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陈沙莉 作者 ——入行—— 参军还不足十天的父亲,背着一杆没装子弹的枪,在鞋厂的门前站岗。他是前几天刚被厂长带到这里的。厂子很破,大门和院墙是残垣断壁,但已经开工生产了,目前主要生产棉布鞋。这时换岗的战士来了,告诉他去一趟厂部。 曾厂长这两天心情还不错。这次抽调干部征兵,本没他们的事儿,他是主动要求去的,目的是想给厂里找一个有文化的兵,要是能记个帐啥的就更好了。上次副厂长招回来两百来人竟没找出来一个。没办法,部队里若找能冲锋陷阵的,那可海了去了,可找鞋厂想要的人,真是太难了。这次也是到最后才发现这么个人,但愿他别让我失望。想到这里,他掏出小烟袋锅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战士的穿鞋问题,一直困扰着部队,有些北上战士甚至还穿着草鞋。何况部队还要壮大,单靠"拥军鞋" 远远不够,鞋对于东北部队的机动力和战斗力关乎重大,绝不是小事情。也巧,解放这个地方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废弃的鞋厂。三个月前18旅决定派他这个1937年的老革命组建一个连级建制的鞋厂。东北人的他,运气还不错,请到了两名技术员和一个懂工厂生产的管理员,很快就开工了,但还是觉得有点乱。 "报告",父亲在新兵集结地被起早贪黑地训练了几天,还真有了点军人的意思。"进来",借助开门的光线,父亲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身材挺拔三十多岁的军人,腰间一边挎着手枪另一边却別着小烟袋,不知为什么父亲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说真的这几天他心里一直挺忐忑。那天在新兵集结地,通讯员跑来找到他,告诉他负责招兵的是厂长,让他跟着走。后来他一直跟在他们俩人后面低头赶路,到了地方又随通讯员找住处,不仅没和厂长说过话,就连厂长的模样他也不很清晰。 "想啥呢,过来坐下",父亲看到曾厂长已经坐在一个长条凳子上,对着他大声说。父亲赶紧过去坐在了长凳的另一边。 "招兵时我让通讯员挨个问有没有文化,你为什么不说呢?"曾厂长看着父亲问。父亲想了想说:"因为我初中都没读完,不算有文化"。 "呵呵,回答得还挺靠谱",曾厂长乐了,"说点儿真心话吧",他收敛了笑容。 这时通讯员端给曾厂长一个大茶缸,曾厂长喝了一口水,冲着通讯员指指父亲,通讯员又给父亲端来一碗热水,然后关上门走了。 "我家里是地主,家道中落就辍学上班了。刚到队伍上很怕引起注意,就想随大流",父亲低声说。 "你这次随大流是下连队打仗,不怕死?" "说不怕死有点假。但既然参军就不能怕打仗,打仗就是要死人,我心里是有准备的"。俩人一问一答。 说起打仗曾厂长来了情绪,从越怕死死得越快,到既要勇敢又要灵活机智,还掺杂着个人战例。这期间左副厂长进来也跟着一起聊,他和曾厂长是老战友。父亲听着听着,从感到新鲜到心生崇拜,而更多的是心里踏实了。 "我也实话告诉你,你能来这里也算咱们有缘分",曾厂长拉回了话题。原来是新兵里一个年龄最小的托人往家里捎信,被曾厂长发现了,觉得信写得好,一追问知道是父亲帮忙写的。 "你既然不想引人注意,为啥帮他写信呢",曾厂长不解的问。"我看他足能小我八九岁,让我想起了我的几个弟弟",父亲低下头说。左副厂长走过来在父亲肩上拍了拍。 "我们经过研究并请示了上级,决定任命你为厂部文书",曾厂长停顿一下接着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从今往后只要好好干,我们不会埋没你"。 父亲站了起来,两眼有些模糊,他郑重地向两位厂长敬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屋外,春风拂面,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父亲和通讯员住在一起,通讯员告诉他文书相当于连队里的班长,父亲愣了一下,自己入伍才几天呀,他攥了攥拳头,下决心一定好好干。 厂部五个人,厂长(兼指导员)副厂长,司务长,通讯员和文书。下面就是生产车间了。建厂近三个月,账目谁也说不清,尤其是伙食账大家意见更大,司务长也挺上火。父亲在完成文书的日常工作之外,积极帮司务长清理账目,只用了两三天时间,就理清了一堆杂乱的流水账,并将生产和生活账目分开,还设计了一张大家都能看得懂的收支表。账目清了,司务长心里有数了,伙食也改善了。这样一来,每天帮司务长记账就成了父亲必做的工作。他还将积压文件分类归档,抽空还能办个板报墙报,大家说父亲说得不多干的不少。厂里不仅再也没有拖延上级要求上报的文字材料,还得到了好评。一说到这些事儿,曾厂长就说他捡到了宝贝。 ——清洗—— 一晃到了1947年冬季,天气越来越冷。