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镇来了贾平凹

　　文李书宝
　　1982年，农历岁在壬戌，中秋节恰遇国庆。天文学家测算：两节19年才能相遇一次。恰好已是作家的贾平凹与和谷，辗转来到吴起镇，又在我家同度双节，真是千载难逢，人生奇缘！
　　9月30日上午刚上班，校办邹师傅急匆匆告诉我：厂部来电话，说吴旗县通知，有个作家要来石油座谈，还要到子校找我，是我的同学。我问名字，说不知道。莫不是平凹？心里揣摩着，快步去厂部落实，果然是贾平凹。
　　趁座谈会还没开始，我得回家告诉老伴收拾一下房间。我住一孔土窑洞，掀开门帘，只见满屋是客，平凹已经到了。凳子不够，围着床沿凑合着坐。平凹站起身给我介绍：和谷，他老婆是你师大同学王兰英；老裴（积荣），《延安文学》负责人。我说熟人，王世华在县委通讯组时引见过，宣传部长么；刘文超，《延安文学》编辑；县广播站小王。平凹继续介绍：书宝也是我丹凤人，人家是老高中生上师大，我上西大，去丹凤招生的是师大老师么。和谷插话：书宝俩口子是师大同学，毕业一块分到石油，当时在西安高校传为佳话！我说，恐怕是传为笑话哩！平凹郑重其事地说：书宝的叔父是我走上文学道路的启蒙老师，我终生难忘！
　　喝茶，抽烟，闲聊中方知平凹、和谷受长庆油田邀请，为业余文学创作培训班讲课，得知我在吴旗石油子校教书，也是受培学员，怎么没去？培训之事我知道，接到通知，主管领导很生气：培什么训？一个教书的，搞写作那是不务正业！只好作罢。他俩路过延安，又去了宜川，在吴旗要看石油生产现场呢，然后再去银川。正聊着，厂团干魏鹏福进门，说县上文化局领导已到场，让开始座谈。小魏这次聆听了他俩的讲课。
　　座谈由厂王习荣书记主讲，介绍吴旗油田基本情况。和谷插言说，想听听石油工人生活状况，比如青年人学习、娱乐、恋爱，平凹想写反映石油工人生活的作品哩。于是又补充了一些生活实例。和谷认真地记录，还不时引导话题；平凹只听不记，也不插言。座谈一个多小时结束，约好下午去井队。
　　午餐自然是在我家。那个年代，还没有来人招待之风，县城吴起镇就南头一个国营青年食堂，只卖面条，还要粮票，不炒菜，再也没有一处饭馆了。我托人专门在前指小卖部买了一瓶西凤，一瓶红酒，两包恒大香烟。也怪我粗心，不问他俩喜欢吃啥，老伴陈松就按南方她老家习惯米饭炒菜招待了，还弄了一条鱼。平凹说，他不吃鱼，怕刺扎。和谷笑道：你是长江流域的人，怎么跟我黄河流域的人一样不爱吃鱼？平凹说，和谷揭他短哩，上中学时，人问他是哪个流域的，他说是黄河流域的，出了丑。原来如此。
　　饭后一根烟。平凹拧掉香烟过滤嘴，点着刚吸了一口，广播站小王进门说，县委书记约下午5点见面哩。和谷说，你给领导汇报，就说人去井队了，没见到人。平凹补充，就说给他同学老婆留话了，八成来不了了，节后再见，让领导也过个安省节！这时，魏鹏福说车来了，可以出发。厂里那辆吉普车不在，托张映乾找的。张也是文学爱好者，喜读平凹散文，刚从厂里调到前指办，说指挥下午回富县过节了，咱就坐领导的车。井队不属机修厂管，由前指调度，他还必须去，否则井场进不去。
　　指挥的车也是帆布篷。让平凹坐副驾位，我们4人挤在后排。平凹说，他个儿小重量轻，坐前边怕压不住！最近的井场在杨青川，10多公里土路，32756钻井队正在打井，有看头。一路和风暖阳，一路尘土卷扬。和谷和我们几个聊得热火朝天，平凹看着窗外闷坐不语，不知是在细听，还是留心观察此地风貌？
　　井场在一座山梁上，机声轰鸣，正在起钻杆。平凹、和谷钻进帐篷，与就要换班的工人聊起来。石油人朴实热情，坦诚豪爽，有问必答，不遮不掩，无忧无虑。从衣食住行、文化娱乐到出勤酬劳、男婚女嫁无所不谈。忽然，和谷发问：怎么没看见一个女工的影影呢？一位师傅笑道：钻井是重体力活，女的干不了。只有俩个女地质技术员在队部上班呢。平凹总是善于留意观察，发现墙上的各项规章制度和安全常识警示语，便掏出纸笔抄写着。
