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 张朋亮 满天都是星 几场秋雨下来,天凉了不少。 回老家的空房子里取完东西,出来锁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串"叮铃咣啷"的响声,回头一看,是村里的保洁老哥在收垃圾。 他的年龄比我父亲还要大几岁,但按辈分,我只能叫他哥。一个三十几岁的人管一个年过花甲的人叫哥,怎么听怎么别扭,但辈分就是辈分,乱不得,所以,别扭也得叫。老哥的腰背微微弓着,满头白发,若非上身那件橙色的保洁马甲,就是寻常农民的寻常打扮,那一连串"叮铃咣啷"的声响就是他倒垃圾发出来的。他的装备是一辆漆成橙色,有着硕大车斗的架子车。他的工作是把每家每户放在家门口的垃圾倒进架子车里,至于拉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村人为了方便,会在家门口放一只桶,这些桶大都是刷了涂料留下的塑料桶,或者刷了油漆的铁皮桶,放在门口风吹雨淋,破旧不堪,稍一挪动就会"叮铃咣啷"地响。我回头看他时,他正熟练地提起邻居家的铁皮桶往自己的大车斗里倒垃圾,他的动作熟练而准确,那么满满当当的一桶垃圾,居然没有一丁点儿会洒出来。倒完邻居家的垃圾后,他把垃圾桶放回原地,拉着架子车往前走了几米,到了下一家门口,当他放下架子车的时候,我注意到,在车辕靠近车厢的位置焊接着两根螺纹钢筋,有了这两根钢筋的支撑,车辕就不必放到地上,从而保持车厢基本处于水平状态,防止垃圾外溢。 仔细看,那个焊接口并不平整,显然出自小作坊。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设计,却解决了垃圾外溢的大难题。 我跟老哥打招呼,老哥似乎心情不错,一边笑着干活,一边跟我聊起了天。 我们的话题是这样开始的—— 我问:"哥,收垃圾呢?" 老哥笑了笑,应了一声,然后突然说:"哥考考你咋样?" 我不解,应道:"啥事?你说么。" 老哥问我:"你还能认得我不?" 我答:"当然认得,我把你叫哥呢么。" 他又问:"你认得我,那你说我叫个啥?" 这一问,把我问住了。 在村里,上了年岁的人似乎很少直呼名讳,那是一种不尊重人的表现。小时候,小伙伴们吵架,最过瘾的骂人方式就是把人家爸妈的名字大声喊出来,喊的人过足了嘴瘾,被喊到爸妈名字的孩子往往怒不可遏。所以,人们一般会使用尊称,比如按排行叫"三爷""五爸",又或者借用晚辈的名字,比如"谁谁他婆""谁谁他伯"。前一种,是当着人家的面叫,后一种是跟别人谈论起的时候用。许多年里,父母之间都不会互喊名字,而是以子女的名字代替,比如我的父亲要喊我母亲,就会喊我的名字,而真的要喊我,却不喊我的名字,而叫我的小名。小名一般是名字最后一个字叠加起来,很简单也很实用的处理方式。我们家是这样,邻居家也是这样,方圆几十里的农民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叫的。 所以,名讳是一件严肃的事情,长辈的名讳尤其是严肃的事情。 因而,很多年里,我都不知道长辈们的名字。如果哪个小孩不知天高地厚敢问长辈的名讳,往往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咋?你还准备叫我名字呀?" 所以,老哥的问题问得实在刁钻,根本接不住。他虽不是长辈,理论上属平辈,但年龄差着一大截呢,怎么会直呼人家名讳?不叫,自然不知道。 我老实地回答:"你把我给问住了。" 老哥哈哈大笑,说:"我一踅摸你就不知道,你记着,我的官名叫嘉向。"官名就是写在户口本上的正式名字,上学工作使用的,平常在村里,人们之间几乎不用官名,要么喊小名,要么用尊称,还有一些会直接喊绰号。 告诉别人自己的官名,是一件特别庄重的事儿。 老哥如此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自己的官名,说明他是认真的,他的认真不为别的,他希望我能记住他。 我向街头望去,笔直的水泥路直达熙熙攘攘的县道,远处的秦岭山色如黛。二十年的工夫,原本单车道的县道,已经变成了四车道。县道往西不到两公里就是双幅八车道的107省道,从省道直达秦岭山脚下,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从儿时起,秦岭山就日日可见,但遥不可及,所以,老人们总说"看山跑死马",眼下,山已近在咫尺了。 外面世界天翻地覆,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脚下的这条街却几乎没怎么变 。说没有变似乎也不准确,物还是,可人已非。一眼望去,街上空空荡荡,许多人家的大门前已长满了青苔。路还是从前的路,只是走的人越来越少了。跟街口的县道比起来,是那样地寂寥。 日日行走在这样的路上,该是怎样的心境?我一下子理解了老哥。 我郑重地说:"我记住了。" 老哥说:"你们年轻人一长大都出去了,回来都生分了。" 这句话令我心头生出几分悲凉。 我生于斯,长于斯,可许多年下来,却对这片土地越来越陌生。许多从前极为熟悉的人,猛然站在眼前却连名字也想不起来。从读高中住校开始,我似乎就不再属于这里了。回家的频次越来越少,从每周一次,变成了几个月一次,又变成一年几次,往后可能会更少。 不管多久回来一次,都是匆匆来,又匆匆走。 每当我从那条熟悉的街道走过时,我总能看见坐在自家门口的老人,他们是曾是村里的主角,许多人甚至曾经在村里叱咤风云,可眼下,他们老了,真的老了。