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乡的老海

　　散文：故乡的老海
　　文：九井居士
　　离家久了，心底滋生出一股淡淡的乡愁。岁月让白发爬上双鬓，故乡的那些人和故事，不仅未被岁月冲淡，而是像一坛地下陈酿的老酒，越酿越浓。
　　年轻的时候，我与一位上海下乡的知青，在淮河以北的一个偏僻得连鸟都找不到窝地方教书，两个小村落，一个东南，一个西北，学校就坐落在两村中间的野地里。原来的学校坐落在东南方向的村子里，西北那个村里的孩子都要到这里读书。这学校说是个学校，其实异常简陋。学生都是六七八岁，读到二年级，就要转到完小去读。东西两个村相距三华里，并不算远。春夏季节，天气暖和，孩子上学，路途远近，大人们也没放到心上。到了雨雪天气，或者秋冬的时候，道路泥泞，寒风凛冽。这时候，西村的大人们看到孩子们遭罪，就开始抱怨学校路途太远了。后来，西北那个村的一位退伍军人当了村书记，那些孩子的爹妈没想离学校太远这个茬，纷纷去做书记的思想工作。说，你现在说话算数了，咱村里的孩子上学都往东村里跑了这些年，说啥也要把学校搬到咱西村来。书记小的时候也在东村读书，知道风里雨里去读书的滋味。书记便到乡里找乡长，又到教办室反映。几经周折，上面居然同意学校搬迁了。
　　书记召集两个村的党员和村民代表一起开会商议，书记的话还没落音，两个村的人便在下面争吵起来了。西村说西村的理由：孩子读书，风霜雪雨里往东村跑，都跑了几十年了，走的路加起来也不知道能绕地球多少圈。东村立刻反唇相讥：学校压根就在这里，就连学校的名字都是依着东村起的，难道说，西村的人做了书记，执掌了两个村的天下，就要改天换地？这不明明是自私自利吗？
　　东西两村的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直闹两边的人脸红脖子粗的，村书记也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没有下脚的台阶。
　　大家都别争了，听俺老海说几句！
　　会场上的喧闹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屏住呼吸，把意见掖在嗓子眼里，脸蛋憋得通红。老海这个人，面皮黝黑，五大三粗，说话声音洪亮如钟。大家都认识老海，跑日本的时候，老海就参加了游击队。鬼子败了，逃回东洋，老海又扛起枪和老蒋的军队干了三年，一直渡过长江，解放了南京，将五星红旗插到那里的总统府上，才回来在村里种地。大家都知道，老海是个老革命，资历深，在家种地，国家还发给皇粮吃。
　　老海的这一嗓子，镇住了全场，一个个眨巴着眼皮一句话也不敢说。老海把烟袋往腰里一别，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孩子。咱都是东西村的老邻居，打祖辈就在一起犁田种地，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让外人看笑话。
　　会场里有人点头，有人＂嗯嗯＂称是。依我看，咱就在两村中间找块地，把学校建在那里，没有远，也没有近，大家都方便，不好吗？
　　老海的一席话，会场上开始沸腾起来，有人说，老海扛过枪，打过仗，心里装的就是平活；有人说，老革命就是老革命，考虑事情不偏不倚，想得就是周到。
　　学校选好了址，东西两村各出一半的青壮劳力做义务工。那时建房不像现在，要经过勘探、规划、设计、绘图这些程序，各种复杂的工艺都在老海的心里装着。
　　关于老海的年轻时的一些故事，在茶余饭后或田间地头，总会零零总总听到一些。人的命运就像魔术师手中的道具，往往会产生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
　　老海没进过学校门，眼前几个字还是在部队扛枪打仗的时候，战友们教的。可他自幼就比一般人长得壮实，脑袋瓜也活泛。老海十七岁那年冬天，爹的痨病犯了，一阵子咳嗽，脸憋得通红，白眼珠子直往上翻。老海爹感觉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就把老海叫到跟前，有气无力交代老海，海儿啊，咱祖辈命根子里就穷，我走了，也没人给你当眼目了，以后的好歹全靠你自己去干。你要记住祖宗留下的那话，人勤地不懒，无论干啥都莫要怕出力流汗，天下没有累死的人，只有闲死的汉。孬好学会一门手艺，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