　　下午4点，工人换班，岗位职责交接也是钻井施工重要环节。待就位运转正常后，和谷戴上安全帽，按照师傅指导要点，兴致勃勃爬上30多米高的钻塔。爬到塔顶，极目四望，不知有何感觉？师傅啧啧赞叹：想不到文人有此胆量和力气！上塔容易下塔难，和谷好不容易双脚落地，已是满头大汗，脚手油泥，连说刺激，刺激！就是不好下！平凹说，和谷咋跟当官的一样，只喜欢上，不喜欢下么！
　　告别井场，驱车赶往队部。队部在山脚，也是深绿色帆布帐篷，共有4顶，宿舍办公合用。平凹、和谷与队长、指导员简短交流后，就去资料室与两位女技术员细聊起来，我们一直在外边等候。6时半，帐篷门帘掀起，倆女工送客人出屋。和谷说，时间太仓促了，能在井队多待几天，对钻井师傅的生活和奉献精神就会了解的更多更深刻。
　　车进学校院子，分手道别。张映乾问平凹：晚上住处安排妥了没有，要不就住前指公寓，就是条件差些。我告诉他，我隔壁俩单身男教师下午就回富县过节了，钥匙已经留下。县招待所有他俩的住处，为了在一起方便热闹也不过去了。晚饭在家里吃面条，是老伴擀的。老伴说，王世华父亲下午来过，知道平凹、和谷来了，说是机会难得，虽然世华不在，但他的同学来了，一定要请到家里坐坐。
　　王世华与平凹、和谷西大同班，关系要好，毕业后在吴旗县委通讯组供职。工作不久，他就联系到我，因为所学专业相同，谈吐投机，便来往频繁，密切似兄弟，生活上彼此关照。他家住在石油岩芯库闲置平房里，离我的住处百十余米，上一层塄坎就到。我陪平凹、和谷到他家，进门当堂放一张小方桌，酒水已摆好：黄陵的桥山青，凤翔的西虢酒，丹凤葡萄酒，果汁；案板上晾着饺子。世华父亲一人在家，热情招呼喝酒，提说世华常念叨二位，今天有幸相见。再三感谢和谷帮忙把世华调到铜川电视台。和谷说，是机会好，世华用香烟盒纸皮给他写的条，夫妻分居也不是常法，刚好电视台要人，给熟人打个电话把事办了。平凹说，和谷是铜川黄堡人，在铜川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喝完一瓶桥山青后，停饮聊天。世华父亲饶有兴趣地拿出一只青花瓷盘子，说是明朝的，让他俩鉴赏。和谷看了半会，传给平凹。平凹正看反看，说值得收藏。
　　正要起身告辞，世华大妹和她母亲回来了，非要再看两杯酒。和谷说，白酒不能再喝了，那就喝红酒吧。每人两杯红酒下肚，又坐了片刻才离开。
　　回到家里，想他俩劳累了，早点休息吧。可平凹说，喝了些酒，肠胃翻腾的睡不着，还不如打一会康乐球。于是我和平凹一家，和谷与我老伴一家，约定输8局钻一次棋架子。我与平凹连续钻了两次，只好服输，已是10月1日早上3点了，才结束竞赛。
　　1982年10月1日，农历八月十五，星期五，零星小雨转多云。
　　早晨小米稀饭、油条、月饼，又炒些他俩爱吃的青辣椒。11点，平凹、和谷起床，在院子打了一阵羽毛球，天空飘下几滴雨，才进窑吃早餐。饭后，陈松上街买韭菜包羊肉饺子；我们在窑洞聊起来。
　　我与和谷虽然首次见面，但与王世华聊的多，情况还是知道一些。他爱人王兰英与我俩熟悉。和谷与世华在西大合写的独幕话剧《延安女儿》，反映北京在延安插队的女知青大学毕业后又返延安的故事，世华把打印本拿来让我欣赏。1981年，《陕西青年》举办散文征文活动，我学写的《转灯》与平凹、和谷的散文在同期发表。我知道和谷以写诗歌、散文和报告文学见长。和谷告诉我，这次出来之前，平凹正式成为专职作家，不再去出版社上班了。平凹的组织问题因为作品有争议而受阻，他是组织委员，坚持平凹入党，人家把他换成宣传委员。平凹和我叔父李治文在苗沟水库认识，我叔父看好平凹文才，极尽全力促成平凹上大学。如果说平凹是驰骋文坛一匹骏马，我叔父是伯乐当之无愧。平凹的《丑石》《访兰》散文发表，我在课堂上与学生分享，感受文笔之美。