他们的头发越来越白,腰也越来越弯。他们的儿女们也如我一样,长大了,就飞走了。有的人,上一次见面,还精神矍铄地坐在家门口跟人拉家常,可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坐上了轮椅。 街道中间有一个嫂子,说是嫂子,但至少超过八十岁了。我几乎每次回去都能见到她,有时候是一个人坐在门口,有时候是三五个人一起拉家常。她几乎每次都坐在同样的位置,保持着同样的坐姿。我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总是热情地回应。但更多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眼神空洞着看着远方,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想什么。有一天傍晚,当我经过她家门前时,她起身回家。她的动作笨拙而迟缓,让我不禁担心她会跌倒,我加快脚步想要搀扶的时候,她已经扶着家门口的柿子树站了起来。我正要跟她打招呼,她自言自语地说,"一天可又完了。"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顿觉五味杂陈,我就那么站在数米开外看着她颤颤巍巍的背影,慢慢地开门,进去,慢慢地,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柿子树沙沙作响,我抬头看天,风和日丽,落日的余晖洒满天空,多么瑰丽的夕阳晚景,难怪人们总说"最美不过夕阳红"。可是,此时此刻,我却欣赏不来这份美景,老嫂子那句"一天可又完了",在我的心里上下翻滚着。还有什么比数着日子度过余生更悲凉的呢? 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母亲表达了不同的意见。她说,咱农村老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按母亲的说法,那位嫂子已经属于"幸福"的老人了。至少她衣食无忧,至少她的儿孙还算孝顺。 是啊,至少……至少…… 外面的世界多么绚烂,当我每每看见城市里的老人们在广场上翩翩起舞时,耳畔总会响起老嫂子那句"一天可又完了"。作为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社会保障的农村老人,他们中哪一个不是熬干了骨髓,带着一身的病痛?子女们倘若也是农民,能保证父母衣食无忧就已经不容易了,谁还敢有更多的奢求?倘若子女们自顾不暇,老人怕是连衣食无忧都是奢望。村里这样的老人不是一个两个,有多少呢?我不知道。但我常常能听到村里的兄弟妯娌们因为赡养老人反目成仇的。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只是被生活压弯了腰。那些反目成仇的,或是一场大病,攒下了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或是子女众多,负担重又没有固定收入的困难家庭。老人们是有自知之明的,当他们还有余力时,总是会想方设法帮扶子女,为了不给儿女们添麻烦,只要一息尚存,老人们都愿意选择独居。有一个我叫"四妈"的老人家,在两个儿子家里轮流吃住,大儿子家跟我的老家相距十多米,非常熟悉。四伯早早故去,留下四妈一个人孤孤单单二三十年。我不知道这二三十年里四妈曾多少次想起过她跟四伯在一起的日子,我只知道她七八十岁的年纪还在地里干农活。不管到了哪个儿子家里,四妈总是勤勤恳恳,从没有一刻闲暇。 四妈是这样,村里几乎所有的老人都是这样。 初秋的风顺着窗户吹进来,已有几分寒意。立秋后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连着下了三场雨了。窗外,秋雨淅淅沥沥,不觉想起四个字:雨后秋凉。乐天先生眼里的秋天是这样的—— 夜来秋雨后,秋气飒然新。 团扇先辞手,生衣不著身。 更添砧引思,难与簟相亲。 此境谁偏觉,贫闲老瘦人。 村里的老人们显然没有乐天先生的豁达心境。 一层秋雨一层凉,面对纷纷落雨,秋天之后就是冬天,北方的秋天如春天一样,转瞬即逝,而冬天却是寒冷而漫长的。渐冷的天气对老人们,是一场生死考验。诗人们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对于风烛残年的老人们来说,冬天就是无数个寒冷、要命的日日夜夜,春天,太遥远太遥远了。 九月份刚刚开了个头,村里已经有两位老人故去了。有一个,我确切地知道名姓,而另一个,母亲启发了小半天,我也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我只知道她是"谁谁他婆",而那个谁谁是谁,我完全想不起来。 听着窗外的雨声,我又想起了那个老哥的话: 你认得我,那你说我叫个啥? 几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村里有位独居老人,在寒冷的冬天里用电褥子取暖,电褥子大约一直开在高档,大约是因为买了不合格产品,众说纷纭。老人睡到半夜,电褥子突然起火,引燃了被褥,老人竟被活活地烧死在炕上。当左邻右舍赶过去的时候,老人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请原谅,我仍不知他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