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父亲

　　天色灰暗，雨终于从密不可分的云里飘落了下来，很快，潮湿的气体就顺着那扇半开的窗户挤了进来，李星沉默地坐在客厅里，看着这灰色的天空，他烦恼地皱起了眉，在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天天下雨，天天下雨，这个鬼地方怎么天天下雨呢？＂可窗外的雨却不管这些，它们下得更欢实了。
　　这是一间老旧而昏暗的房，被人为地分隔成了两块，一块是相对干净些的客厅，一块是杂乱的、污秽的卧室，客厅不大被一些旧老的家具填得满满的，那个古老的布艺沙发就占据了客厅四分之一的位置，李星点了一根烟，他狠狠地抽了几口，烟雾在不大的客厅里，形成了一片有些神秘的雾。
　　＂咳咳、咳咳＂卧室里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水、水＂一个来自于老年男人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李星的脸上露出明显厌烦的表情，不过在停了几秒钟后，他还是站了起来，让自己的屁股离开了那个松软的沙发，他向前走了几步就来到了那片杂乱的空间。
　　灰暗的卧室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老人味，那是一种落幕的垂死的气息，一个骨廋如柴的老年男人躺在一堆灰色的被褥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两个颧骨像山峰一样高高地耸起，灰色的眼睛成了两个深深的洞，而那灰白的嘴唇半开着，像是两块裂开的沙漠。
　　李星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那张曾经是那么熟悉，现在又是这样陌生的脸，他的思绪被一下子带到了很久以前，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叫李大庆，他是李星的父亲，当年的这个男人是多么地风流与放荡啊，年轻的他仗着自己长相不错，还有着一些小钱，从来都没有把李星与他母亲放在眼里。
　　他早就忘了，如果不是李星母亲的勤勤恳恳与任劳任怨，他哪能那么快有了这么丰厚的家底，而有了钱的他直接就把眼光放在了那些漂亮的姑娘身上，他在外面大把地花着钱，可在家里，他对待那母子二人却是十分的吝啬。
　　好在，李星很争气，他从小就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他心疼自己的母亲陈艳，更怨恨自己的父亲李大庆，可是那时的他是那么的小，他还不能保护他的母亲，所以，他只有拼命地学习，拿自己的好成绩来让母亲高兴一些。
　　慢慢地，他就成了别人嘴里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后来，他如愿地考上了一所全国有名的大学，他就从这个家里彻底地走了出去，毕业后，他没有回来，而是留在了他的母校，当上了一名普通的教师，后来，他找了一个当地的姑娘，算是在那个城市里扎下了根。
　　结婚后，他们很快就有了女儿，他把母亲陈艳接到了自己工作的城市，而此时的李大庆也老了，他的钱财大部分都被他挥霍掉了，而他的身体也因他过度地消耗而变得很差，曾经围在他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也全没有了踪迹，而既没有了钱又没有了身体的李大庆，只好被迫地回到了那个他早就不再回来的家。
　　看到这样的父亲，李星当然是不想管的，因为，自从他自上学以来，李大庆就没有再管过他了，他向别人吹嘘着自己有个学习好的儿子，可是在经济上却不为他付了半分，他把儿子完全推给出了他的母亲，而李星为了自己的学业与未来，他吃了很多的苦，他的母亲更是为了他能顺利地完成学业，在外面打着几份的工。
　　终于，他们母子熬完了所有的苦，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可是，当初什么都不管的李大庆，现在却想着来坐享其成了，李星的心里很是气愤，他恨自己有这样的父亲，记得小时候，因为他父亲的风流，他受到了很多同学的讽刺与挖苦，他们明里暗地说着他父亲的坏话，还说他们一家人的身上都有着那个不可告人的脏病。
　　当年，为了这件事，性格温厚从来就没有和人动过手的李星，与他的那个男同学大打出手，结果，两人双双都被送进了医院，当时为了这件事，他差点被学校被开除，要不是他母亲卑微地跪在校长的面前，他不知道不上学的他会变成什么样。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李大庆，他的母亲还是选择了原谅，他的母亲陈艳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在李大庆最清贫的时候嫁给了他，刚结婚时，他们确实是有过一段美好而甜蜜的时光，可是，后来随着李大庆在事业上的发达，她就被这个男人给抛弃了。
　　李大庆长年地在外面鬼混，找着各种各样的女人，开始他还有所顾忌，最后，简直就不把陈艳放在眼里，有好几次，陈艳都把他们堵在了被窝里，她哭过、闹过更想到过离婚，可是，为了李星她还是选择了沉默，她不想让那么小的孩子，生活在单亲的家庭里，更主要的是她心里真得对李大庆充满了爱。
　　年轻时的陈艳一眼就相中的李大庆，从此，她就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吃苦受罪，后来，李大庆变坏了，不再要她了，可是她爱他的那颗心却始终如一，李星一直都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爱情，让她的母亲可以这么卑微地爱着一个人，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尊严与颜面。
　　有一次，他问母亲：＂你为什么要这般地迁就他呢？他明明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对我，他不尽父亲的义务，对你，他不履行丈夫的责任，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陈艳没有说话，她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这就是前世的宿怨吗？她在心里想着。
　　每当她想离开他的时候，年轻时他们美好的时光就会浮现在她的心头，那时的他是那么的英俊与潇洒，他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眼睛亮亮地站在她的面前，他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会照顾她一生一世＂，他们一起在那个贫瘠的岁月里简单而快乐地生活着，一想到这些，她就舍不得放手，她想着总有一天他会玩够，等他玩够了，他会想起自己的好，更会念着儿子的父子情。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所以，当听到他一个人住在原来的老房子时，陈艳就给李星说她要回去了，而此时的李星女儿刚出生不久，正是需要老人照顾的时候，他想留住母亲让她帮助带一段孩子，可是，此时的陈艳早就归心似箭了。
　　对此，李星的妻子还大发了一顿脾气，最后，她只好把自己的母亲接了过来照顾孩子，而她与陈艳也有了第一次的争吵，李星夹在这两个最爱的女人之间很是为难，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小家，一方面他实在不想让母亲回去，为了这么一个男人真是不值得。
