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凯 来源: 通信兵的故事 出发前, 把照片悄悄塞到枕头底下 1986年,我接到任务,去云南前指老山战区执行任务。 临行前一天,妈妈特意做了一席丰盛的晚餐为我饯行。席间,妈妈背过脸去悄悄的抹泪,我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尽量在爸妈和96岁高龄的奶奶面前没话找话说些轻松愉快的事儿。 次日,尚未天亮,出发前,我蹑手蹑脚把一张新近的照片塞到了枕头底下,这是我头一次奢侈的花去当月工资的十分之一,专门去翠微路照相馆拍的照,万一我在老山光荣了回不来了,我的家人肯定能够发现它。 作者,出发前悄然留影 被罩上好几块硕大的血渍 直升机降落于云南前指的篮球场大小的临时停机坪,同机的还有时任总参作战部参谋陈东,以及时任总参通信部参谋顾苏力等人。 临时停机坪一角 左二:作者;左三:时任总参作战部参谋陈东;右三:时任总参通信部参谋顾苏力 我下榻的地方是前指招待所,一幢简易的临时性二层筒子楼。我住的房间,门上本该安装玻璃的地方只有窗框却没有玻璃,屋内的全部陈设是两张木制单人床和一张两屉桌。当我展开带着潮湿的被子,只见被罩上有好几块硕大的似乎没能洗净的血渍。 门上未安玻璃,里外通透,一览无余,几乎所有从门前经过的人都会朝我屋里看几眼,起初我对此极不自在极不适应,晚上恨不得和衣就寝,可是没过几天也就习惯了,不太在乎了。 前指招待所门前 身旁, 作战参谋举着话机声嘶力竭地吼 师指挥所设于山洞内,偌大的山洞里怪石嶙峋。轰隆隆的炮声中,指挥所里的每个人都在镇定的认真工作:指挥作战的,绘图的,收发报的,译电的……还有下了夜班呼呼睡觉的。许多人的工作台和就寝都在同一块狭小的空间里,人们相互之间用塑料布和旧报纸隔开。 指挥所里,我曾听到身旁的作战参谋举着话机声嘶力竭地吼: "抢运尸体!抢运尸体!" "实在不行,就重炮轰炸!重炮轰炸!" 师指挥所洞口 山洞内的师指挥所 某日,傍晚,前指院内,我看到成都军区马副司令座驾的前挡风玻璃碎的稀里哗啦,残存的破碎玻璃上留着一枚枚的弹孔。据说马副司令上老山勘察军情,途中遭到越军袭击,幸好此刻马副司令没在车内。 "荣获" 绰号 "3公斤" 前指院内有一棵高大挺拔郁郁葱葱的香蕉树,每当路过,我都仰头看看那上面碧绿的累累香蕉果实,盼着它们早日变黄早日成熟,真想尝上一尝。 后来我知道了它不是香蕉树而是芭蕉树,我还知道了香蕉和芭蕉不是在树上变黄而是砍伐下来之后变黄的。 一日,一位老乡(他是河南的,俺是山东的)驾车去麻栗坡,出发前他问我是否需要捎回些什么东西。我怯怯地问:有卖香蕉的吗?他笑道:香蕉有什么好吃的?我们早就吃腻了。我说:香蕉比较贵,至少2块钱1斤,在家平时不常买。老乡说:云南香蕉便宜,1块多钱1公斤。 哈,才1块多钱!就1公斤呢! 其实,在前指,在战区,"老乡" 的含义很宽泛:凡是北方的,统称"北方老乡";凡是南方的,统称"南方老乡"。 傍晚,老乡扛回来整整一面口袋香蕉,足有二三十斤呢。 这是我生平头一回敞开了吃香蕉,吃了一根儿又一根儿,后来实在觉得不好意思了我才停下来,坦白的说,我没吃足。 昆明工作站工程师刘中记,看着我那堆香蕉皮,边笑边冲我说:小贾同志,你至少吃了3公斤! 由此,我便"荣获"绰号"3公斤"。 执勤的哨兵冲我喊: "别乱走!有地雷!" 一个晴朗的早晨,三位士兵肩扛麻袋手里握着工兵铲,我问他们是不是去埋地雷,他们回答是。 我对地雷的印象是上小学时看的电影《地雷战》,又大又沉像个黑西瓜。