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自序》曰: 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 义是司马迁为伯夷叔齐两兄弟作传并列入七十列传之首的原因。但翻开《伯夷列传》,你会发现,这是一篇非常有情绪的议论文,设问、反问充斥其中,伯夷叔齐的义举只不过是论据而已。细细数来有九问: 第一问,许由、卞随、务光为什么被人称赞? 这三个人名不见经传,都出于庄子的著作: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以为是一种耻辱而逃走隐居起来。到了夏代末年,卞随、务光是隐士,商汤伐桀前,曾慕名请卞随、务光出谋划策,但是他们认为这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拒绝要求。汤建立商朝后,想让位给他们,但他们认为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不但推辞不受,并且因为觉得羞耻,先后自杀。 第二问,孔子为什么不记载许由、务光的事迹?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太史公应是司马迁自称,壮游时登过箕山,有人指称有许由冢。孔子记载的古仁圣贤人,吴太伯、伯夷很详细。以我听到看到理解的许由、务光们是至高的义人,为什么孔子不记载呢? 注意,这一问也回答了第一问,许由、卞随、务光被人称赞的原因是他们都是品质高洁之士。 第三问,伯夷叔齐让国饿死,他们怨恨吗? 孔子评价伯夷、叔齐,不念旧恶,世人很少怨恨他们。那么,伯夷叔齐让国饿死,他们怨恨吗?孔子回答,他们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但司马迁有不同的看法: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伯夷叔齐的事迹可分三个阶段: 1。兄弟让国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大儿子。父亲想立叔齐为世子。等到父亲去世后,叔齐谦让哥哥伯夷当国君。伯夷说:父命不可违。就逃跑了。叔齐也不肯当国君也逃跑了。国人无奈立叔齐的儿子当国君。 这里表现了伯夷尊父命的孝,叔齐尊兄长的恭。 2。扣马而谏 伯夷、叔齐先后逃跑后相遇,二人听说西伯昌善待、爱护老人,就结伴前往。但到西岐后,正逢西伯昌刚去世,武王载着父亲文王的神位,东征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儒家君君,臣臣的教义里,国君要像国君,臣子要像臣子。国君无道,臣可以谏,但不能僭越,更不能杀戮(弑),否则是犯上作乱。 伯夷叔齐认为武王的行为是不孝,不仁,不义。这也是孔子弘扬伯夷叔齐的原因。 3。饿死不食周粟 武王克商周,天下归服周朝,连孤竹国也降了吧。但伯夷、叔齐依然感到周的行为可耻,坚持自己的道义,不食周粟。隐居在首阳山上,靠采薇过活。将要饿死,作歌曰: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唱罢饿死于首阳山。以此成全了自己的义。 司马迁就此质问孔子,从这个歌词里看,真的就没有怨恨吗? 这是一个反问句,答案已明确,伯夷叔齐是有怨恨的:恨武王以暴制暴,不知是非;恨神农、舜禹时代已经过去,自己没有了归宿;恨自己的德行不能彰显于后世。 这个反问也是对孔子儒家的质疑,司马迁虽然崇拜孔子,但不等于说笃信他的学说。 第四问,伯夷叔齐是善人吗? 第五问,颜回是善人吗? 伯夷叔齐积仁洁行符合儒家善的标准,但饿死了;颜回是孔夫子眼里最善的人,但一直生活贫困而早夭。 这两问实际上是驳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荒谬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是老子的观点,他认为宇宙自然的大道,没有亲疏之分,公平对待万物,平等对待每一个人,它永远只扶佑有善德之人。 这就是现在所说的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 第六问,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这是用反诘举例,天道不亲善善人,但却亲善恶人,像盗跖这样滥杀无辜,啖人肝、吃人肉,凶暴残忍,胡作非为,聚党徒数千人,横行天下,竟然能够长寿善终。他又究竟积了什么德,行了什么善呢? 第七问,是有天道,还是没天道? 司马迁继续对天道进行质疑:如果还不能说明问题,且看近代,那些品行不遵循法度,违法乱纪的人,反倒能终身安逸享乐,富贵荣华,代代相传;而那些居住的地方要精心选择;说话要待到合适的时机才启唇;走路只走大路,不抄小道;不是为了主持公正,就不表露愤懑,(儒家做人标准)结果反倒遭遇灾祸。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所以,第四问到第七问是对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质疑与批判,从正反两个方面,从个别到一般的确凿事例说明,天道根本不存在! 第八问,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司马迁引述多条孔子的言论,阐明什么是清士(高洁之士)?: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连孔夫子都不拒绝求富贵,岂不是更显出清士们重视道德和品行,而蔑视富贵与苟活吗? 反诘是为了加重语气,肯定高洁之士的品行。 第九问,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依然用孔子言论作导引: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君子对自己的名声更重。 天下清士多了,为什么有的没有流传下来?是因为同明相照,同类相求。如同云跟从龙,风跟从虎(虎虎生风),圣人出现,可以判断世间万物。伯夷、叔齐虽然贤明,如果没有孔子的赞扬,也不会被后世知晓;颜渊好学,由于追随孔子,品德的高尚才更加明显。 那些居住在深山洞穴之中的隐士们(许由们),他们出仕与退隐也都很注重原则,有一定的时机,而他们的名字(由于没有圣人的表彰),就大都被埋没了,不被人们所传颂,真可悲啊! 这也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孔子不记载许由、务光的事迹? 这是因为孔子并没有把他们当作同类。 由此发出感慨:一个下层的平民,要想磨练品行,成名成家,如果不依靠德高望重的贤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名声流传于后世? 总结以上所述:司马迁的九问实际上说明两个问题: 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是荒谬的,只是善良的人们的天真理想。 二、很多不被圣人认可但在民间很有威望的人的名声不能被传到后世,这是很可悲的。 所以司马迁把《伯夷列传》放在首位,是为了阐明列传的取舍标准,让更多的闾巷人士被后人记住。 这招致了正统的史学家班固的批评: 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 不过,班固也是良史,借刘向、扬雄之口赞司马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