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冬天，在我结婚前，母亲找到三哥，说:＂我家你妹妹腊月要结婚，这还有一个月时间，你看能不能给打两件儿家具呀？一个大立柜和一个写字台。＂ 三哥是同村乡亲论着叫的，他是个木匠。虽然我和他平辈儿，但是他应该大我40多岁，如果还活着，快成了百岁老人了。 那年，三哥带来一个伙计，并且在我家院子里放了一堆家伙什儿，斧子、刨子、锛子、锤子、大锯、凿子、小钎子、锉子，墨斗等等。墨斗分两部分，一边是线轴，一边是墨斗，墨斗里不仅有墨汁，还有棉花，把棉花浸在墨汁里，防止往出抽线时墨汁溅出来。浸润好的大线被抽出时，按照计算好的准确位置，从线的中间绷紧，往上轻轻一拉，然后快速撒手，一条黑色墨汁的印记就留在了木板上。干活儿那天，只一会儿功夫，三哥和他的伙计就把圆木锯成了一段一段的，然后又把锯下来的那段用刨子把皮刨下来了，之后就开始在各个材料上＂挂线儿＂。从三哥那熟练的操作中看，他早已把大立柜和写字台的各个部位的尺寸熟记于心。一阵啪啪挂线儿之后，三哥和伙计就该锛的锛，该砍的砍，该锯的锯，热火朝天地刨花满天飞，凿子、斧子、锛子、锯子一起上，稀里哗啦的忙了一天，两个大物件的各个小部分都已成型。第二天，就是更加细致的活儿，铆、榫什么的都开始做了，这时候，锉也登场了。几天之后，三哥找人刷了漆，美观的大立柜和写字台呈现在我面前。 那天中午，母亲多加了两个菜让三哥喝点完工酒儿。三哥本不善酒，没几盅就多了，幸好还是瓷的＂大牛眼盅＂，一盅大概才一钱儿酒吧。酒多了些，三哥也一改干活时的沉默，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三哥说，他拜师那会儿，开始只是让他先当下手，继而再让他学着磨斧子、伐锯条，拉大锯，从基础上做起。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因此，磨斧子是木匠的一项基本功，就像过去学剃头先要学会磨剃刀一样。伐锯条其实就是用三角锉打磨锯齿儿。根据用途不同，木匠都有大、中、小好几把锯子，用过一段时间后就必须挨个儿将锯齿儿锉一遍。这两样活儿既费力又单调，特别是伐锯条发出的那种剌耳的声音让人特烦躁。因此，与其说是在磨工具，不如说是在磨徒弟的性子。 三哥说，比较畅快淋漓的是拉大锯，但也是最卖力气的一道工序。那时还不曾有锯木机，只能先通过拉大锯将圆木分解成不同厚度的板材。拉大锯是个力气活儿，先将圆木固定在一个专用的架子上，一头像大炮似的斜着向上，通常是师父站在架子上面，三哥半蹲在下面，两个人此拉彼推使大锯作不停的往复运动。拉时还要注意不让锯缝偏离事先划好的直线。由于锯齿的倾斜角度偏向下方，因此，向下拉时比向上要吃力得多，站在上面的师父虽然不及下面的人费力，但他是掌舵的，是主角，他要保持锯缝不偏不斜。没拉过大锯的人，不多会儿就会腰疼腿酸，不适应，吃不消，三哥就没少挨师父的骂。学徒的人却没资格抱怨，入了这一行，不适应也得适应，有时一天大锯拉下来，晚上躺在铺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难受。 三哥说，这些还不算，他自从拜师还必须在师父家睡，俨然成了师父家一员。除了学习木匠的技术之外，其余的时间等于是师父家的长工一样，洗衣做饭都要替师娘分担，甚至早晨起来要给师傅师娘倒尿盆。师父稍有心情不顺就会挑刺儿，数落徒弟不精心学习，轻则被骂，如果徒弟敢顶嘴，还有可能被打。学徒一般要三年，笨的学不会要五年。学徒两年半后，师父可以让徒弟独立接活儿，但是挣到的钱要归师父。师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学徒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三哥还说，木匠技术的具体操作主要是锯、锛、刨、凿四个方面，锯就是下料，截段的长度要比成品稍长些，这是木匠们的原则，因为长一点有加工的余地，所谓＂长木匠，短铁匠＂是也。锛，就是用其将某一部件尽量切削成接近成品的模样，然后再进行刨光、凿榫眼、做榫头、整体安装。徒弟练手时，师父大都会让他独立制作一张小板凳，可别小看这板凳物件虽小，但要将其制作得像模像样并不容易，起码需要粗通锯、锛、刨、凿四大技巧中的要领。因为小板凳与方板凳不同，它的四只短腿是叉开的，凳腿与凳面连接的榫头是有一定角度的，因此，凳面上的四个榫眼必须凿得十分精确才能保证其对称、匀称，稍有差错就会十分难看。还有凳腿之间的连接撑子也是榫接的，如果将榫眼的角度搞错了，就没法将其拼凑成一个整体。因此，师父说，一个徒弟如果能将一张小板凳儿制作得四平八稳美观大方就离出师的那天不远了。 三哥说，自从他师父赠给他一套家伙什儿以后，他就凭自己的一技之长去谋生计了。俗话说：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单身汉的行李大姑娘的腰，这些都是不能够轻易碰的，可以想象趁手的工具对于木匠来说是多么重要，木匠的工具又称＂家伙什儿＂，木匠行里，基本看一眼家伙什就知道这个人的手艺如何，好的材料配好的手艺，好的手艺还要配有好的工具，这样干出的＂活＂才是好活儿。三哥说，一朝拜了师父，即使出师以后也必须逢年过节都要去看望师父和师娘，直到师父师娘百年之后，否则就会被人唾骂，无以冠名的徒弟或出师无名一般雇主家都不爱用，怕毁了自家的材料。 三哥一辈子的木匠活儿可多了，大到房梁、窗户、各种家具，小到木箱子、小板凳，只要你能形容出来什么样子，这东西在三哥手里就不在话下，保证做出来精致又漂亮。三哥的足迹也走遍了三里五村，甚至还有邻镇的都要请他去。人都说三哥是个五好木匠——艺儿好，性子好，收钱不黑，不挑吃喝，有问题好商量。 三哥虽然样样都好，遗憾的是这一辈子他都没收过徒弟，他的手艺没往下传授。三哥说，他不想让人家遭这份儿罪，自己也做不出来师父苛求徒弟的事。给我家打家具那年三哥已经68岁了，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他说根本没有精力带三年徒弟。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木匠们也跟着进入到了电器时代，买了电刨子和电锯。前几年的生意还好，村子里面隔一段时间都还可以听到电锯的轰鸣声。后来，木器厂做的家具迅速占领了农村市场。大家也都知道成品家具不结实，但还是看中了它们的漂亮美观，结婚时候也图省事儿，门也都定做了铁门，窗户也省掉了木头，改作铝合金或断桥铝之类的。没有了家具做，木匠也就不那么被重视了。木匠和他们的手艺随着社会的发展与进步只好属于过去的年代了。 三哥的事虽然已经成为过往，但我还能时时想起他精雕细琢、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 文/李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