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是志愿军战士的二叔

　　原创：张霈岳
　　知道有这么一个二叔，是60年 我跟着父母亲从县城被＂精简＂回老家的时候。
　　二叔有1米8的个子，虎背熊腰，紫红色的脸庞，一双眼睛真的像《山东快书》里说得＂武松的眼睛象铃铛＂。看他的架势，声音应该如同洪钟。可是不然，他是＂公鸭嗓＂，但是＂面面＂的＂沙沙＂的，就像京剧＂小生＂的声音，挺好听的。
　　抗美援朝战争一爆发，村里年轻人都抢着报名参军。本来他哥也就是我的大叔已经把军装都领了，二叔愣是把他的军装夺下来送到接兵那里，重新领了他穿的大号的军装。他对部队首长说，他哥刚刚娶了媳妇，又是老大，家里离不开他。
　　部队首长一看二叔高头大马的，当时就喜欢的合不拢嘴！
　　原来他们是宋时轮纵队炮兵团的。两次解放泰山脚下的泰安都是宋时轮打下来的。据说宋时轮追击敌人追到＂南天门＂！
　　二叔52年就复员了。
　　我跟着父母回老家的第二天的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闯进一个人来，把煤油灯差一点＂晃＂灭。这个人站在门里，就像堵了一面墙。只听的我娘说＂二兄弟来了，快坐！＂我抬眼看了看，这位被叫做＂二兄弟＂的人虽然满脸笑容，但是感觉他＂木呆＂了一点。我赶紧搬一把凳子给他。他对我爹指着我说，这是＂老大＂?我爹点点头。我娘告诉我，＂这是二叔 。＂我赶紧说＂二叔晚上好！＂。二叔没理我。
　　二叔问＂都回来了?＂我爹又点点头。二叔抚摸着我的脑袋，＂都回来好，农村敛吧敛吧就能糊弄饱肚子。＂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走了以后，我爹对我娘说，二弟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耳朵被震聋了，在荣军医院里没治好，彻底听不见了，到现在两个耳朵还淌脓液。左脚小拇指右脚大拇指给冻掉了。我娘听了＂啧啧啧啧＂地叹息着，＂才28岁啊！＂
　　我一下子肃然起敬，也明白了二叔为什么＂木呆＂的原因。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二叔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刻了。
　　二叔没上过学，但是能认识不少字。特别是到了部队后认识的字更多了，尽管有错别字，还是能简单的写封信，这就与他耳朵被震聋后用字来交流打下了一点基础。
　　本来，民政部门为了照顾他，让他在荣军疗养院干勤杂工，正式的。他不愿意，说除了听不见什么都可以干，不能让国家养起来。
　　每到春耕大忙季节，生产队里的青壮劳力都要集中起来往东岭西岭上推粪肥，他拍着胸脯表示要干这个活。别人的独轮车两边的篓子里装的平平的，防备颠落下来。他的独轮车两边的篓子可是冒尖还不掉落，因为他装一锹都要砸一砸，上坡的时候腰一弓两腿一蹬，满满的一车就推上来了。到了地里，把独轮车立起来再蹬一下车轮，两边的篓子就扣到地里。他推的两堆就是比别人高一点多一点。
　　58年县里要在我们村南的＂龙王涯＂修水库，调集了全县＂民工＂。二叔也被调去了。他的＂活儿＂是＂发票＂，就是在一个必经之地坐着，手里拿着印好的票，过来一辆车发给一张票，推车人下午收工就按票记工分。
　　二叔干这个＂活儿＂不到半天就急了，找＂指挥长＂辞工，要求推车。＂我人高马大＂的干发票的事儿人家笑话！指挥长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我就知道你不会干的！两个人哈哈大笑，二叔从蓆棚子里推出一辆独轮车就上工地了。
　　＂坝身＂越来越高，离设计的高度还差一点，可是往上运土就更费劲了。前边得要三个人往上＂盘＂（就是后面的两个人支住车子，到前边的人的车子两边套上绳子合力拉上去），进度越来越慢。没办法只好三班倒。二叔干两班。谁接替他都不让。说汛期快到了，多推一车是一车的。就是干完两班他也抽空过来看看，帮助下边＂打夯＂的。
　　有一天他帮助＂打夯＂擦汗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几十米高的＂坝身＂上有人喊着什么，他再一看，是一辆独轮车连车带土还缠着一个人掉下来了！他大喝一声（再＂大喝＂也受公鸭嗓限制），他就迎着落下来的车土还有一个人跑上去了！正好上面有一个平台工作面，二叔趔趄着身子，等独轮车到了跟前，他一手拽住车把，一手拉住＂车袢＂（挂在独轮车两边的厚带，推车的时候套在脖子和两个肩膀上），一瞪眼一咬牙，硬硬的把独轮车弄停了！