　　人出名了，招来不少是非让人哭笑不得。和谷说，平凹经常收到出版社、报刊杂志编辑信件，要求证实稿件真假。不少人冒充平凹名字投稿，企图能予发表。有的说，他是贾平凹，路过某地写此稿，请刊用。有的说，我是贾平凹，请先寄多少万稿费来，稿子即发。有的说，我是贾平凹，就要出国了；出国前写此稿，请发表。总之，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我说，看来想当作家的人还不少哩！我就爱写，但天地造物总是要平衡的，丹凤已经出了个贾平凹，不可能再出一个李平凹了！因而把我拒之门外，总写不好。和谷说，你的《转灯》是我选的，行文干净，题材好，但缺少细节描写。我手头有好几篇稿子让他俩点评指导，平凹看后，说这几篇同一个毛病主题先行，这是文学创作最忌讳的，即使发表，喜欢看的人很少。我说，看来我李家先人坟上没有这股脉气么，算了吧，爬格子也够劳人的。我问平凹，有写长篇的计划吗？平凹说，这几年当编辑忙，抽空只能零敲碎打；这下不上班，可以先生活，收集资料，看长篇弄得成？和二位作家闲聊，谈写作竟然少，聊家庭，聊同学，家长里短、趣闻轶事却多！
　　晚饭是羊肉饺子，4个人一起动手包。饭后又打康乐球，平凹不服输，说要报昨晚的仇。一直打到凌晨一点，我和平凹又钻了两次。我说，平凹只会写作，就不是文娱活动的料么！平凹说，我把你都带歇了！
　　10月2日，晴天，周六。早餐是鸡蛋汤煎饺子。
　　平凹、和谷在纸上列出座谈发言提纲，8点半，我们快步往县委走去。县委会议室已坐满了人，百十号吧。主持人让我们坐前排，广播站小王在旁边录音。县文化局师局长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后，和谷先讲。他讲了三条：
　　一、诗与生活：诗要有感情，感情从生活中来。因此，喜欢写诗的朋友，特别是业余创作，先要搞好本职工作，然后观察生活，体验生活，才能进入诗歌写作状态。
　　二、搞文学创作，要不断学习，提高文学艺术修养。和谷举例说，他写的散文《柿树》就是读了巴金《鸟的天堂》受到启发而立意的。
　　三、和谷较为详细地介绍了自己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历程，希望对广大文学业余创作爱好者有一定的借鉴和帮助。并说他现在供职《长安》文学月刊杂志社，欢迎大家多投稿。
　　平凹讲话声低，语速平缓，深入浅出，娓娓道来，通俗易懂。
　　一、文学创作不能一厢情愿。
　　文学创作人人都可以搞，但搞成功的却寥寥无几。要弄成一件事，须有4个要素：天赋，勤奋，机会，环境。什么是天赋？并不是说生下来就有的，而是个人成长中形成的特长和素质。陈景润摘了数学皇冠上的明珠，搞文学创作不一定能成功。每个人都有天赋，就看自己能否寻准；寻准了，加上那3条，就能成功；否则就是徒劳。勤奋，干任何事都必须的；机会也很重要，国家、人们不需要，再下苦力都不会受欢迎和重视。盖楼房需要小石子，一个深山老林、交通不便的地方，小石子就是废物。巴金是大作家，不在石油，不来吴旗，就写不出石油和吴旗生活。搞业余文学创作，要首先考虑自己具备这4个条件不？搞创作和谈恋爱一样，一厢情愿是谈不成的。
　　二、文学创作是愚人的工作。
　　西安北郊有一个人搞创作，写了好几年了。冬天，用包谷胡子暖脚，夏天，热的汗直往下流；他婆姨说，人家大作家挣的稿费盖房子买缝纫机，你张狂的成天说发表了就有名有利啦，至今咋不见给娃买几个洋糖回来呢？搞创作不是为了名利，要说图利，还不如炸油条或者开个小铺来钱快；如若要名，不如走从政道路。创作是为了反映社会、表现人们生活的一种艰苦劳动。柳青说，文学创作是愚人的工作，此话一点不假。
　　三、积累生活细节是搞好文学创作的基础。