　　老海紧攥着爹的手，跪在地上，眼泪洒了一地，哭泣着朝爹直点头。
　　老海爹死了，老海把爹的话记在心里。农闲的时候，那些木工、瓦工、泥水匠、铁匠、扎笆斗、配钥匙的来村里做活，他就默默地蹲在一旁偷偷地学。在地里，像犁、耕、靶、拉这样的活，老海干得有模有样，特别精细。很快，老海就被村里的地主收去做了长工。老海聪明实干，浑身长满了力气，深受地主的赏识。地主家门户大，根基深，家里稀奇古怪的家什多得是。老海没进大院的时，那些修修补补的活计，都是请外面来的三教九流的手艺人干。自从有了老海，这些杂七杂八的活，都是老海摆弄，并且从未弄出来什么闪失。
　　地主有个女儿叫荷花，年纪跟老海相当。人长得水灵不说，还有一手描花绣凤的绝活。荷花一天天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一个大美人。地主看在心里，喜在眉梢。准备给荷花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谁也没想到，荷花竟然暗地里看上了老海。
　　太阳就要下山了，老海赶着牲口往回走。老海将牲口在圈里拴好，草草的往肚里扒了几碗饭，回到自己屋里上床睡觉。老海点亮泥台子上的油灯，发现自己的床头上放着一个方正的蓝布包。老海满脸疑惑。他小心地把布包打开，里面装着一双崭新的布鞋，还有一方绣了一对鸳鸯的锦帕。老海脸上发热，内心一阵子激动。他急忙转身出门，四下里望望。一弯新月挂在天上，繁星点点。院子里鸦雀无声，显得格外幽静。大院一角的窗格里透出柔和的灯光。老海知道，那里住着荷花，一个让他想都不敢想的人。
　　老海怀着心事回到屋里，仔细端详着布鞋和锦帕。鞋底针线匀称，自己长这么大也没穿过这样的布鞋。锦帕上的这对鸳鸯，五颜六色，水中嬉戏，活了一样……老海皱着眉头，心想，这一定是荷花做的，估计是放错了地方。老海思来想去，一夜都没睡着觉。
　　老海见荷花远远地走来，脸上一阵子泛红。他拦住荷花，问，这，是不是你的？
　　荷花面颊绯红，反问道，怎么，你不喜欢？
　　老海呆如木鸡，傻傻地站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来。他做梦都没想到，荷花竟然看上自己……
　　荷花让老海心里燃起了青春的激情，滋生出爱情的萌动。老海在各种活计面前格外卖力气，期盼着早早收工，希望天色快快黑下来。
　　夜深人静，大院子里灯火阑珊，可以想象出老海与荷花怎样的窃窃私语，如何地悱恻缠绵。老海与荷花夜间幽会，私定终身的事情，让看家狗一样的管家发现了。那地主当即就动了怒气，没想到自己的大家闺秀，竟然看上了一个穷种地的。老海被家丁毒打了一顿，荷花被关在屋子里。老地主恶狠狠地对老海说以后不允许老海跨村子里半步，不然的话，轻的是砸断双腿，重者就是把他扔进河里喂鱼去！
　　一段姻缘就这样被活生生拆散了，老海咬着牙跺着脚不忍离去。怎奈自己人单势孤，怎能斗过这钱势加身的地主。老海憋着一肚子怨气，走到爹娘的坟前，打着滚地在那里哭诉。
　　农历十月，淮北的天气已进入冬季。冬麦刚刚出土不久，半死不活地泛着绿色。爹娘的土坟上长满了荒草，凛冽的北风卷走了草儿的生命之色，枯萎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时，几只老鸦，叫着凄惨的声音，从这里飞过。凄惨无助的哀叹，飘荡在无尽的夜色里。不知老海在坟前哭了多久，天色已黑。寒风愈加肆虐。老海睁开眼，天上的繁星比那筛子眼都稠。老海从地上爬起来，郑重地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他在心里发誓：我要去当兵扛枪，一定混个出息来！我要找地主复仇，我一定要把荷花娶回来！老海对着坟头说：爹啊，娘啊，恁二老若在阴曹地府有灵，就保佑着我，让海儿尽早实现这个心愿。
　　一晃十来年过去了，鬼子投降了，蒋家部队退回到台湾。老海让战友为自己写个退伍的申请，自己签上名字。老海说，仗打完了，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光景，那些祸害百姓的家伙都赶跑了，我又没文化，留在部队也没多大用处，还是回家种地为好。