　　可最终陈艳还是回到了李大庆的身边，此时的李大庆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彩，由于他过度地透支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外貌比一般人要苍老许多，才五十出头的他就白了所有的头发，他的身体变得臃肿而弯曲，特别是他的腿还经常地浮肿，现在的他不能干过重的体力活，睡眠质量不好，肝与胃的毛病很大。
　　陈艳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男人，她的心在滴着血，她想如果知道他们会有这样的结果，她宁愿他们没有做生意，她宁愿他们一直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这些都是金钱与欲望惹的祸，可是，生气归生气，她还是接手了这个已经老去的残了的男人。
　　他们在一起又生活了几年，在这几年里，李大庆变了很多，他开始关心与妻子与孩子了，可是，李星却没有选择像母亲一样原谅他，伤害就是伤害，它不能随着时间的增长而消失，李大庆虽然还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可是，在李星的心里，他的父亲早就死了。
　　在这几年里，李星回来得很少，他回来只是看一下自己那已经老去的母亲，而此时的陈艳却比以前白胖了很多，她的精神也比以前好多了，她不再灰着面孔了无兴趣地活着了，她好像找到了生活的寄托，她与李大庆也像多数的老伴一样，一起出门、一起散步，像一对一直恩爱的夫妻。
　　可是，一场大病却在一个冬天降临到了陈艳的身上，那一天，她急冲冲地去给李大庆抓药，因为这几年李大庆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他看了很多的中医，却都没有怎么看好，为了给他看病，陈艳经常去离家很远的地方找人抓药，可是，那一天她走得太急了，在半路上，她感到了心头传来一阵的绞痛。
　　她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找了路边的一个椅子就坐了下来，她用手揉着自己的心口，想慢慢地缓一下，可是谁知道，她这一坐就再也没有起来，等别人发现她的时候，她早就没有了呼吸，李星是第二天才得到消息的，因为，他与李大庆在平时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交流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靠着陈艳的亲情在维系着。
　　一接到消息李星就赶了回来，他的心里充满了悲伤，母亲，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走完了自己那坎坷的一生，为了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她伤心了几十年，终于老天有眼让她看到最后的那一点希望，可是病魔却带走了她，她这一生没有享过什么福，这一生都只为了孩子与男人而活着。
　　而此时的李大庆更是成了一个废人，自从他听到陈艳死亡的消息后，他就像一个死人般地不语了，他像是一个木偶似的只是在机械地被别人指挥着，陈艳走了，他最后的那一点指望也消失了，他知道儿子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而自己的身体更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于是，他想到了自杀，可是，当他拿起了刀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后来，他只有像一个空皮囊那样苟延残喘着，有一天没一天地活着，李星处理完了陈艳的后事，他就赶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个小镇他一刻也不想呆，这里阴霾的空气与压抑的氛围，让他动不动就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小时候。
　　而看到那个像破叶子一样的李大庆，他的心里其实已经没有过多的怨恨了，可是，他也爱不起来，这时的李大庆就像是他以前熟悉的一个乡邻，没有什么过多的情感，平淡的可以转眼就忘记。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年，在这几年里，李星与李大庆还是没有怎么的联系，他不找他他也没有打听过他，只是，李星会为李大庆每月寄去一些钱，这些钱本没有什么意义，算是他们之间一种生物上的联系吧。
　　可是几天前的一个电话，还是让李星又回到了这里，这一次，李大庆病得很重，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了，他生命的那根烛火已经若有若无了，李星本不想回去，可是，亲情还是成为了他不得不来的理由。
　　还是那间老旧的房，几年不见，它更加地老旧了，客厅与卧室在他打开大门后根本就下不去脚，他请了家政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把它们稍微地打扫了出来，李大庆一个人躺在里间的卧室里，像一截灰白色的木头。
　　看到李星回来后，李大庆的状态明显地好了很多，可是，他却固执地不与他开口，两个男人在沉默里守了最后的那几天，＂水，水＂李大庆的嘴像干渴的河，李星拿起了一个小小的吸管，他用吸管沾了一些水放在了李大庆的嘴上，李大庆饥渴地吮吸着，喝完后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的嘴唇动了动，然后又用力地张开了嘴，他那无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星，他发出像机器人一样的嘶嘶嘶声，李星听不清，他本想转身离去，可是，突然他看到李大庆那无神的眼里好像一下子就明亮了起来，他有些吃惊，他仔细地端详着这个陌生的面孔，他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呼唤＂小星＂。
　　这个突然传来的声音是那么的清晰，他不敢相信这个声音来自于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小星＂男人的嘴唇又动了动，他知道这一声绝对来自于他这里了，＂小星＂多么陌生的一个称呼啊，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
　　而这个称呼是那么的温暖，它曾经伴着他安然地入睡，它曾经带给他温柔的相拥，＂小星，小星＂这个男人在嘴里一遍一遍地叫着，两行淡清的泪从那干瘪的面颊上流了下来，李星的心头突然一颤，父亲，这个本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称谓，此时正散发着灰色的光芒，他的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苦楚与心痛。
　　这个人正在死去，这个带给了他生命，却也给予他痛苦的男人正在离去，这一生，他们以这种方式告别，是天意还是命运的捉弄？他的眼角有了一丝潮湿的凉意，而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