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云"与"凝雪" — 罗森布鲁姆藏石"疑雪" 1998年,美国雕塑家罗森布鲁姆(Richard Rosenblum)迎来了一生的高光时刻。那年,他的中国古代藏 石在哈佛大学美术馆公开展出,震惊北美艺术界。同时,由哈佛大学专家Robert D. Mowry编著的展览 图录《Worlds within Worlds》也大获成功,开启了西方艺术学者对中国赏石的深入研究,尔后这批明星展品更在欧美各大著名博物馆开始了全球巡展。 未曾想天有不测风云,正当展览举行之时,罗森布鲁姆忽然撒手人寰,他的旧藏也很快四散天涯。其中的一部分被捐给美国大都会等著名博物馆,另一部分则通过拍卖释出。直至今日,那本展览图录《Worlds within Worlds》仍是不少藏家心中的"圣经",而"罗森布鲁姆旧藏"依然是国际市场上中国古代赏石最有价值的标签之一。 罗氏展览图录《Worlds within Worlds》 但是,关于他和几场展览的争议,20年来从未停止。在赏石业内流传一个说法:当年罗森布鲁姆从中国购入的赏石中,有一部分是改革开放后的赝品。一些知晓当年内情的行家也在公开或私下的渠道谈及,并且据说"罗森布鲁姆晚年也开始醒悟过来,他甚至发现许多古石的做旧和作伪系同出一人"。久而久之,这桩传闻越来越扑朔迷离。 巧的是,笔者在翻检资料的过程中,无意发现了罗森布鲁姆的一块藏石竟与故宫中的古石"造云"有一处一模一样的铭文。换言之,这两块石头构成了一起"双包案"。因此,本文不妨借机会,对罗森布鲁姆赝品的传闻进行一番验证。 古石"造云"的真伪问题 "造云"是现藏于故宫建福宫内的一方古代灵璧石,笔者也曾撰文对其铭文、传承等内容进行了介绍。 而罗氏藏石名唤"疑雪", 是一块白色的大理石。它的具体情况在《Worlds within Worlds》第 257 页有详细介绍,哈佛大学专家Mowry 认为它的年代应该是清代中后期。这种双胞胎甚至多胞胎的现象,在古代书画鉴定中经常出现。既有一真一假,也有俱真或俱假,不可一概而论。故宫的王连起先生曾提出"欲识其假,必先识真"的原则。这是因为 :倘若不识其真,连一杆正确的标尺都没有,所谓"鉴定"也就成了瞎子乱开枪。而能成鉴定标尺的物品,必然要经过严谨的论述。 现藏于故宫建福宫内的一方古代灵璧石"造云" 故宫中的造云石不仅是真品,更是一杆难得的标尺。首先,近代以来造云石首次公开披露可以追溯到 1935 年。彼时,《 故宫周刊》曾用一个整版介绍了其概况,并留下了清晰的影像及细节介绍。1936 年,国立故宫博物院出版的《增订故宫图说》第 40 页的"惠风亭"部分也提到造云。同年,故宫还以馆藏珍贵文物为主题,制作发行了一套台历。其中,9 月 2 日的主角便是造云石,纸上既包括了造云的正面照,也有两张拓片的影像。 1935年《故宫周刊》曾用一个整版介绍了"造云"概况,并留下了清晰的影像及细节介绍 但是,由于"造云"在 1935 年之前的 200 多年间一直处于资料空白的状态,难免有孤证不立的存疑。在查询文献之后,笔者发现其实在这段"空白期"内,至少潜藏着一段未被人提及的重要证据资料——《顾阿瑛所藏造云石歌》。此诗见清代中期官员钱楷的诗集《绿天书舍存草》,该书为清嘉庆二十三年阮元刻本,曾收录于《续修四库全书》中,目前国家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均有藏本。《 存草》中的诗歌多是清代官员钱楷基于亲身经历而作,且按时间排序,故可信度毋庸置疑。 这首《顾阿瑛所藏造云石歌》收录于第二卷中,写作时间约在乾隆晚期,此时任户部主事的钱楷应该主要在北京活动。