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的古运船闸，默默地沉入水底，只留下几块石头在诉说

　　石头的诉说
　　作者：马淑宝
　　在水建公司的院落里，又见到了那根似曾相识的系船石柱，正孤独地立在院落一隅。它昂着头，仿佛在极力伸长它那勒痕累累的脖子对天而歌：
　　＂我生——有皇上恩准的御戳，
　　我长——有官家辛勤运作。
　　我为什么孤独的站在这里？
　　知道我脖颈上的勒痕是怎么留下的？＂
　　我轻轻地走过去，驻足良久，思绪翻转，这让我想起一个地方——泇口。
　　这是当年运回的系船石柱，现在仍然在水建公司的院子里
　　每想到泇口，头脑中即刻会映出来自上游的两条大运河在此相会，形成诺大的扇形河滩地里，生长着大片的庄稼。河水波光粼粼， 船队来往穿梭，当然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座挂满绿苔的古闸。
　　那是二十五年前，国家为提高防洪标准，对大运河进行＂东调南下＂疏浚治理，首期工程选在泇口段，由我原来所在的单位负责实施。任务很急，选定了日子，准备进驻工地，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在老公司院子里进行了简单的启动仪式后，人机车队冒雨轰轰隆隆地向泇口河段开去。
　　不几天，公司副总高枫打来电话，说现场开挖线内有一深水塘，像是废旧河道，塘内似有不明建筑物。
　　我匆忙赶到现场，见到靠近泇口一侧的那条河，有一段需要裁弯取直。在需取直的开挖段内，有一方狭长水塘，约一二百米长，塘水静谧不惊，深不见底，水草横生，水下隐约可见由青苔组成的几何轮廓。
　　水泵正在抽着水，河滩地里已聚集了不少附近村庄看热闹的人群。有一位像是个有文化的老人，笑容可掬地给看热闹的人讲古，我凑了过去。＂想当年，门前的这条大运河，漕运的船只来往穿梭，分外繁忙，一年到头，船号声不断。相传自明朝万历年间开通这条泇运河后，往上就有两条运河，一条走微山湖东，一条走微山湖西。那年代，不管是走湖东的，还是走湖西的，也不管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也不分官船私船客船都必经泇口，停泊登岸，游山玩水，转货补给，泇口就成了微山湖至骆马湖二百里地之间三繁华重镇之一＂。一青年抢问：哪三个繁华重镇啊？老人回答道：＂北有台儿庄，南有窑湾，泇口居中啊！＂老人接着说：＂当年就数泇口热闹，有码头，船闸，还有关帝庙，河神庙，龙王庙，大王庙……＂老人一口气数出十几座庙，被一青年打断：建那么多庙干嘛？在哪呢？老人接着说：＂想当年，泇口附近船家很多，包括过往客船商船，开船前都要问卜神明，到庙上烧香，向河神供钱。所以泇口原有七十二庙，可惜啊！地震，洪水，战争，最后的残存也在文革中给横扫了＂。老人又兴奋起来：＂想当年，泇口有＂十八里长街＂之称，乾隆皇帝六次南巡，多次在泇口设行宫，登岸观水赏月，考察民情。还在泇口认个干娘，姓白……＂。一青年抢着说：＂别给老白家贴金了，又是乾隆皇帝为了让干娘好好睡觉，下令让这里的蛤蟆只能干鼓，不能出声，是吧？＂此话引来一片笑声。这时，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是闸！是古船闸！＂大家都一股脑向那个深水塘跑去，老人半张着嘴愣坐在那儿。
　　水还有齐裆深，露出两道近百米长的闸室墙，面对面矗立着，满身披挂着深绿的苔衣，淅淅沥沥滴答着河水，像是两排刚出水牢重见天日的妇人，满身满脸都滚落着泪水。还有那些系船石柱，都歪歪斜斜地杵在青苔里，它们似乎要向人们倾诉着什么。
　　但是没有人听，人群争先恐后的涉水奔向闸室，不顾还有齐裆的水深，一齐下水摸了起来。人们的喊叫声，伴随着水泵的马达声和挖掘机的轰鸣声，显得特别亢奋。有摸到银元的，铜钱的，或者摸到其他什么小物件的，马上连泥带水塞进口袋，有摸到陶罐瓷碗的或者碎片的，都往岸上扔，没接住，掉在地上摔碎了，引来一片笑声，有的接住了，看看没用，又随手往地上摔去……
　　挖出古船闸的事传开了。一拨一拨领导模样的人来到现场，他们下了车，看热闹似的议论了几句，说笑着走开了。无奈，无语，拆除只能照常进行。
　　闸墙由一块块方正条石砌成，剥去厚厚的苔藓，先是露出平整的古铜色石面，再有破埙处，又露出深黑色的石质。每块石缝间，都嵌有两头宽中间窄的钩铁，就像小头连在一起的两个小梯形，把每块方正条石紧紧地扣在一起。钩铁的两个梯形面上，分别有一个圆环图案，一端的圆环里铸着个＂钦＂字，另一端铸着＂工＂字。＂钦工＂二字，看来是皇家工程。