而此时工兵给我看了麻袋里的地雷,真没想到竟然是些葱绿色、天蓝色的墨水瓶大小的塑料制品,活像一堆儿童玩具。 漫山的青翠还有遍地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若不是战争,老山应当成为旅游胜地了吧?我在山间的草丛和碎石中走着、想着。突然,不远处执勤的哨兵冲我喊:"别乱走!有地雷!" 是的,为了争夺老山这块阵地,中越双方都在此埋下太多的地雷,谁都说不清这山上哪里有雷哪里没有雷。 其实,我并不是在山上胡乱溜达看光景,只想找个僻静的没人的地方我方便一下。 前指没有女厕所,因为这里没有女兵。 凡是遇到了不认识的人,对方肯定首先都是问我同样的三句话,第一问:你是文工团的?第二问;你是卫生队的?然后又问:那你来干什么的?所以,每当我想方便,都先找个男兵给我"火力侦查"一番,然后在厕所门口给我"站岗"。 坑道内 猫耳洞 巧遇姐夫 不宽的路面挤满了部队,也不知咋搞的,我被裹进了前行的队伍。 走着走着,身旁的人与我搭话: "你是哪个部队的?" "总参通信部",我答。 "我们是沈阳军区侦查大队的,来换防的",他爽朗的说。 沈阳军区!我暗自有点小喜悦,不由得想起了儿时以及儿时的许多玩伴。 "我小时候家住沈司大院",我对他说。 "那时候你在哪个学校上的学?"他问。 "沈司小学",我说。不过我觉得他不可能知道曾经有过的沈司小学,学校早就更名啦。 "认识马英吧?"他又问。 我一惊:马英!我的发小、同学兼闺蜜。当年我俩住在同一幢楼,我家住一层,她家住顶层,1972年海城地震波及沈阳,她曾到我家住了些日子呢。 "你也认识马英?"我不解的问。 "我是她姐夫,姓姜,沈司情报部参谋",他说。 泱泱国土,人口济济,想不到在老山战区一条拥挤的路上遇到了发小、同学兼闺蜜的姐夫,真巧。 湿漉漉的羊毛衫直接套在身上 晌午的阳光烤的大地火辣辣发烫,我把羊毛衫洗了晾晒在外面。 云南这地方,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总能看到穿着棉袄戴着棉帽的老者,以及穿着靓丽纱裙的姑娘。这里一天中温差较大,早上气温0°C上下,中午就能达到24~25°C。 这时,通信员急匆匆赶来通知我立即出发前往昆明,车已备好。 收拾好行囊,只剩那件门外还在滴着水的羊毛衫,它是我出发前新买的。在这四面环山的前指,想听广播都收不到,这工夫我可上哪儿去找一个塑料袋? 用力拧了拧羊毛衫的水,索性把这件湿漉漉的衣服直接套在了身上。 我去跟发小、同学兼闺蜜的姐夫道别。 姐夫出来送我。 我钻进了罩着绿色伪装网的吉普车。从车子的后视镜里,看到他向我挥手。 车子开动了,后视镜里的姐夫,变成了一片摇曳的绿叶。我看着这片绿叶,它慢慢地缩小,最后聚成了一个绿色的点儿。 老山脚下的伪装网 没有什么困难不能被克服 首都机场。 我走下飞机舷梯,踏在宽阔平坦而又舒适的大道上,心情分外不能平静。 永远记得,作战参谋举着话机声嘶力竭地吼:"抢运尸体","重炮轰炸"; 永远记得,执勤的哨兵冲我喊:"别乱走!有地雷"; 永远记得,前指一位参谋告诉我:"七九年自卫反击战,追悼会上我们军里光棺材就做了3000多"; 永远记得,麻栗坡烈士陵园,面对数千名为保家卫国英勇牺牲的年轻生命我泪流满面…… 此刻,我胸中悠然腾起一股无比的安全、和平、幸福、满足和珍惜之感。 从此往后,在我面前没有什么困难不能被克服了。 作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