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债

　　春天的画笔把山坡上一下一下点上粉色的桃花时，王小毛的心也像被拉开了一道明晃晃的口子似的，火辣辣地疼着。
　　王小毛望着缀满山坡的桃花，眼前的桃花似乎幻化成一张笑盈盈的脸庞，那是菊花的笑容，在他的心底千百次浮上来又落下去。王小毛不禁咬了咬嘴唇，忍住了快要溢出的泪水。
　　王小毛是在一个夜晚回到笊篱沟村的。趁着夜色回来是因为他没有赚到钱，没有脸面见到村里人。王小毛是在城里的工地上干了半年活，临过年时老板却失踪了，他只好空着手回来了。
　　王小毛躲得过村里人，却躲不过后妈的责骂。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团年饭，都没有一个人理会王小毛。后妈一边说着谁谁家的小子去山西下煤窑赚了几十万，一边用眼睛斜着瞅王小毛。父亲狠狠地用筷子捣着盘子里的肉骨头说，养头猪还能杀了吃肉，养个儿子却屁用没有，狗日的咋不死在外面呢？
　　王小毛就讪讪地放下筷子，头也不敢抬。
　　春天来了的时候，王小毛就整天黏着二叔，求着二叔带他一块下煤窑。菊花来找他了，菊花说，小毛你有啥打算？
　　王小毛垂着头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有啥打算。
　　菊花就看着王小毛。半晌，菊花才抬起头来说，小毛哥，你是男人，哪怕你爸你妈看不起你，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起你，我菊花还是对你好，请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王小毛就不说话了，仰着头看山坡上看得正热烈的桃花。菊花递过一沓钱说，拿着吧，出去闯闯，算我借你的。
　　王小毛就又 到 了城里。王小毛就在城里的一家广告公司当杂工，替人安装广告牌。没活干的时候，王小毛就重新拿出被自己抛弃已久的画笔，没日没夜地练画画，偷偷看设计师在电脑上操作，原本因为没钱放弃去美院读书的王小毛很快就学会了设计制作。他把菊花给他的钱存了起来，足足有五万。王小毛计划着等攒足了钱就自己当老板，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到村里娶了菊花过日子。
　　再回笊篱沟村的时候，王小毛是开着自己的奔驰车回来的。三十岁的王小毛，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成了一家公司的老板，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刚一进村，王小毛就急急地来到菊花家。可是，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菊花在他离开几天后就已经嫁给了一个矿老板的傻儿子，那五万块，是菊花向婆家要的聘礼。
　　王小毛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多少次在内心想象着和菊花重逢的场景，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昔日辉煌的院子里，早已破败不堪。菊花的公公因为矿山破产已经变卖了城里的房产，只剩下村里的几间老宅，自己也因为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去世了，家里只有菊花和菊花的傻子男人了。
　　菊花！王小毛一进院子就喊了起来。菊花抬起头来，王小毛看到了菊花那张脸上写满了憔悴。那张脸多少次在王小毛的梦里清晰着，此刻却是如此的朦胧。泪水一下子溢出了王小毛的眼眶，他无论如何都忘不了自己成功的第一块基石是菊花用一辈子的命运换来的。
　　王小毛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菊花手中说，菊花，跟我去城里吧，这一辈子我会好好报答你。菊花摇摇头说，小毛哥，你没让我失望，终于混出个样子来了，可是你又让我失望了，钱再多也买不回一个人的过去呀。
　　王小毛怔住了，王小毛呆呆地看着菊花说，你和他离了，傻子我帮你养着，这是一百万，足够傻子一辈子花了。菊花就哭了，菊花哭着把银行卡装回了王小毛的口袋。菊花说，小毛哥，我把自己的一辈子卖了五万块给了你，可现在我的一辈子是傻子的，我欠着傻子一条命啊。
　　那天王小毛是哭着离开的，那张银行卡菊花到底没有收下。后来，王小毛才知道菊花嫁给傻子后，从不和傻子住一张床，她在等着王小毛回来。可是有一天，菊花突然病了，是尿毒症。傻子虽然傻，但还是知道把她送到医院，用公公卖掉矿山的钱给菊花换了一个肾，而换的那个肾就是傻子的。医生说，配型能够成功，完全是个奇迹。菊花说，自己的生命今后就是傻子的了。
　　王小毛又一次望着满山的桃花哭了，哭得像个孩子。这些都是王小毛讲给我的故事，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讲这些的时候，王小毛已经是省里的明星企业家，已经离过三次婚了。我是家乡的父母官，正在竭力游说王小毛回家乡投资。
　　王小毛边和我喝酒边说他现在是有钱了，可是钱越多也感觉自己欠了一辈子无法还清的债越多。我说，人生就是这样啊，谁也逃不脱各种各样的债，管他呢，喝酒，明天我陪你去考察项目。
　　一杯酒下去，我们都像一滩烂泥一样醉了。 （原载小小说集《雨中奔跑》，江西高校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
　　明晓东，男，陕西柞水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高中未毕业即辍学打工，先后当过建筑工地农民工、打工记者、中学教师、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目前已有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1500余篇散见于全国各地文学期刊，出版小小说集《雨中奔跑》，作品数十次入选各种权威选本、高考中考试题及教辅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