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过度繁盛的我庄

　　Original 照相的宋师傅  旧闻评论
　　这次假期回老家村里，最大感受是太热，碰到的人都在说天气反常，气温经常是30+的，让北方之秋很丢脸。另外是，植被疯狂，不管望向哪里，满眼都是树叶，绿色过度丰盛，有一种恐怖的观感。
　　如果深海恐惧症是一种病，那这种程度的茂盛可能沾染其中况味。
　　这种令人惊惶的植被，一方面来自生命周期最后阶段的稻田，因为稻子要等到重阳节前后才能普遍收割，所以大田里都长满了沉重的稻穗。它们密密麻麻，占据着平原里最大的平面空间，拥挤且焦虑。
　　而且稻叶挽留着尚未褪尽的绿，所以也参与到绿色的恐吓阵营。
　　稻田之外，凡是能种上黄豆、芝麻的拾边地也都是庄稼。我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不用再种庄稼的庄邻们是出于什么心理，到处点播作物。先是在南山的山脚，费力地除去杂草，搞几陇山芋，扩展巴掌大的地块种玉米，等到村里死人要做坟用，于是换上几百上千，舍弃辛苦垦荒的不规则地块，再去寻找新的开垦空间。
　　这种无处发泄的种植欲似乎在村前地头有了更多发挥的余地。大田既然都承包给种粮大户，打谷场的地块、拾边地自然跑不了被种植的命运，而且庄邻们还会在河道两边无主的地上开辟，甚至有人家在村道水泥路两侧都种上青椒，人们将传统癖好倾泻在这些名目繁多的地块上。
　　一点点热情，一点点肥料，一点点种子，遂成就这惊心动魄的蔚为大观。
　　按照往年的经验，这个时节都是万物凋敝的时段，于绿色、绿叶的衰败之下，自觉将河流、山峰、水库、村庄抖露出来，往天上看，往远处看，你都有辽 阔之感。可今年完全不是那回事，这种衰败迟迟没来，茂盛徘徊不去，你要是有心揣测，略微联想，说不定怀疑叶绿素在酝酿什么阴谋。
　　在和母亲起花生的时候，被洋辣子毒到两处，抬头看是种了两年的栗子树被虫子吃光叶子的惨景。母亲说，庄子里外到处都是虫子，比往年多得多，可哪怕这些虫害再怎么用力，也还是消除不掉庄子周边、大田那边、甚至这片黄淮海平原颇为压迫的繁盛。
　　要是让逻辑思维插上想象的翅膀，那这种有因果关系却又毫无章法的盎然绿意，反映了人造自然与农民活动之间的关系正被重塑。尽管人们对种植有着灵魂上的惯性，但他们正在以更为城镇化的经济活动疏远土地，以致于让这些土地的灵魂有了自由舒张的机会。
　　人在土地上，人又从土地上撤退，不离乡却离土，再以某种补偿心理暗合绿色大地收复失地。
　　作为这种天地人合一的产物，嚣张的植被季节性地炫耀存在。
　　村庄南边的笔架山在初中时是一处林木繁盛的胜地，后来松线虫沿着陇海线西进，漫山遍野的马尾松提供了外来物种的饕餮盛宴，不几年啃出一片荒山。在从高速下来转向东边，正对笔架山的时候，远远望见在遮天蔽日的杨树空挡里，是笔架山上回转的绿，甚至西边的山麓还有树木进一步袒露不知算是何方造物主的成果。
　　笔架山的顶峰海拔百十米，天气清朗的秋天，可以看到新海电厂的冷却塔冒出的水蒸气，是方圆百里视野的绝佳立场。可是在这绿色的异动下，想到随处被茅草掩映的坟茔，摄影师傅要在不知深浅的乱草里穿越，想着绝迹的五步蛇会否随绿色降临，难免心生畏惧。
　　可喜的回忆是清明时，废弃的采石场形成的深潭崖边，野生的桃花盛开，寂寥飘红。谁曾想，半年之后，自然界就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换了自然，只道当时是平常。
　　那天有机会绕路某条大河的堤岸，要穿越杨树丛林的世界，树底植被和低垂的树冠，组成长达几公里的绿色巷道，前后不见人烟，水流无声，村庄像是隔绝在无人区，要说不慌是不诚实的。
　　在这样的场景下谈论所谓的江山，一个正常人是心怀恐惧的。如果这疯长的植被象征自然的回归，那江山确实也够惊心动魄的。深陷在我庄微观又细密的绿中，你自然而然地会觉得，爱江山或者爱任何你在意的方面，首先要克服的都是恐惧，而不是别的什么。
　　如果我要爱我庄的庄稼，就要将它们具有侵略性的绿叶扩张，视作它们生命中无害的特点。想象每日每夜，在我无梦的睡眠之外的地方肆意蔓生，也只是植物的本能，只是无意中将恐怖感触及人的视线。
　　冲破这绿色围困的第一阵风，从今天傍晚开始变得强势。去大炮楼地块收获黄豆时，防护林已经与底蕴深厚的凉风短兵相接，杨树叶发出万鸟归林一般的嘈杂声响，千万个顽强的树叶发出振云之响，像是从绿色大地的胸膛里发出的无助哀鸣。
　　骑着三轮车，驮着植被中的叛逆的枯黄黄豆，来回听着风对矗立着的绿营的摧残，声声急迫，颇能告慰我怀。哪怕今年夏天过度丰沛的雨水浇灌了东西南北的绿，让它们凌驾于季节的约束之上，可时令有序，终将在我庄的前前后后恢复季节应有的样貌，矫正这绿巨人般的统治。
　　题图当代水墨，作者：@秃头倔人（李晓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