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纸，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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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一本说文解字的书。那些熟悉的字，一追溯起前生今世、来龙去脉，忽然就像换了张模糊不辨的脸，大多数不知道、不明白、不确定，然后，只觉得——自己确实是认不得几个字的。
　　这个过程就像剥竹笋，一层一层剥到芯儿内，一层就是一场时空的穿越，回到它当时的样子，和古人对话。
　　读完后，生起感谢之心。不仅是读到一本好书的快慰，而是，文字在书本的承载下，一代代流传，自己幸运地恰好得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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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伦改进造纸术，使用树皮、麻头、破布、渔网这类极易获取的原料造纸，在之后的一两百年时间里，纸基本取代了简、帛成为最主要的载体，得以广为天下所用，真是了不起。
　　据说，蔡伦死后，弟子孔丹想造出最好的纸，为师傅画像修谱，后来在泾县发现青檀树，造出绝妙之纸。这种纸就是宣纸。
　　宣纸的得名在唐代，因泾县隶属宣州府管辖，宣州府所辖各县生产的纸都在宣州集散，所以称＂宣纸＂。今天，宣纸不仅仅指产地，而是已经成为中国书画用纸的统称。
　　历史上有名的纸品，比如北宋熙宁年间的金粟山写经纸、南唐后主李煜非常喜欢的澄心堂纸，纸质极佳，乾隆曾经仿制过它们，但以失败告终。
　　纸，取天地自然之物而成，或许冥冥中自带了一种天意的成分，就像乾隆的仿制，不可谓不尽人事，但最终还是要听天命。
　　一种好纸，与工匠的一生，是一种莫逆相交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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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传统习俗里，拜祭的仪式上，总是要焚烧纸钱、纸糊的各种祭品，纸灰飘忽中，是人间寄予另一个世界的牵挂。
　　小时候，看到那些粗糙的红红黄黄绿绿的符纸，在青烟的缭绕中，腾起呼呼的火舌。有些怕，但老人们嘱咐过不能乱说话，只有学着样子，磕头作揖。
　　这种朴素的天地敬畏观，在读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生得一种年少轻狂后，便觉得它是荒诞无稽。新年的艳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觉得俗气得紧。
　　然而，是什么时候开始，自觉跪得恭恭敬敬，磕得规规矩矩，甚至在年前早早地写春联、写福字呢？
　　不过是岁月经年，生老病死逐次体验之后，才深刻体会到，没有比祭拜更好的方式，安放那些遥远的怀念，希冀眼前的人平安健康，万事都大吉。
　　那些焚烧的纸，是嘱咐，也是祝福，嘱咐我们心存敬畏，祝福我们眼里有光，上天不会亏待用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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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方纸素上，纵横的纤维，让水墨呈现出自然交错的丰富立体感。历代的文人们，把它经营成一片无垠的大地，孕育出一个诗意的世界。
　　我们看到，杜牧正向骑着黄牛的牧童问路，王羲之正在兰亭乘着酒意挥毫，陶渊明和王维隔着时间碰杯，竹林七贤、初唐四杰、江南四大才子正举办Party......
　　我们看到，滚滚长江东逝水，杨柳青青踏歌声，庄子还在梦他的蝴蝶，老子已经骑着青牛而去，孔子温文地坐在弟子中间，佛陀正拈花而笑……
　　有诗意的心灵游弋，也有世俗的日常。一纸婚书的庄重浪漫，寄予了夫妻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即使合不来，分开时的放妻书，也是如此体面。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
　　——白头之约，优美典雅。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好聚好散，祝福平安。
　　纸与字的相遇，纸与画的相依，展现的是一个美轮美奂的家园，是千百年属于中国人的独有的心灵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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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想象，我的一生会使用多少纸。也深知，纸之爱，于我，是无尽处。
　　纸有朴素大方，也有风情万种，脆弱单薄又坚韧绵柔，千纸千面，没有决然的好坏之分。重要的，还是怎么去认识，怎么去使用。纸如其人，性情相近，对上了，就是适合。
　　在倡导无纸化办公的今天，多少人都有过提笔忘字的时刻？每当看到小朋友一笔一画地写作业，我便很庆幸，庆幸自己还在笔墨里接受着传统的润泽，也因此有更多关于坚持、关于追溯、关于传承的话题，可以和小朋友聊一聊。
　　我的案头常有写废后切下的纸的边角，看到喜欢的句子或词语就随手抄下，往往是这些顺手的寥寥片纸，却是自以为写得最精彩的字句。
　　如果心是天空，纸就是栖息的巢，无论思绪的翅膀飞到多远，只有落在巢里那一刻，多少欣喜，多少振奋，多少忧伤，多少委屈，一一叹出来，天空才会宁静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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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时，带字头的纸是不能随意乱扔的，更不能随意用来擦脏东西或者当手纸用，＂字圣＂会生气。
　　所以，要收集起来，拿到文昌阁专用的惜字炉去烧掉，最后投入河中。这曾是民间尊崇汉字、珍惜纸张的一种日常仪式，令人肃然起敬。
　　曾经在知乎上看到过一段话，淹没于那些长篇大作的议论中，寥寥数语，却击中了我。
　　他说，焚了，就不会被用来做抹布，被践踏。并不是那些纤维和墨迹有多么的神圣，而是在于，当我们看到字纸，会珍惜自己作为一个人，能够得遇伟大的文明传统，因此不忍心写字的纸被踩在脚底下，沾上脏东西。
　　这份恭敬和珍惜，才是真正的福德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