　　平凹说，所谓积累生活，无非就是积累细节。有人写春天，就是万紫千红，春光明媚。如何明？怎么媚？需要写出来。老师让模仿巴金《日出》写一篇山区的早晨，有学生就写旭日冉冉升起，霞光万丈。太阳出来是个点，还是线；是跳出来，还是推出来？如果有云，出来情形又不一样。观察生活要注重特点，比如打喷嚏，男女老少姿势、声音是不同的。有个朋友说，纺织女工下班涌出大门，他一眼就能认出他的对象来。搞文学创作就像认对象那样认出细节的特点。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在街上走，对某个人就没有什么印象，如果有个男人穿花红衣服在街上走，就印象很深。观察生活，要抓住具有时代特点的细节。一对恋人，约好晚上7点见面。男的7点单位还在开会，心想失约女朋友肯定生气走了。散会开自行车锁，发现锁眼塞有纸条，仔细一看，竟是女朋友挪后约见时间，这就把男女热恋心情、特别是女人细微情感写活了，心理活动生动地刻画出来。女的这样做最妙，别的方法不是达不到目的，就是暴露了恋爱秘密。
　　四、贾平凹1977年步入文坛。
　　应听众强烈要求，平凹介绍了他从文的艰难起步。他读初一文革开始，因为父亲历史原因，别想出去工作。适逢在苗沟水库劳动，被分管宣传工作的副指挥我的叔父李治文相中，抽去刷标语，换黑板报，编辑刻印小报，教他如何办好让人喜欢看。他爱编顺口溜，曾写过一段寄《陕西日报》，借人1角钱买邮票承诺还5角，顺口溜发表了就有稿费，一连盼望几个月泥牛入海，心就冷了。我的叔父与县上人熟，力挺平凹上大学，说是给县宣传部培养笔杆子么！到学校后，平凹写了《相片》一首诗，居然被系黑板报登了。给烈士陵园写的故事，寄到《群众艺术》发表了。从此写作欲望烈火越来越强烈，一发不可收拾，1977年才正式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平凹所说走上从文道路，其标志是成为中国作协会员，有了作家头衔。记得1977年元旦《中国青年报》有整版漫画，题目是《文学创作丰收图》，是全国涌现出的新作家。在作家贾平凹名下，画一头牛，牛背上骑一牧童吹笛，大概是他当时作品的主题风格吧，也是第一次看到称贾平凹为作家。又奋斗了5年，平凹终于成为专职作家。
　　《延安文学》负责人裴积荣作座谈会总结发言。老裴也发表过不少作品，在延安文坛很有名气。他声音洪亮，慷慨激昂，对两位年轻作家大加赞赏。他说，平凹年纪轻轻，就已经出了7本集子，可谓著作等身，多产，高产，文笔之美，深受读者喜爱。步入而立之年，成为国家专业作家，真是后生可畏，前途无量！他赞扬和谷思维敏捷，诗歌、散文激情饱满，文笔豪放，人称陕西第二个魏刚焰。
　　座谈会结束，我去联系照相留念。摄影师杨生录是王世华引见认识的，他曾获《人民日报》人像摄影一等奖，消息是我第一时间告知的。生录说，不巧，照相馆停电，只能去室外拿小机子照，刚好县上拍照沙打旺还剩几张胶片。于是，我们在胜利山下烈士陵园合影。先给平凹、和谷拍照，生录说，两人两边各有一棵树，寓意他俩文学创作绿树长青，顶天立地，写出不朽作品来。
　　县文化局招待二位作家，留我与老伴作陪。吃吴旗特产炖羊肉，白面馒头。肉有点硬，有的嚼不烂，和谷吃的香，大口吞咽。我说，和谷运气好，没有肉硬的。平凹说，你没看见人家安有金牙哩；再说，和谷二字用铜川话翻译过来是土狗的意思，还能咬不动？饭后去招待所小坐，石箍窑洞，住53号。两张单人床，两个小沙发，虽没有电视，没有洗手间，在那时算是高级房间了。
　　我与张映乾商议，看能否用前指的车送平凹和谷到定边。等到晚上调度会后，知领导要下去检查节日生产，就借用不成了。10月3日早6点半，在汽车站目送平凹、和谷坐公交车离开吴旗。那时，吴旗每天往延安、定边只发一趟班车，解放轿车32个座位。
　　后记：1982年年底，《人民文学》发表了贾平凹的散文《走三边》，其中许多细节描写就有吴起镇山川地貌的特色。1983年，《长庆战报》副刊连载贾平凹的中篇小说《蒿子梅》，描写石油钻井队女技术员生活作品。长庆文艺评论员给以高度评价，写出较长篇幅的评论文章。
　　根据日记整理，如有谬误本人负责。
　　李书宝
　　2020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