　　原来推车的小伙子为了省事儿，快到倒土的地方突然加速，依靠惯性把车一立很轻快的车就扣地了。没想到车把上的＂袢＂还缠在手上，于是就把他也带飞了！幸亏前面都是堆起来的土，没有把他摔坏，车往下掉的时候缠在他手上的＂袢＂也起了缓冲作用。但是如果不是二叔后果还是很严重的，下面就是低着头夯土的群众！
　　二叔拦住了独轮车，扶起小伙子，看看他无大碍，就下班了。
　　等总指挥副总指挥等人听说了以后到二叔住的地方找他，二叔四脚朝天鼾声如雷。
　　69年地区接受了修＂战备公路＂的任务，公社书记点名让二叔参加。我们村负责一公里的修建任务。这是一块硬骨头，要修建的路面上有一块几十米长十几米高的＂岭岗岗＂。为此，指挥部专门拨下来炸药和导火索。公社书记专门叮嘱村支书，不能让二叔担任爆破手，让他看管炸药和导火索。可是他根本就不同意，说我当过兵，还干过这事儿。虽然听不见但是在点火前打炮眼放炸药安导火索是没问题的。村支书考虑再三，同意了。但是有一条只能指导不能动手。二叔同意了。
　　在打炮眼之前，他站在岭岗岗上看了又看，又蹲下仔细看看石头的纹路走向，然后下来退后很多步又象炮兵那样伸直胳膊，伸出大拇指瞄准似的，再去用粉笔画炮眼的位置。
　　打第一个炮眼的时候，他把大家叫过来，他先是扶着钢钎教怎么抬怎么放怎么转，再提着大锤教给怎么用力怎么使巧劲儿。示范以后就听得叮叮当当一片打炮眼的声音。十个人一天打了五个炮眼，他验收合格后又教怎么装填炸药放导火索。到了临收工的时候，村支书派人四处警戒。可是没有会点导火索的，二叔要求上,支书不同意。二叔只好在原地把一根导火索埋在土里，教给大家用＂火绳＂把导火索点着。然后又让两个人当场试了试。支书看到二叔点头了，就让两位胆大细心的人去了。
　　那两个人很快就飞跑过来了，刚刚蹲下就听得＂咣咣咣咣咣＂的炮声响起来了。没几秒钟响完了。支书想站起来被二叔摁住，说还有一炮。支书纳闷，＂你不是听不到吗？＂二叔说，我看到爆起来了五炮！他又问大家听到多少炮响?都说捂住耳朵了。支书说好像是听到五炮。又过了十几分钟，没动静。支书说谁都别动弹，我去看看。二叔看到支书要去，也站起来说咱俩一起去。就在离爆炸点很近的地方，二叔猛地把支书摁倒，自己趴在支书身上。几乎同时，＂咣＂的一声爆炸了，一块巨石离他俩仅仅有半米远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他俩身上落满了大小石块。事后支书说，＂俺娘哎，俺被压到地下，爆炸声好像把俺肚子炸开了！＂支书问二叔＂你怎么发现的?＂二叔说＂觉着要爆＂。
　　战备路总指挥部的宣传栏里，有二叔的光荣榜。二叔看到就想擦掉，说＂我是党员＂＂我是一个兵＂，弄这个干么！
　　生产队分粮食，都是他给孤寡老人五保户送家里。麦收的时候他看麦场，有一次突然下大雨，等生产队长带人赶到，他早就把小麦垛好用草苫子盖好了。交公粮的时候他和生产队长说一定交最好的公粮，让战士们吃上新小麦好小麦。
　　就是有一条，只要上边通知他去参加什么＂表彰会＂，他准生病。插上门谁也不让进。无论你怎么砸，怎么敲门反正他听不见。
　　二叔就是这样。
　　一个被震聋的人，曾经被小学请去作报告。当校长用笔写出请他给孩子们作报告的要求后，这位平时拔草都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一米八高的山东大汉，竟然腼腆起来，＂不行！不行！我一个聋子怎么能给孩子们作报告！＂当公社书记写了＂你是党员吗？＂二叔点头。＂给孩子们作报告是党的要求也是党交给你的任务！＂二叔说，＂我说不出什么呀！＂＂你就把抗美援朝战场上你经过的见过的说说就行。＂二叔只好又点了点头。
　　＂……孩子们，我是战场上入党的。我亲眼看到我的战友们牺牲了 有的牺牲在炮膛边上，有的牺牲了还抱着要装膛的炮弹！咱们的炮火打到敌人阵地上，看到敌人的阵地被炸的一塌糊涂，我们太高兴了！可是看到在咱们的炮火炸完了，我们的战士发起冲锋在半路上被敌人的机枪给扫倒，有的带着伤爬起来继续冲锋，有的牺牲在那里，心里真是心疼难受啊！
　　我虽然被震聋了，但是我活着啊！比起牺牲了的战友无论我怎么干也还是活着啊！＂
　　＂党叫干么就干么，干么就要干好么！这是我的班长说的，我记一辈子！＂
　　＂孩子们，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为咱们的国家出力，才能对得起牺牲的人。千万不要忘了就是他们死了，才有我们的今天！＂
　　……
　　就这样，二叔默默地老了，因为聋，过早的患了＂痴呆症＂，不到70岁去世了。
　　据说，他的＂伤残抚恤金＂上的钱一分钱都没有动，说是要交党费。还是他说的，战友牺牲了他活着就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