东北解放区陆续进行了土地改革,颁布了土地法大纲,随之在有些部队进行内部清洗。上级派一姓孙的协理员带两个人到鞋厂落实这件事。很快洗刷的名单定了下来,父亲的名字在列。 "非要一刀切吗",曾厂长指着名单对孙协理员说。 "这两年入伍的人员太杂,再加上土地改革的严酷,有的土匪被收编,对部队影响都很大。最近出了许多问题,甚至还有成建制逃跑的。这次洗刷主要是针对这两年新入伍的,其中地主家庭出身的基本上是不能留",这是孙协理员的声音,父亲刚走到厂部门口就听见了。 父亲转身走向宿舍。屋里没人,他在炕沿边坐下。这段时间父亲也有耳闻,土改斗争很残酷,部队清洗是必要的,混进来的匪痞流氓也必须清洗,这是队伍纯洁性的需要,也是战争的需要。但父亲觉得挺憋屈挺倒霉,自己对土改有认识能理解,家里人也没有被斗争处理的。最主要的是他已经适应这里,干的很安心,觉得这个军队好,是要让大多数人过好日子的。这里官兵一样,还不挤兑老实人,尤其是能发挥自己的作用。想到要离开这里,心里一阵难受,他扭身扑到自己的被子上,有些哽咽。父亲没有去吃晚饭,他去找孙协理员为自己争取留队,结果是要提高认识,等待通知。 父亲破天荒早早钻进热被窝,平时睡得晚,火炕就不怎么热乎了。他闭上眼睛想好好睡一觉,仿佛看见前面的路忽明忽暗地,一会儿他好像又面对一锅热干面子。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发现枕边有一块儿干粮,他看了一眼熟睡的通讯员,心里一热。立刻悄悄的整理一下,就出去跑步,待跑个一两圈,警卫班出操他就随上,已经坚持有小半年,就连射击水平也是说得过去的。父亲一直认为只要在部队就应该够军人的标准,具备军人的素质。父亲到了老年时,也是腰杆挺直步伐矫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干过野战部队指挥员呢。 早饭过后送走了孙协理员三人。孙协理员临走时那句话挺戳心,"名单上的人你不要太认真,小心在这上面栽跟头,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曾厂长点上烟袋锅抽了一口就掐灭了,不一会儿又点上又掐灭,折腾了几回,他站了起来。"通讯员",他大声喊道,"跟我走!" 曾厂长相信自己识人的眼光。鞋厂现在已归纵队供给部直属,最近曾厂长参加了几次后勤装备系统会议,对各单位要求非常严苛。按照部署,鞋厂产量不断增加,车间已是三班倒,棉鞋单鞋一起上,工作量加大,到处缺人手,现在又赶上洗刷队伍。一大早司务长就给他施加压力,左副厂长急着让他想辙,说真要打大仗没有得力的人可不行,就连车间的人都提醒他现在有些方面的人才难寻。他何尝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他以一个老兵的嗅觉感到大战在即,而且绝对不是一般的大战。他又怎能不晓得有时用对一个人会下活一盘棋,甚至会扭转困境。如果把父亲这样的人弄走,就是厂里的损失。后来的事实的确证明了曾厂长判断的正确性。 曾厂长知道洗刷名单已是很难改变,除非能够掌握和证明这次土改中父亲家里的情况,可目前上级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人力去办。曾厂长想了一早上,觉得必须亲自出马才行。他先到纵队政治部开了一张介绍信 ,然后又找老战友借了两匹快马就直奔地方政府。 父亲是看着曾厂长离开的,他隐隐觉得应该是与自己有关。他逐渐放下心来,做自己该做的事。他相信这个兄长般的领导,不仅仅是相信他的能力。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曾厂长才风尘仆仆地回来。他看了父亲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左副厂长看了曾厂长一眼,出门时在父亲的肩上拍了拍。 第三天上午,上级的正式文件到了,洗刷名单中没有父亲。 父亲更加积极工作。主动担任文化教员,不仅教识字,还手把手地教写字。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还帮助组织和参加各项文娱活动。他承担了生产和后勤所有账目的记录和结算,每天工作到很晚。那时候没有电,点的是煤油灯,屋外零下二十多度,由于煤炭缺乏,还要保证生产,屋内地中央的炉火到夜里逐渐就灭了。父亲隔一阵子就站起来搓着手跑几步。司务长看着心疼,把自己的宝贝翻毛棉皮鞋送给了父亲。这是当年日本仓库的稀罕物,司务长平时不穿,谁看到了摸摸他都打人家的手。这回他却逼着父亲穿上,还说他早就比对了,大小正好。父亲一直认为当年这些人和事就是他工作的动力。 一个月后,1948年1月,父亲被提干,任命为鞋厂会计,正式步入东北人民解放军干部序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