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越北那座山（一）

　　作者： 殷毅
　　来源：通信兵的故事
　　血脉魂牵 思念绵绵
　　每年的清明节，兄妹们都会到盐城烈士陵园祭奠这位可敬的手足兄弟——殷涛烈士！
　　这是一段被尘封的历史!
　　这是一段被坊间种种传言和层层谜障包裹着的历史!
　　这更是一段饱蘸着亲人泪水的思念！
　　1979年3月6日至15日，短暂的10天，240个小时，在越南高平西侧那嘎和昆洛一带的亚热带山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十多年来，那场战争成了家里的一个禁忌，亲人们谁也不忍心提起。但那难以割舍的情怀和无奈的疑虑猜测，又时常在我的心底翻涌：
　　殷涛，我亲爱的二哥！您究竟在哪里？您一切都好吗？您还在伏案疾书？还在填词作画？还在用那只心爱的口琴吹奏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您知道吗？您走了以后，我们那慈祥善良的母亲，每天站在巷口，望眼欲穿地眺望着远方，手捧着您的相片度过了多少个痛苦无眠的夜晚……终因伤心过度，积郁成疾，呼喊着您的名字走了！
　　您知道吗？母亲走了以后，我们那仁爱刚强的父亲，把对母亲和您的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拖着病弱的身躯，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人继续支撑着这个家庭。您的弟妹们先后修完了学业，参加工作，结婚生子，而我们的父亲却在慢慢地变老……在那一年的那一刻，老人家孱弱的身子躺在病床上，无助的目光最后盯了我们一眼，带着万分的牵挂和忧伤追随你们去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1979年的那场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从2月17日战斗一打响，全家人就把揪心的目光投向了祖国的南疆，急切地盼望着殷涛的消息。
　　前方参战人员的相关讯息是从两个渠道传到地方的。一是当地武装部接到的本籍参战人员的立功喜讯，二是民政部门收到的牺牲或负伤人员的消息。
　　在县武装部工作的大哥孙德俊，每天都在打听盐城籍参战人员的情况。正在海军服役的三哥孙洋，也在不停地了解前方的战况。
　　中国军队胜利凯旋了！
　　那些日子里，我们每天最想看到的是身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希望接到殷涛报平安的信件。可每天等来的都是失望，就连上门送报纸的邮递员，都不忍心看到我们全家人焦虑、失落的眼神，每次都好心地安慰我们：＂别担心！也许……明天信就到了！＂
　　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找到自己的老战友，通过军线接通殷涛所在的部队，但还是没有打听到他确切的消息。焦急万分的父亲先后多次给部队去信问询，因部队还没有回到原驻地，信件都被悉数退回。
　　殷涛参战后一直杳无音讯，全家人在万分的忧虑和无限企盼中忍受着煎熬！
　　1979年5月15日，殷涛参战后的第八十四天。这天晚上8点多钟，父亲工作单位盐城县公安局的杜斌局长，陪同县民政局的领导来到了家里，带来了部队公函：
　　盐城县民政局：
　　我部殷涛同志系贵县人，在对越自卫还击保卫边疆作战中，三月十二日夜部队清剿回撤时途至大山区，由于山高、林密、路窄、雾大，在遭敌伏击后，殷涛等同志与大部队失去联系，至今下落不明。对失散人员处理的政策待上面文件下达后，我们将按规定认真办理，请贵县协助我们做好殷涛同志的家属工作。
　　此致
　　革命敬礼！
　　中国人民解放军53360部队政治处
　　从日期上看，这份公函是5月1日电报发出的，但是不知为什么一直到15日才通知家里？
　　县民政局的领导将部队公函的手抄件送到父亲手中，轻轻地说：＂我们县还有潘仁德、孙志权、董维忠等几位战士失踪，正在通知亲属。＂
　　失踪！这个冰冷而又残酷的消息一下子击倒了母亲，父亲紧紧地搂抱着母亲，双臂在微微颤抖。
　　但在这揪心的痛楚中，我们仍存有一丝希望……
　　第二天，父亲禁不住在给殷涛部队查询信的上眉写下：尘随马足终有尽，仰天忧儿悬何时？
　　父亲思念涛儿那焦虑、忧伤的心情跃然纸上，令人动容！
　　1979年8月20日，殷涛失踪后的六个月零五天，部队寄来了殷涛的遗物，派来了慰问团。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颁发的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上赫然写着：
