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 谢咸玉 30号院 村里人持续异样的注视令我疑惑。我问了房东大爷才知道,当地农村习俗,只有吊孝的时候才戴白色帽子。 原标题:《官庄纪事:房东和他的儿女们》 我还是一直未见房东大爷戴过送他的黑色鸭舌帽。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我插队时的官庄,没有人在外面做官。当时有可能在外做官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队长弟弟,社来社去工农兵大学生,在省城读书。另一个是副队长的小儿子,在部队当兵,有可能提干。 站在山岗望去,官庄像一个巨大的烟斗。"烟斗"处树木繁茂,依稀露着几家烟灰色屋脊,那里住着官庄的资深村民。循着"烟斗"向西,树木渐稀,裸露着一溜与山岗同色的黄土屋,大多住着滁河南岸和更远地方迁徙来的外来户。房东家在我们插队前两年,在村西头翻建了三间土基屋,成了这个巨大烟斗的"烟嘴"。 我们知青点土基屋在房东家西头。 土基屋就是土墙房子,区别在于,土基是在秋后收割完的稻田里,用拖拉机拉着石磙,将露着稻茬的田土碾实(稻茬在土基里类似钢筋的作用),用特制铁锹切割成大小相同的土基块,再将土基块依田埂码成通透的花墙,风干后运回村里砌墙造房。土基砌成的墙,比泥土垒起的墙结实,屋墙见型见方,且更耐风雨侵蚀。 房东大爷老俩口五十多岁(实际面相更老),有四个孩子。三个儿子,最小一个是女儿。小儿子在公社读初中,女儿在大队部读小学。房东大儿子三十好几了,迟迟未娶,跟家里赌气,在外用毛驴拉板车跑运输,平常总懒得回村。挣的钱也只够维持他单身"漂泊"的需求。二儿子也三十出头了,因为家境窘迫,同样遥遥无期的单着。从村里人那儿知道,房东的女儿是房东至小抱养的童养媳,预备将来与房东小儿子成亲。 我插队时,母亲找人换了一顶炼钢工人特有的白色帆布鸭舌帽,让我带到农村遮风挡雨。白色鸭舌帽,优质帆布面料,经纬分明,棱角挺括,戴在头上颇有仪式感。 插队第一天上工,我头戴白色鸭舌帽下田,几条田埂上的人,都不约而同朝我望着,感觉在向我行注目礼,又不像,一连数日如此。 村里人持续异样的注视令我疑惑。我问了房东大爷才知道,当地农村习俗,只有吊孝的时候才戴白色帽子。 出了房东家门,我取下头顶白色鸭舌帽,用力抛向门前不远处的池塘。 刚插队那会儿,我们每月都要结伴赶几次集,到镇上打牙祭。 有一次赶集遇见房东大爷,我们几个知青忙拉着他一块进饭店喝一杯,借此感谢房东大爷一家对我们的关照。席间,小陶问大爷赶集买了什么,说着扯开大爷一直用手捂着的旧布包,里面是一顶黑色鸭舌帽。除了颜色不同,帽子样式、面料和我抛入池塘的那顶白色鸭舌帽一模一样。 房东大爷看着我,有些尴尬地说,那天看你把帽子扔了觉得可惜,我把它捞起,拿到集上染一下。说完,他喝干杯中酒,又仰脖将酒杯用力吸了吸,说有事先走了。 我一直没见房东大爷戴那顶黑色鸭舌帽。偶尔一天,却突然发现队长头上戴一顶黑色鸭舌帽,赶着去公社开会。 我去问房东大爷,他说把帽子送给队长了。 房东大爷有求队长,让他家秋后再在生产队田里打两间屋的土基,就着他家现在的屋山墙再外延两间。他愁着要为两个至今都单着的儿子先备屋,再求媳妇。 我们知青都同情房东大爷一家生活不易,没料想,却干了一件愧对房东大爷家的事。 下雨天不出工,我们全窝在屋里。这时,一只母鸡进屋觅食。小陶断定是杨侉子家的鸡,他悄悄下床,轻轻关上门,发出捉鸡指令。 杨侉子经常当众让我们知青难堪,正愁找不到机会治他。到底还有些顾虑,我们把捉到的鸡塞进小陶的马桶包,冒雨赶到临近女知青点与她们共同享用。 第二天,房东老两口轮流来知青点找他家母鸡。房东大妈前后来找了几次,临出门又折返掀开近门的小陶的蚊帐,朝蚊帐里扫视,同时自言自语,家里就靠它下蛋换煤油,换盐。言语里隐隐透着哭腔。小陶躺在蚊帐里假寐。 