从本诗内容看," 飞来一峰何壁立,题赏朋尊近移席"点明了造云名称的来历 ;"韵戛商飚和铁篴" 则描摹郑元祐铭刻中杨廉夫吹奏铁笛、顾瑛敲击造云以和的场面 ;而"遥遥胄接东桥老,二百年来旧文藻" 显然意指顾璘(号东桥居士) 在 181 年之后获得造云的过程。 综上可知,钱楷的《顾阿瑛所藏造云石歌》与造云石上的题刻相对应,相当程度上解决了造云"孤证难立"的问题,证实了造云的铭文在乾隆时期已经是今人所见的状态。而因为一直深藏于故宫,又有各种图文资料的证实,造云石的可靠性无疑得到有力保证。 《顾阿瑛所藏造云石歌》 罗氏"疑雪"的真伪问题 说回到它的双胞胎——罗森布鲁姆所藏的这块"疑雪"。这块石上有三段铭文。第一段铭文是"至元丁丑秋日,郭畀观于白石山房"。 郭畀(1280 - 1335), 字天锡,晚年号退思,镇江人,是元代著名的儒生。据《郭天锡文集》的序言中的描述,郭畀(音 bì) " 身长八尺余,美须髯,善辩论,通国语,倜傥略边幅,堂堂然伟丈夫也。饮酒有鲸吸之量,醉墨淋漓,信手挥洒。当起得意,脱帻却立,咄咄自磋赏曰,此不灭古人也。尺缣片楮,得者宝之"。 罗氏藏石"疑雪"铭文 郭畀书画皆能,在艺术上也颇有成就。他在书法上主学赵孟頫,曾代赵孟頫书写《松雪斋集》而被赵作跋称许,在绘画则学米芾和高克恭,与倪瓒关系密切。因为屡试不第,郭畀长期亲近山林,和杨维桢、朱德润等人来往很多,自己也常常组织雅集。因此,如果说他在某处得见和题刻一块赏石,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但问题在于,至元丁丑是 1277 年,当时郭畀只有3岁(元惠宗也用过至元年号,但对应的丁丑年是1337 年。此时郭畀已去世 2 年,显然更不可能),这段铭文明显就有问题了。 笔者猜测:这个蹊跷的背后,其实是一个大乌龙。因为元代除了郭畀,还有另一个叫郭天锡的人。这个郭天锡字佑之,号北山,是元代早期著名鉴藏家。他因藏有王羲之《快雪时晴帖》而自号"快雪斋", 与赵孟頫和鲜于枢往来密切。这位郭天锡大约出生于 1227 年,卒于 1302 年,至元丁丑时50多岁,若说题刻也算合情合理。简而言之,恐怕是刻款者弄混了郭畀(字天锡)和郭天锡(字佑之), 才出了这样的错讹。我们更进一步,还能发现更多证据——疑雪石上落的"天锡"印章,和郭畀不同,倒和另一位郭天锡高度相似。 "疑雪"上的落款与郭天锡《王献之保母帖跋》落款一致 右图:《王献之保母帖跋》中的郭天锡印章 左图:"疑雪"第一段铭文 郭畀《天仙剪碎诗》 而从《云山图卷》《 番王礼佛图》和《陆游自书诗卷》等存有郭畀提拔的书画作品看,郭畀惯用的印章是"郭畀天锡", 字体也与疑雪石上的完全不同。很显然,郭畀或郭天锡都不可能弄错自己的印章。因此,这段刻款只可能是后人仿冒的。"疑雪"上的第二段铭文是 : " 天王狩于岐阳,日月星辰走藏匿于云根厥维望舒精君子之明明贞 瑛"。 "疑雪"第二段铭文 这段隶书铭文落款为"瑛", 既然有郭畀刻款在前,这个瑛很可能指向元代的顾瑛。因为郭畀活动的镇江和顾瑛活动的苏州距离非常近,两者的朋友圈也很重合,因此共聚一堂的可能性很大。 这段铭文个别字迹漫漶,但并不影响大体的意思。如果仔细识读会发现文辞很古怪。第一句"天王狩于岐阳"用语颇古雅,天王的用法直接来自《春秋》,但是从第二句的日月星辰开始,读者只能大概揣测意思,断句却着实费力。检索文献后,笔者发现明代中期王叔承的《石鼓歌》中有意境和用典都相同的句子:"……日照犹看星斗移,雨来恐有龙蛇出……周宣昔狩岐阳时,籀文烂漫天王辞。" 因此,也不排除此处的铭文有借鉴化用的可能。 第三段铭文的内容是 :" 昆仑山人张诗与晏伯谦同观", 也是疑点最大的一处。因为,故宫造云石上也题有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 左图 )"疑雪"第三段铭文,( 右图)造云石 同款铭文, 对比之下可以发现左图字迹明显僵硬 如果说两块石头都是顾瑛的玉山遗物,又都正巧在将近 150 年后被北京城的张诗和朋友晏伯谦一起看到,留下了同款铭文,这种概率出现的可能性有多高?