　　殷涛同志于1979年3月13日，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保卫边疆作战中牺牲，除由我军妥为安葬悼念外，特向革命家属表示慰问。望化悲痛为力量，继承革命先烈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并请向盐城县革命委员会申请抚恤，享受烈士家属待遇。
　　在烈士证明书的附栏里写着：
　　殷涛烈士在越南高平省的昆洛地区作战牺牲。
　　1979年8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颁发的殷涛烈士牺牲证明书
　　强忍住悲痛的父亲，询问部队慰问团的同志：殷涛究竟是怎么牺牲的？遗体安葬在何处？
　　他们谁也说不清楚，只是说殷涛同志所在的150师448团，共有三百多人留在了异国他乡那片起伏的山林里。经被俘回来的战友确认，殷涛同志已经为国捐躯！
　　尽管父亲是位经历过战火的老军人、老公安，但此刻他无法接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酷事实，静静地坐在殷涛烈士挽着黑纱的遗像前……
　　孤灯残月，老人家眼含热泪，在殷涛烈士遗像的下端挥毫五律一首：
　　十八从军去，五载转倏过；
　　沙场惩越寇，碧血写春秋！
　　1979年10月7日，盐城镇人民政府(现亭湖区政府)下发通知，为殷涛烈士举行追悼会。
　　地方领导、学校师长以及烈士生前的同学刘德群等人，深切缅怀了殷涛烈士短暂的一生，大哥孙德俊作为烈属代表发了言。这在当时还是相当隆重的。我注意到追悼会会标上，殷涛名字后面没有烈士字样，仍以同志相称。
　　殷涛烈士追悼会会场
　　开过追悼会后没多久，当时的盐城镇人民政府在盐城烈士陵园，为殷涛烈士立了一块用水泥浇制的墓碑，上书：殷涛同志之碑。
　　作为殷涛的弟弟，我当时还真是不理解：既然认定殷涛作战牺牲，颁发了革命烈士证明书，为什么不以烈士相称？为此我还询问了县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但他们也不好作答。
　　我当时的想法很幼稚：是不是部队搞错了，我的殷涛哥哥有可能还活着？
　　一直到1983年的4月份，国家民政部换发了革命烈士证明书，才开始对殷涛冠以烈士称谓。同年的5月，烈士陵园里的墓碑换成花岗岩材质，碑文也改为殷涛烈士之墓。
　　我们的母亲痛失了一位好儿子，终日以泪洗面，不思茶饭，一病不起，于1983年7月6日凌晨去世，年仅46岁。
　　1984年1月9日，殷涛烈士牺牲5周年之际，父亲写下一段简洁、朴实而又大爱无疆的缅怀文字：
　　涛儿，原名孙德纯，后来改名殷涛，跟他母亲姓。他好学上进，从小学到初中，年年都被评为三好生，学习成绩优异。入伍后他同样好学上进，刻苦钻研军事业务技术。在入伍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涛儿，虽然只活了二十三岁(22岁—注)，但活得有价值、有意义！他牺牲五年来，我同他的母亲无时不在追忆他、怀念他，常常在那苍茫浑然的梦乡里，跋山涉水去寻找他，渴望见到他。他的兄弟妹妹们每当提起，无不个个沉浸在憧憬与思念之中……
　　1989年，殷涛烈士牺牲10周年的清明前夕，父亲带着我和文儿，在烈士陵园举行了一个简短而又庄重的仪式，为殷涛烈士建了座衣冠冢。
　　父亲专门买了两口浅底缸，用于摆放烈士生前遗物：一套棉军衣、一支钢笔和一只军挎包，同时放置了一盒中华牌香烟和一只打火机。
　　细心的父亲请瓦工师傅在墓穴的南端砌了一张写字台，让殷涛在天国里好看书写字。
　　因殷涛烈士牺牲时年仅22岁，尚未成家留后，父亲按照盐城习俗，让我两岁的儿子殷文作为殷涛的孝子行跪拜礼。
　　衣冠冢建好后，父亲又带着我和文儿在墓碑的两侧各栽下一颗小松柏。
　　陵园内，松柏森森，迎风挺立，静穆庄严。殷涛烈士的衣冠冢掩映在一片苍松翠柏之中，花岗岩石碑冷峻刚毅，似乎在透露着烈士道不尽的忠诚和不屈！
　　不久，辛劳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旧病复发，我陪护父亲住进了南京军区总医院呼吸科病房。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洒在病房里。也许是满眼穿着军装的医护人员又勾引起父亲对二哥的思念，他拉着我的手，咳喘着交待我：
　　＂四子(我的小名)，我一直想要到你二哥的部队看看，问清你二哥牺牲的具体情况，但身体不好一直不能如愿。现在你工作了，也有条件，一定要把你二哥牺牲的情况弄清楚，不能不明不白的，对你二哥和亲友们要有个交待！＂
　　我从父亲的眼神里，读出了信任与希望。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把父亲的嘱托放在心上。
　　早几年当远洋船员，在海上漂泊没有机会，调回家乡工作后，也曾利用出差的机会到过山东、四川和广西等地寻找。但时过境迁，部队早已裁撤，当年的战友们已经回到了各自的故乡，有的或因战伤、疾病离开了人世。由于当时的通讯条件所限，加上有关部门和媒体对当年发生的那场战争廉词寡语，这方面的信息寥寥无几。
