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无声（完）

　　作者：北方雪
　　命运是什么？真的能苦尽甘来吗？
　　弟弟的一生，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一生，是眼里含着泪花脸上挂满笑容的一生，是受尽委屈也不啃一声的一生。便就是死亡，也置身于两难不能的夹缝。既回不了老家，自然更入不了人家的【坟茔】，一个人埋葬在半阴不阳的荒坡沙梁脚下，仰视着流星寒月，静听着草抖风啸，比活着的岁月还显得更加寂寞、孤苦、伶仃。就连丧日的礼数那般不伦不类，别具一格，惊心动魄。我独自凝望着弟弟家里明光闪亮的玻璃门窗，墙上的瓷砖，屋里的沙发、冰箱、漂亮的大门，还有院子里没来得及收拾的遗留，听着隔壁邻友对弟弟的评价︰＂人好，实打实儿好，人勤快，实打实勤快。为庄子里的家家户户没少帮忙，谁家有个事情用车，只要通传一声，没有不动掸的。是个苦了又苦的苦尽忠。为了这个家操尽了心血，淌干了汗水。就像梁头子上的沙燕儿，伸着脖子，扑腾着翅膀，嘴里抬着泥，含着水，砚成一个一个的泥蛋儿，刚刚垒好窝，筑成巢，收拾得像模像样，打磨得亮亮堂堂，还没享受一年半载，你看撇开媳妇，丢下儿子，一晕儿就这么走了，你说可惜啵？太可惜了﹗＂
　　很久很久了，我站在庭院的中央，此刻，一轮西沉的残阳把最后一瞥留给黄河边上的河东村庄。我的泪水变成滴血，漫漫浸入远方的暮色﹗脑海中想象不出二十年来弟弟一个人开着手扶，三轮车或者汽车，拉着梨儿、苹果、花椒、大蒜等等类类贵德的特产，连明赶夜翻过云蒸雾罩的【拉鸡儿山】，到互助、大通、湟中一带贩卖的一幕幕情景，拿我姐夫的话说＂兄妹伙里，老四这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你们谁都没吃过，谁都没受过。＂ 说实话，要是不知道的人一见面，总以为我是弟弟，他是哥哥，面相他比我老成、憔悴多了。能不老相？能不憔悴？从小在庄稼行里弟弟总比我干得多，干得重，割田、【碾场】样样比我强过多倍。而走亲串门，迎来送往，吃吃喝喝，我却沾尽风光。称赞说好的都是我，责骂挨打的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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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了大半辈子，没给弟弟手里塞过一次钱的零花，没给弟弟买过一件衣服。如果说有过，也是弟弟病重住院，盖房子修业时充其量不过是借，如果说买过，也不过是在一年冬天弟弟到家来，我看着弟弟衣单，就随手将自己不想再穿的皮夹克拿给弟弟。弟弟一阵手忙脚乱，语无伦次，支支唔唔推辞了半天，然后高高兴兴穿上身。弟弟一穿就是几年，无论走到哪，总在人前头炫耀，这是三哥给我买的，三百多块一件。却把自己做生意时随车带给我的水果、面粉、花椒、大蒜等许许多多跟口不提一字。
　　人真的有灵魂吗？真的还能有来世吗？
　　不知道弟弟生命的最后时刻，躺在事故现场闭着双眼流出的那两行热泪，为了谁？换句话说，因为什么而流泪？
　　出事前，弟媳说她做了一个奇奇怪怪可怕的梦。梦中弟弟非要跟她离婚，并把两个孩子都推给她。她给他说，两个孩子我一个人养不过，如果你一定坚持要和我离婚，孩子就一人一个，但弟弟怎么都不答应。他说他想家了，要回互助去，说完人就不见了。她于是手里拎着两个孩子，到互助县四处打听、寻找，眼前只是一条条陌生的深深小巷，怎么也找不到弟弟的踪迹……
　　既然亲戚们一个个都劝着给我敬酒，还是喝酒吧。酒是好东西，一醉方休，醉了好，醉了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将忘记，什么也不在想起。便是曾经喝酒喝出了很多事情，喝丢过工作，还差点丢了性命，一口气想着不喝了，对天发誓，对地发誓，对老婆发誓，对孩子发誓，对镜子里的自己发誓。但是现在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代替酒的效果。酒既苦又辣还甜，意味深长……但是冥冥之中我还需得保持一点最后的清醒，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我要为弟弟守一夜灵柩。明早凌晨五点，弟弟就要在响起的鞭炮声中（贵德的乡俗：没喇叭叫人，就用鞭炮）。一路的火光明明灭灭和一路的哭声悠扬中入土为安。之后，我也只能握一握亲戚们挽留的双手，回到我打工挣钱的地方。我爬在弟弟僵硬的身旁，握着弟弟冰凉的手，恍恍惚惚像在梦中。小时候我们常常躺在一个被窝里，不是你枕着我的胳膊，就是我搭着你的大腿。多少年没有这种血脉、肌肤之相连、亲近、热乎了；多少年没说过一句知心的话语了。今夜，在这酒后的茫然迷醉中，稀里糊涂地总算有了这么一次机会，即便是无声的最后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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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命苦，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四十五、六的人了，下岗失业，求职无门，却又不得不思儿想家，四处奔波，以卑贱的人格尊严赚取生活的最基本需要。
　　多想再回到童年的时光，在青青草地，你追我逐，嘻嘻哈哈过那种欢声笑语、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我们还是一天天长大了，并且渐渐老去。因为生计逼迫，我们为了各自的家庭，东奔西跑，紧绷着脸上的肌肉不停忙碌。我很累，想必弟弟肯定比我更累。那就好好睡吧！
　　轻轻的 我来了
　　然而 我还要匆匆离开
　　当你穿过熟悉的柳林
　　我们依旧还在梦中依偎
　　匆匆地 我走了
　　正如 我轻轻的到来
　　当你从梦中惊醒
　　我们依旧还在黄土的默默里依偎
　　【注释】坟茔：祖坟。拉鸡儿山：青海西宁与贵德县之间一座山。碾场：当地方言，打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