要从事农业生产。 来自八队的唐老师比较严厉,对人也很冷淡。有次我和几个同学中午跑回家去了,没在学校睡觉,被他抓到,狠狠拧了我们的耳朵,痛得天旋地转,而且罚我们在操场上站了很久。我那时想着长大了要报复他,没过多久就忘记这事了。 殷福安老师的二胡,李锦新老师的国画,都比较有名。教数学的陈爱兰老师,说一口好听的益阳话,和蔼可亲,蓝色的外套上常常沾着白色的粉笔灰,不知她如今健在否?应有八十岁以上了。 另两个女老师,一个叫陈希莲,她的颧骨很高,常常面带笑容,却给人苛刻的印象。这印象因为一件事加深了:二年级时,我从家里带来一个本地柑(形似柚子,多汁且酸),其时她正在教室门口,她说她想尝一下,从我手上拿过去,也许吃得太忘情,一下吃掉了一半,另一半被她捏得变了形。另一个女老师,好像是校长的老婆,面色红润,比较漂亮,她经常让我们全班去她家的田里除草。因为她是班主任,又是劳动课老师,我们都很服从。最近几年,对她的名字常有耳闻。人们说她在自己家里开了个幼儿园,不分大小班,在那拥挤的家里,收了一百多个孩子。她精明能干,很会赚钱。 横堤小学的教室,当年我读书时就已经比较旧了。不但课桌老旧,教室也很老旧,有些墙壁,砖都掉了几块,春天时,可以从那洞里看见田里的油菜花,夏天则可以看见稻田,有时还能看见高年级的几个坏蛋,他们把头凑在那洞口,朝我咧嘴大笑,笑我和一个很黑的女同学同桌。同桌的名字好像叫李莲英,现在想起来,有点像中国宫廷电视剧里面人物的名字了。 有一天上课时,校长突然要求所有学生站到操场上来,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房子要塌了。他让我们按所属生产队分开站成十几列。一阵混乱后,我们终于站好了。 横堤一个有十二个生产队,加蚕桑队就有十三个。我看到高年级的斌叔,方其哥,彩哥,五爷爷家的小叔叔,以及我的亲哥,都和我站在同一列。斌叔是读书的好手,其他几个都是放牛的好手,爬树的好手,也是打架的好手。 我们以为校长要让我们做什么游戏。校长点了人数,没过多久,就让我们回了教室。 学校生活乏善可陈,一些当时有趣的事,现在想来,味同嚼蜡。无疑,时间改变了心情。就是说,回忆过去,那些事情难免都打上了现在的心绪所映照出来的色彩,比如排练六一儿童节的节目,每年都让母亲为的确良衬衫和蓝色长裤而操心,而我总是为即将到来的表演而兴奋。现在看来,这样例行的,公式化的活动,和一颗童心到底有什么关系?我参加过大合唱《保卫黄河》,站在乡影剧院台上的第二排,嘴唇因紧张而发麻。 老师的讲课没有给我留下印象,都是照本宣科。小学里大部分的老师,这时回忆起来,不知怎么都成了雕塑一样的存在,伫立在我童年世界的某个神殿里,光线昏暗,无人参拜,角落里布满了蛛网,塑像上蒙住了灰尘。 小学里的生活不过如此了。校外的世界却是那样新鲜,那样广阔,那样真切,那样令人充满幻想和期待,不会令我厌倦。 冬天黑得早,放学后直接回家。饭后在煤油灯下做家庭作业,第二天起来鼻孔被熏得黑黑的,洗脸没洗干净,走在上学路上不经意掏一下鼻孔,手指都是黑的。黑也没关系,在裤子上擦擦,又说说笑笑地走了。春夏两季时,放学后不直接回家,总要在路上玩一会。 我曾在放学后跟了一群高年级的学生,都是认识的,他们说要到六队前面那一排玩玩,靠近前进村。那里有一条很宽的沟渠,边上长满树木和青草。我们正闲玩着,这时对岸也出现一群学生,后来听说是前进小学的。不知怎么两岸的人就对骂起来。骂了没几分钟,又互相掷土块。春天的土块又松又软,没什么威胁,有的在空中就散掉了。学长们叫我站远一点,我就退后两步,在一边看着。土块扔得差不多,两岸的人又互相骂几句,算是前后呼应,然后都扔下几句狠话就散了。 我们上学一般走固定路线,从九队的最后一排,刘叔叔家门口开始往东走,屋挨着屋,一直连到八队和七队,到了六队,上了一条土路,往北走,然后再转两个弯,经过五队,就到了学校。 放学回来的路线却有很多,可以走蚕桑队,绕一圈,摘桑葚吃,或者走七队后面的另一条路,边走边玩,拿着弹弓乱射。或者从田里斜过去,在红花草上打几个滚,要不就钻进豌豆田里,一次吃个够。 曾经和同班的曹毛子和刘志平一起放学,快到九队时,我们钻进了豌豆田。大家坐下来,不知是谁提议玩个游戏,要说出各自喜欢的女同学的名字。我不记得他们怎么说的了。他们说完,问我喜欢谁,我说我没有喜欢谁啊。他们说了个女同学的名字,说你肯定喜欢她。我说没有啊,然后脸都红了。他们说,你脸都红了,肯定是喜欢啦。我猛地站起来,惊飞了几只小鸟。后来有一段时间,我都不跟那女同学说话了。 我在村办小学读了五年,六年级时转到兴南中学,这个学校招收六年级和初中一二年级的学生,离家比较远了。 我离开横堤小学后,竟没有再去看过它的模样。在这二十多年的社会变革中,在城镇化的时代大趋势下,它的旧墙是不是曾经重砌了,后来它的校舍是不是最终拆除了,是不是与别的小学合并了,这一桩桩事情,这中间的悲欢与辛酸,我不得而知,我忘了去问别人,也忘了重回故地重看一眼那个旧址。 儿童和少年向往新生事物。我在那小学读了五年,但究竟也没有多深的感情。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新生的事物层出不穷。旧的事物,注定了要被雨打风吹去。就好比,我们不能因为对童年小吃充满感情,就永远只吃这种食物,毕竟为了健康,我们一定要从新的食物汲取营养。 春节回老家,我有时会在去往市集的途中遇到李老师。我忘了在前文提到,他曾经也是村办小学的老师,是我同班同学的父亲,他叫李年生,早已退休多年。 我隔着马路和他打招呼。他有时就站住了问我:"放多久的假啦,赚好多钱一个月罗?"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不清楚。 有时很想念小时候放学路上的那一片红花草。你在哪里躺下,哪里的草就倒下去,你再起来,那里就留下一个浅绿色的窝。我喜欢那样的窝,我可以躺出好几个窝,躺在那里,感受春风,听布谷鸟叫,听乡村牛哞,听谁的妈妈喊他回家吃晚饭。 这样的日子,不只是我不再拥有,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的同龄人,也不再拥有。时代不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回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