与其说发生了盲龟浮木的奇迹,真相更可能是 :题刻者照抄造云,在另一块石头上来了一次复刻。为了显示区别,题刻者还把昆仑二字的山字边换了个顺序,也是煞费苦心了。但如果对比两段铭文,我们不难发现"疑雪"上的字迹拘谨生硬,尤其是山与人的连笔扭捏造作,好似一根被打折了的骨头。 综上,这块"疑雪"显然是后人作伪的产物。作伪者在全方位模仿造云石——人为制造了从元早期的郭畀到元末明初的顾瑛再到明中晚期张诗的传承顺序,连"疑雪"二字也在模仿造云上顾瑛的篆书刻款。可见,罗森布鲁姆所藏赏石中有赝品的情况的确属实,至少这块"疑雪"就是一个铁证。 伪造者疑云 自清中期以来,真正的造云石深锁宫禁不为外人所知。1935 年," 造云"短暂曝光,但在此后的连年战争中销声匿迹,直到 2017 年四僧展才重新被大众所知晓。21 世纪初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中华古奇石》一书,专门介绍存世的中国古代赏石,该书集合了国内当时相关领域的多位专家之力,可谓搜罗甚广,但也未能披露"造云"的存在。 国内如此,遑论西方?在那个互联网极度不发达的时代,包括 Mowry在内的学者压根不知道紫禁城里竟还有这样一块镜像般的标本石。 而那位神秘的作伪者偏偏就能"化用"造云,瞒天过海。若能如此,要么他人脉深广,早早就知晓建福宫中造云的存在 ;要么就善于搜罗,能从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翻出这一点记载,为己所用,无论哪一种,都可谓是高手。 故宫建福宫内的"造云" 值得指出的是 :这位作伪者对古代赏石的形态把握能力非同寻常,甚至超越不少古人。很少有人知道,古人其实见识面窄,譬如《素园石谱》等明清石谱中对于宋元名石的图像,基本都是作者凭空想象而成。反而是现在的人们,可以系统搜集整理中国古代赏石的实物、图像和文字资料,对古代赏石的发展脉络才有更清晰的认识。 以"疑雪"来说,此石通体有修治痕迹,边缘形状几乎完全是人为塑造产生。而无论是线条的处理方式、孔洞的位置还是整体的沉稳气质,都与故宫御花园元代英石相似,也符合南方早期赏石的风格。此等手法,可谓深得元代赏石之意,比一味追求"玲珑"而在石身上横穿竖凿的蠢行高明了不知几许。 但这位高手却是百密一疏。首先,他借鉴造云的刻款,将疑雪的传承融入了一段历史之中,格局与站位颇高。相对于苏轼、米芾或者宋徽宗"烂大街"的文化名人来说,郭畀是非常冷门的历史人物,用他来作伪款能使安全系数提升不少,可这个人的生卒年份、活动范围又均与顾瑛存在交集,可谓上佳人选。可惜书到用时方恨少,作伪者一方面为了呼应"疑雪"之名,生硬编造了一段文不通句不顺的散装文言,另一方面弄混了郭畀和郭天锡,终究吃了文化不足的亏,暴露了死穴。但如果没有这"一疏", 造云又仍在宫中不露面的话,这块赝品恐怕就要变成传承有序的稀世之宝,在博物馆或者艺术品市场中备受珍视,这不得不让人细思极恐。 和书画、瓷器等其他门类相比,古代赏石真伪鉴定的基本理论极为孱弱。鉴定者高度依赖所谓的 "观风望气", 而这种观望,基本没有可靠的标准件作为对照组。如果这种情况总是在持续,那么古代赏石的鉴定和断代就只能是玄学而非科学,是巫术而非技术,是崇拜偶像和迷信权威的结论。可权威终究是人,普天之下哪有不犯错的人?罗森布鲁姆是著名雕塑家, 对美的感知力不可谓不强,Mowry 是艺术史专家,学养不可谓不高,两个权威却就在这一块石头上双双栽了跟头。 可见,尽信权威,不如无权威。 -END- 今日编辑 里木 原文刊载于《收藏/拍卖》杂志2020年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