房东大妈走后,我们几个知青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 那段时间,见了房东,我像一个债务人局促不安。我几次想赶集买一只母鸡,找理由偿还房东,但遭到一致反对。 愧疚磨人,我又萌生一个间接补偿的主意。我给家里写信,让母亲再找人换一顶帆布鸭舌帽,染成黑色寄给我。 我把母亲寄来的黑色鸭舌帽送给房东大爷,了却了一桩事。我返家过春节时,房东大爷执意要送我一只母鸡外加一些鸡蛋。我被迫收了鸡蛋,坚决拒收母鸡。 我还是一直未见房东大爷戴过送他的黑色鸭舌帽。 房东大爷头戴一顶已经退了色的黑色鸭舌帽,一直依门角坐着,无声无语,像是不存在。.......他看看我,摇摇头,不认识我了。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年后,房东大爷病了,一直不见好。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支招,让两个儿子,赶紧娶一门媳妇回来给老人冲喜驱病。可是,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又有人支招去苏北找一个媳妇,那地方比我们这儿穷,姑娘愿意嫁过来。 村里有一家外来户媳妇是苏北的,队里准她假,让她去苏北老家帮房东两个儿子找个媳妇。事成后房东家再重谢媒人。 媒人来信了,有一家提出要先见见房东家二儿子。 房东二儿子临行前,来到房东大爷床前道别。房东大爷强撑起身子,从墙角衣柜里摸出我专门送他的那顶黑色鸭舌帽,让二儿子戴上。果然平添了几分厚重与阳刚之气。房东大爷锁紧的眉有些松动。 房东二儿子苏北相亲成功,女方家答应秋后定亲,再择日成亲。 苏北回来,房东二儿子整日戴着黑色鸭舌帽,家里家外,犹如换了一个人。 房东大爷刚喘过一口气,在外跑运输的大儿子回村,带回一个寡妇拖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大儿子要娶寡妇,房东大爷过不去心里的坎,几天不言语。大儿子让寡妇的两个孩子跪在父亲床前不停地叫"爷爷"。房东大爷禁不住眼角溢出泪水。 房东大爷厚着老脸再去求队长,恳请队里收留大儿子带回来的孤儿寡母。 队长见了寡妇和两个孩子,召集村干部走个过场,同意了。房东大爷家目前的人居状况实在窘迫,队里答应提供一间闲置仓屋,给房东大儿子一家临时落脚。 房东大儿子已经不习惯在村里干农活,恰遇有人来找他合伙外出做事,便又重操旧业跑运输去了。十天半月回来一次,有时更长。 一天夜晚,房东大爷在队里谷场看场。大儿子不在家,他一直放心不下,便弯到大儿子一家临时住的仓屋看看。门突然开了,屋里没有点灯,队长从里面出来,头戴他送的那顶黑色鸭舌帽,匆匆忙忙,险些将在暗处的房东大爷撞倒。 大儿子再回村时,房东大爷警告他不准再外出。大儿子不听,房东大爷操起锄头来硬的,我们几个知青被惊动,轮番上前劝阻。 房东大爷私下找我,请我帮忙劝他大儿子。老人没有隐瞒他那晚看到的一切。 事情还是出乎房东大爷的预料。突然一天,大儿媳带来的两个孩子扑通跪在他面前,,说她们要跟妈妈回老家,不回来了。小的男孩离开时边走边回头,眼里满是泪水。临出门,小男孩突然又掉转头,跑上前双手紧抱住房东大爷的腿,哭着说不想离开他。 次日,房东大爷早早在门外候着大儿媳,劝大儿媳不要走。就是走,也要等他大儿子回来。二儿子赶过来制止父亲,不要留她,早走早好。 村里已经在传大儿媳和队长的事。有的说是被队长另一个相好的逮着了,给房东大儿媳两个选择,要么哪来哪去,要么等着队长老婆找她算账。 房东大爷再次病倒了,他最不舍那两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 队长在村里的男女关系问题,被多人告到公社。被免去队长职务,安排到大队林场造林护林。 王、陈是官庄两大姓,一直是陈姓压着王姓。