　　因此，这件事一直没有头绪，但却沉甸甸地挂在我的心头。
　　2003年8月2日，病魔缠身的父亲带着未了的心愿离开了人世。临终前，他把殷涛的烈士证明书和一只装满了他查询信件、资料以及殷涛生前书信、手稿的木箱交给了我。
　　查询殷涛烈士牺牲真实情况的重任，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不能忘却的记忆，愈久弥浓的思念。
　　2014年9月30日。共和国第一个烈士纪念日，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三十五周年。
　　我带着文儿，伫立在殷涛烈士的墓碑前，默默地注视着摆放着烈士生前遗物的陵墓，当年和父亲一起栽下的松柏已有五米多高，翠绿苍劲。我不由得想起父亲生前的嘱托，心底里那股积蓄已久的痛楚再也按捺不住，三十五年的思念伴随着三十五年的疑虑，如开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我决定打开那扇尘封的大门，沿着二哥殷涛当年的足迹，重走他南疆出征路—— 寻找我日夜思念的殷涛哥哥!寻找他当年浴血沙场的一点一滴，感悟他生命最后的每分每秒，去复原那段真实的历史。
　　2014年10月5日，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
　　一大清早，妹妹孙勤就来到我家。看她眼睛红红的，便知昨晚和我一样无眠。
　　书房里，我和妹妹重新开启了父亲留下的那只箱子，从这里开始搜寻，试图通过三十五年前的信件、照片中透出的依稀信息，查找烈士当年的战友。
　　可是，几天下来，能联系上的王琦、王中明、杨天年和郑根林几位哥哥，都是殷涛烈士当年在济南军区老部队的战友，他们没有参战，对殷涛烈士到四川扩编、参战的情况都不清楚。
　　查询又回到了原点。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时，也许是父母在冥冥之中助我们兄妹，妹妹偶然在互联网上看到了有关自卫还击战的回忆文章。于是我试着百度搜索了＂448团＂，一下子跳出了一连串信息：＂突出重围＂、＂副参谋长在军事法庭上的讲述＂、＂448团兵败之谜＂……有战争经历者的回忆，也有军事发烧友对这段战史的分析，更多的是一些没有参加过这场战争的人潇洒评说。
　　我和妹妹仿佛走进了阿里巴巴的山洞，一连几日、通宵达旦地在网上如饥似渴地阅读相关资料，查找知情人。一位叫＂路客＂热心的网友建议我们进448团战友群，这才使我们兄妹找到了殷涛烈士当年的参战部队——中国人民解放军原成都军区50军150师步兵第448团的战友们。
　　我和妹妹终于＂归建＂了！
　　当我们兄妹和二哥当年的战友们在网络视频、电话里联系时，都是激动万分，泪流满面。殷涛烈士生前的亲密战友李琪哥哥，在和我视频时失声痛哭：＂我的好弟弟，你让我们战友找得好苦啊！我们找了你们兄妹几十年，终于找到了……＂好多战友表示：我们448团幸存战友都是你们的殷涛哥哥！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
　　连续几日，我们噙着泪水，夜以继日地相互倾诉。我从老兵哥哥们嘘寒问暖的话语中，深切感受到他们生死兄弟间那血浓于水的战友情谊。
　　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我分别走访了北京、山东、重庆、四川、陕西、河北等地一百多位原448团的老兵哥哥。他们中有当年的团长、政委、参谋长、指导员，有战斗英雄，也有不幸被俘的人员。
　　这些曾经浴血战火、叱咤疆场的老兵哥哥们，以亲人般的热情或为我穿针引线，帮助寻找殷涛烈士参战的知情人，或为我回忆殷涛烈士当年在部队以及参战时的情况。
　　深陷重围，浴血越北！
　　尘封的往事不堪回忆，因为那是原448团幸存老兵们永远的心痛！
　　但这些可敬的老兵哥哥还是敞开心扉，为我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用简单、朴实的语言向我讲述了当年在越南高平西侧的班英、那嘎和昆洛之间，那片茂密的山林里发生的惨烈、悲壮的战斗，尽可能回忆殷涛烈士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的点点滴滴……
　　我根据对殷涛烈士成长历程的记忆，以及老兵哥哥们有关殷涛烈士零散、依稀的回忆，结合烈士生前书信、日记和盐城市档案馆、盐都区档案馆、民政局的资料，对照相关战史资料印证，以时间为节点，排列出与殷涛烈士相关情况的交叉点，再深入到越南高平以西一带当年的战场旧址实地踏访，逐步还原出殷涛烈士投身军营、四川备战、边境集结、赴越参战，直到最后以身殉国的全过程。
　　我终于拨开了层层谜障，沿着殷涛烈士当年的足迹，慢慢穿越了三十六年的时空，走进越南高平西侧那片起伏的山林，走到那座令我魂牵梦绕的那个山的那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