　　机器冒着黑烟，拼命地吼着，钢齿随着哐哐的振动声，一寸一寸地嵌进石缝，进而开始撬动拉扯。石块们倚仗着＂皇家工程＂的地位，携手紧紧握住＂钦工＂，抱团与机器较劲，发出痛苦的咯吱咯吱声。终于，石块们靠着皇权＂庇护＂的挣扎，终没能抵抗住现代工业机器的进攻，＂钦工＂招牌，纷纷落下，被不顾危险的人群，争相拾走。古闸墙被一块块肢解，一天天缩矮，最后终于没有了高度。
　　随后，又发现了古闸基础下，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木桩，是否为传说中的＂万年桩＂我不知道，只见有四五米长碗口粗细的笔直柏木，抱团挤在一起，它们已不再作无味的抵抗，都被一根根从地基中拔出。
　　呜呼！不足一月，这座古闸就在地球上消失了，只留下散落在几十亩河滩地上那些方方正正的石头，还有满身污泥，被凌乱的堆积在一起的木桩，一垛一垛的。
　　只有那根系船石柱，还有从人群中以2元一块的价格收购来的半车厢＂钦工＂铁块，被送到了水建公司仓库，算是保留了一丁点儿古闸的＂遗骸＂，期待着有一天通过＂DNA＂来验证这座古闸曾经的辉煌，衰败，和消失。但不幸的是，在我调离单位后不久，那些＂钦工＂，随同前期施工挖出的半口袋象牙化石断块，都没有了下落。只有那根系船石柱，随同公司迁徙，还站立在新公司的院落里。
　　日月似白驹过隙，转眼二十五年过去了。两个多月前，与现任的公司老总高枫相约，再去看看古闸旧址。
　　车过刘山闸北端折向东行，延着乡村小水泥路来到两河＂Y＂形的河堤上，去河滩地只能改为步行。时值深秋，河堤上的杨柳树叶子已是半青半黄，秋收也已收尾，人们又开始忙着侍弄薄膜下的大蒜。25年前被裁弯废弃的河道，有的河段已被填土造田。时光的变迁，我们已经吃不准古闸旧址的位置。这时恰遇一老者，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推着三轮车向我们走来。当知道我们意图时，他随手一指说：＂就在那儿，那个废弃的渡口房那儿。＂ 我仔细端详着这位老者，不就是二十五年前讲古的那个老人么？他当然不会认识我，我也不愿说破，问他高寿几何？他回答：＂今年八十六啦，俺小时候，还常到那个船闸上玩，看船排队，看船过闸。人推的绞关，吱吱活喊。唉！算来，这个闸已废了七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又直接给扒了＂。我们听了，都把脸转开，不愿与他对视。
　　我们顺着老人指点的方向，来到了古闸原址附近，已完全寻不见古闸的痕迹。但见古老的大运河水，依然波光粼粼，潺潺流动。河面上，满载货物的大型船队汽笛声声，来来往往，激起道道雁队形的浪花，依次向两岸荡去。
　　两个月前，事隔二十五年，再次寻找古闸旧址
　　我们来到古闸旧址附近，散落在大片滩地上的石块已不知去向，只有在沟堑旮旯里，偶尔可见一块两块的，被深深的野草覆盖着。我俩走过去，拨开已经枯黄的野草，深情地抚摸着那些石头，用手指抠着＂钦工＂留下的沟槽里的泥土，一句话也说不出。
　　突然前几天的一件事闯进心里：
　　那天去徐州孩子家小住，早晨在大龙湖晨练时，发现靠近湖北岸的一个小岛边写着＂古迹岛＂仨字，甚觉神秘。在九曲木桥引领下，来到了岛上，见到岛中央有一约10米见方的大玻璃罩，罩下一方深水，罩边立一铭牌，记载有明朝天启年间，黄河在徐州东南大龙口决堤，潘季驯在此筑遥堤御洪。还介绍了在此挖出木桩草袋等。仅此让我伫立良久，仿佛看到涛涛黄河水，携带黄色的泥沙汹涌而来，房倒屋塌，庄稼匿迹，树木漂流，人们携老扶幼四散逃去……河防使潘季驯赤膊上阵，带领民众，车拉舟载，肩挑人抬，行硪打桩，筑堤防洪，展现出一幅古人紧张的抗洪抢险场景……一回神，眼前仅一玻璃罩和罩下一方深水而已。
　　由此想到，如果这个古闸还在，它能为我们，能为这个千年的大运河做些什么呢？我不知道，而且，历史不能假设。
　　我们继续走向河边，见到一块石头还顽强地立在水边，古铜色石面上，又新添了道道水渍。它有点像祥林嫂，又似乎像是一位被强拆的老妇，与进城的那根系船石柱一样，也在喋喋不休的，甚至声嘶力竭的向着过往船只和人们诉说着：
　　当年裁弯取直的那段大运河，
　　还有水边遗留下的那块石头。
　　＂我生——有皇上的恩准御戳，
　　我长——由官家辛勤运作。
　　我迎驾过天子的龙船南巡，
　　我护送过百姓的木筏颠簸。
　　官船商船打渔船经此南来北往，
　　歌声橹声船号声在这昼夜响彻。
　　我见证过泇口的繁华，
　　也经历了自身的衰落。
　　我只愿与古老的大运河同在，
　　为何数千米宽的滩地里，
　　容不下我这瘦小的骨骼？
　　如今，谁还记得我的旧址，
　　谁还能找的到我失散同伴的下落？
　　为什么急着把我们清除掉？
　　我们又不向人们要吃要喝！＂
　　我们无心再留恋下去，缓步离开河边，那些石头还在不停地诉说。不过，声音愈来愈低沉，再后来，直接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