陈姓队长被免,屈居多年的王姓副队长以为可以就此转正。没想到,大队宣布房东二儿子接任生产队长。 更没想到的是,房东二儿子只做了几个月的生产队长,就逃离了生产队。 房东二儿子当队长后,学前任队长的样,每次收工后总要沿田埂再巡视一遍。在一个洼地,他遇见村里李家大儿媳在独自流泪。 李家是比房东家早几年的外来户,去年,李家大儿子通过换亲娶了媳妇。换亲来的媳妇不情愿,常遭丈夫家暴。后来又嫌她不生育,更是百般折磨。李家媳妇不想让娘家人知道她的事,想着找队长诉说。房东二儿子认为这是夫妻私事,旁人不便多言,多是口头劝慰她几句。有几次李家媳妇说到伤心处,情不自禁撩起衣衫让他目睹其被家暴的残忍程度,看的房东二儿子又震惊又浑身燥热。她再次让房东二儿子看其被家暴的身体时,三十多岁的房东二儿子第一次没有管住自己。 房东二儿子叮嘱她先忍着,表面顺从,免受皮肉之苦。容他想办法。 房东二儿子和李家媳妇随后一次在田里发生的事,被村里一个挖猪菜的半大孩子发现了。惊恐之下,两人相约当晚离家出走。 女人丈夫喊来众多亲戚,天天逼着房东大爷要人。还必须天天管吃管喝。 走投无路,房东大爷顾不上心里一直积存的恨,怀揣两包知青送的他一直没舍得抽的香烟,在去大队林场的路上候着被免职的原陈姓队长,请他出面帮忙调解。 回话来了,李家大儿子的媳妇,是用女儿换亲的,房东家也必须用女儿换。 房东大爷再次求到原陈姓队长,是否有其它方式。原陈姓队长很是不屑,眼睛望着别处,依旧是当队长时的腔调,说,我现在不是队长了,我的话他们不听。他们只听现任队长的话。找你儿子跟他们说吧。 房东大爷无比绝望。夜深人静,他用布条做的裤带自缢,幸被及时救下。 房东大爷卧床不起,小女儿在父亲床边长跪不起。她告诉父亲,愿意去为二哥换亲。 隔了几日,李家来找房东家商量,用大儿子媳妇为他家的小儿子换亲。 两家由冤家变"亲家"。 正式定亲那天,房东的三儿子不见了。他给家里留了一张纸条:别担心我,我出去打工了。 离开插队的官庄以后,我一直与官庄在大队做民办教师的王老师保持通信联系。 王老师来信说,官庄终于有人在外做官了。原陈姓队长的弟弟大学毕业几年后,已经做了县水利局副局长。王老师当兵的弟弟在部队提干当司务长了。原陈姓队长的大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考上公务员,全家人随之离开官庄,搬到区委所在地的古河镇。还有,王老师也转为公办教师,做了小学校长。 王老师来信还告知了房东儿女们的一些事。 房东大儿子外出寻找他的女人和两个孩子,一直没有下落。后来连他自己也杳无影讯。 在公社上中学的学生,给房东家带回一封信。是外县法院的一份判决书。 房东大儿子在外县某乡间旅店,醉酒后卧床吸烟,引发火灾,给旅店造成重大财产损失,被依法判处三年有期徒刑。这么多年,一直没见房东大儿子回村。 房东二儿子私奔几年后又回来了,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房东三儿子在浙江打工,每年春节都会回来。 房东小女儿丈夫在大队窑厂出事故死了。房东大爷曾求过三儿子,把她娶了,小儿子拒绝了。但他一直没有中断资助她们母子。 ┄┄ 返城以后,我又到插队的官庄专门看望房东大爷。 房东家房子和原知青的房子,都已被翻建成了砖瓦房了。 原知青的房子住着房东二儿子一家。房东二儿子头上戴一顶他弟弟花高价给他买的黄军帽。他现在除了自家责任田,还附带搞养殖。这是他私奔那几年在外面偷着跟别人学的。 房东小女儿带一个孩子和父母同住。 房东大爷头戴一顶已经退了色的黑色鸭舌帽,一直依门角坐着,无声无语,像是不存在。 我躬身与房东大爷打招呼,他看看我,摇摇头,不认识我了。 作者介绍:谢咸玉,安徽马鞍山人;下过乡,先后在国企、合资企业、民企做职业经理人。有多篇作品散见纸媒和网络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