　　回到魂牵梦绕的故里，眼前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当年的地主已被政府镇压，荷花在老海走后，一直不吃不喝，最后悬梁自尽了。地主的大院也被政府分给当年的佃户居住，唯有荷花住的那几间房没人敢住。村里说，荷花是上吊死的，死得冤屈，阴魂不散，住在哪里会被冤魂缠身的。
　　老海回来，特意买了香蜡祭品，到爹娘与荷花坟前上了祭。尤其是在荷花坟前，老海先把坟上的荒草清除干净，然后取出香蜡。香蜡未燃，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哭得死去活来。老海悲恸至极，仰天长叹：人来到世上，爱一个人咋就这样难啊……
　　上级要特意为老海安排住处，老海就问，地主大院里还有房子吗？村里人说，其他的都分完了，只有当年荷花住的那几间无人敢住，说那里经常闹鬼，不然的话，一间也没了。
　　荷花活着的时候，对自己有情有义，为了一个爱字，竟然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要了。她的身后，留下几间空房无人敢住。这难道就是人家说的，那种生死的缘分？
　　老海一脸苦笑，我在战场上再凶残的敌人也没怕过，就是一替一个人头的割也没眨过眼。什么死人、活人，阴魂不散的，咱革命军人不信这一套，也不怕这个。
　　老海住进了荷花的屋子，开始了正常人的生活。农忙的时候，老海与村民一起下地干活，农闲的时候，睹物思人，老海常常拿着烟袋，吸着闷烟，静坐到月近中天。
　　时间长了，村里那些年老年少的都摸清楚了各自的脾气。有人跟老海开玩笑，有人却是真心的，他们说：大功臣，想要媳妇吗？给你找个合适的。
　　无论这些话是真的还是玩笑，老海都会一口回绝：我心里早有人了，你们就别操这份心了。一晃过去了多少年，老海已成为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村里人总在纳闷，从来没见老海的心上人来村里一次，更不知道那人长得什么摸样。
　　老海领着人建学校，手里拿着尺子放线，耳朵上别着一支铅笔，东一头西一头的来回跑，鼻尖上沁出米粒大的汗珠。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建房子，对人来说，算是大事。房子可不是老太婆的针线筐，建成了，就挪不走。九尺九寸开间，丝毫不能差，这是祖宗的风水秘笈里传下来的。房子的大向一定要朝阳，绝不能朝阴，阴阳世界不能弄混。看老海那个认真劲儿，俨然一个将军在战场上排兵布阵。
　　由于物资贫乏，那时候农村人建房不像今天那样，用水泥、钢筋，房子的大墙是用熟泥拌上捻草（麦草）一行墙一行墙垒垛上去的。和泥垛墙的活既烦琐又累人。泥不熟，墙经历风雨就会烂；泥和稀了，大墙就会走形，甚至倒塌。因此，和墙泥的时候，要醒好熟透，捻草要掺和均匀，泥里的水不能加多，多了，泥就会稀软，水少了，泥就会干硬。老海手里干着活，嘴里不停地给年轻人讲这些道理。几个年轻人在一旁偷偷地笑，老海立即瞪起了眼睛：我们这辈老家伙不知啥时候就去见马克思了，你们不好好学，今后哪有好房子住！
　　村书记来到这里看看干活的情况，老海说：建校是村里的大事，净土墩子墙也不吃年数，莫如买些青砖下几层硷脚（房基础）。书记面露难色，如今吃穿都成问题，村里哪有钱去买砖。老海将吸透的烟窝子往地上磕了几下，说，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想想办法，咱不给国家找为难，自己的事情自己办。
　　放好了线，老海安排人备土，却不见了老海的人影，大伙儿不知老海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第二天晌午，老海风尘仆仆的来了，身后的几辆毛驴板车拉着满满的青砖。几个小伙子围着老海问究竟，这是哪里来的砖？老海正色说道，窑里烧的。几个人听了这话，都使劲地撇嘴：你老糊涂了不是？俺年轻再没见过世面，也不至于说不知道青砖是从窑里烧的吧？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
　　老海从腰里摸出烟袋，窝子里按满烟丝，白烟从鼻孔里冒出，挥了一下大手，快别问这么多了，我一个从枪林弹雨里爬过来的，这点脸面还是有的。快去卸砖去吧！
　　学校上了梁，老海让我写副喜联贴在上面：金龙盘玉柱；白虎架金梁。屋顶使用最好的茴草苫的，然后押上脊口，安上门窗，三间砖硷泥草屋成了。一间办公，一二年级两个教室。
　　现在看来，这样的房子都已成为了历史，可在当时，那可是东西村最好、最时尚的的房子。
　　村里好多人在纳闷，这个老海，跟前无儿无女无老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村里建学校，自己操心、出力不说，还从腰包里掏钱，你说，这人图的是啥！
　　老海听说了，微笑着道：你们家有几个娃？你看我膝下无儿无女，我把东西村的娃都当做我的孩子，你说，谁的儿女多？
　　东西两村，村子不大，每年读书的孩子也就是二三十个。学校的老师就我们两个，上课下课也不用敲铃。我说一声，上课！就会有一个孩子，扯着嗓子吆喝：上——课——了——整个学校的孩子，会迅速地钻进各自的教室。
　　那个时候，河水是清的，天是蓝的，还没有＂地球变暖＂这一说。寒假还没有开始，大雪便铺天盖地的来了。上学的时候，孩子们嘴里冒着热气，脸蛋被冻得像紫红的姜芽。他们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无忧无虑地嬉闹声弥漫在整个校园里。
　　那年春节，家家户户都去街市买春联，购年货。我早早地自传了一幅对联贴在学校的大门上：两个南腔北调人；三间东倒西歪屋。横批：天天向上。
　　贴对联的时候，老海手里握着烟袋，歪着头瞅着对联上的字。兴许是老海没有读懂这些字，他让我念了听听。我尴尬地笑笑，恐怕这含有几分调侃世事味道的对联，会挨了老海的臭骂，我让老海自己去看。老海用烟袋指指戳戳，辨认了半天，才顺出对联的意思。老海紧抓住我的手，用力的摇晃，将烟袋插在嘴里，连声唔哝着夸我有才。我红了脸，挣开老海的大手，推脱说家里有事。我就要走，老海高声说，学校可是个大事儿，孩子的出路都在你手里攥着，你小子可要上心呐……我回过头，只见老海叼着烟袋，背着双手，慢腾腾地绕着学校走着。
　　时光在眼前一晃就是几十年。当下的村庄、道路，以及人的精神面貌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村里的泥土屋早已不见了踪影，一座座小楼整洁明亮。东西村中间的那个小学校早已取缔，与大的完小合并在一起。耄耋之年的老海拿出全部的积蓄，将小学校扩建成一个敬老院，东西两村的孤寡老人都入住在这里。每天清晨或者夕阳西下的傍晚，敬老院里吹拉弹唱，笑声四起。我也因工作变动离开了这里。
　　乡情就像远处的一盏油灯，时明时暗，而心境犹如飘在天际风筝，那根线总有千丝万缕的牵挂。逢年过节或者长假，我都会来故乡走走看看。人还未启程，浓浓的乡音就开始在心际飘荡。那些被尘封的人和事在脑海里竟是这样鲜活。
　　当年东西村之间的泥土路，已变成笔直平坦的水泥路。路上的行人驱动着电动车，彼此相见招手打着招呼，脸上含着幸福和笑意。
　　我驱车行走，远远地就看见那个曾经的小学校——不，那个名为＂老海敬老院＂，红墙黛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老海已经作古，临终前说，我这辈子，没啥后悔的。荷花因我而死，我守了荷花一辈子，阳间里没做成夫妻，就让俺跟荷花在阴间里团聚吧。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苦守一生，人们在心里赞叹着，有一种无法排解的惋惜和幽怨。出殡那天，唢呐班开道，全村老幼倾巢出动，为老海送行。即使远在千里之外的游子，也纷纷赶来，再送老海一程。村里的老人说，这是一场＂老喜丧＂，后辈的孝服上缀上了鲜艳的红缨。因为这既是让老海入土为安，更是让老海与荷花团聚的日子。
　　田野里的庄稼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一代代人收获着岁月带来的春华秋实。天空中白云淡淡，徐徐远去。每位行人从这里路过，都会驻足凝视＂老海敬老院＂几眼，回想起老海的无私与他留下来的那些凄楚动人故事。
　　其实，在人心里，老海并没有死，他和他的故事隐含在每位老人与孩子的幸福的笑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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