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用慈悲爱俗世

　　同一个人，父亲叫他上校，爷爷叫他太监。
　　父亲在村里没朋友，除了上校。
　　他俩同年同月生，打小一起玩儿，捉知了，掏鸟蛋，摸螺狮，养蟋蟀，偷鸡摸狗，调皮捣蛋。十三岁一起拜王木匠为师学木工。三四年，一个锅里吃，一个炕上睡，感情越发深厚。
　　爷爷说：一支烟都要掐断分头吃。
　　关系这么好，所以父亲要保护上校的名誉，不让人叫他太监。但爷爷要叫他就没有办法。
　　不管父亲和上校关系怎么好，爷爷都不喜欢他进自己家门。
　　因为他是太监，断子绝孙的，村里有讲究，老人有讲法，断后的人前世都做过孽，身上晦气重，恶意深。
　　上校聪明绝顶，学的快做得好。开了木工房，去镇上卖东西，被一个国民党的胡子营长看中，当了兵。
　　才和父亲天南地北地分开。
　　一年冬天，全村人听说，上校成了一只绿头阉鸡，怎么阉的？
　　一种说法是老保长说的，说太监色胆包天睡了师长女人，被师长捉了现行，给了两条路，要么自尽要么自宫。太监认怂选了自宫。
　　另一种说法和老保长的完全相反，跟鬼子肉搏战的时候不小心被刺了裤裆，但他仍然忍痛要了鬼子的命。简直就是英雄好汉。
　　不管哪种，被阉了是肯定的。
　　爷爷说：做人就是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他挑错了时间睡错了女人，结果一辈子都睡不了女人，这就是报应。凡人凡事都逃不出报应的锁链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爷爷说那些蛐蛐水牛壁虎老鼠猫头鹰前世都是人，做了孽，转世做不成人，做了蛇虫百兽。
　　村里五千多人，怪胎少不了，但太监是怪胎里的怪胎。
　　他当过国民党的兵，本来是群众斗争的对象。但他见多识广，村里有什么事儿，都会找他商量。
　　虽然曾经睡了老保长的女人，但老保长却对他好得很。
　　都说他是太监，据说太监是跟女人一样蹲着撒尿的，可他还是站着的。
　　他从来不出工不干活，但日子过得比谁都精细。
　　他爱猫如命。人都吃不上的年月，他的猫却被他当宝贝养着。跟猫说话跟猫睡觉。
　　爷爷说他不是人，是鬼投胎的。
　　爷爷总是有一堆大道理，讲得毫无破绽，浑然天成。在他的道理里面没有太监的立锥之地。
　　所以自从太监回村，爷爷老是担惊受怕，怕霉运降临到自家来。
　　霉运很快就来了。爷爷的堂兄弟（我叫小爷爷）喝农药自杀了。
　　爷爷让我去找上校来。
　　他先往爷爷嘴里塞了一块儿肥皂，灌他吞下去，然后扒掉裤子，头朝下吊起来，用打农药的喷壶从小爷爷的屁洞注水。小爷爷很痛，叫着叫着水就从嘴巴里吐出来。水很臭，熏的上校睁不开眼。
　　但活过来的小爷爷开始并不领情，怪上校救他，我该死不死比死还要罪过啊。
　　这不是上校第一次救人，但是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他救人。爷爷说过上校的眼睛很亮，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比洁白的月光还要亮，开始对他生出好感。
　　麦家说他写《人生海海》的初衷：
　　我想写的是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我要另立山头，回到童年，回去故乡，去破译人心和人性的密码。
　　是啊，命运无常，人心难测。所谓的好人坏人最后都成黄土，善恶无踪。
　　可是要想绝望的岩石长出幸运的蒿草，就要倔强地守着哪怕一点点良知，才能抓住一丝看不见的希望。
　　上校是个传奇人物，我们通常都不会经历他的绝境。每一次他都有自己的坚守，哪怕被侮辱，被诬陷，被痛打，他都不会为自己发出哀叫。
　　所有人都言之凿凿为他画像，但却没有人看得清他看得懂他。
　　我好像看见他在那个人言可畏的小村里，不，是在人间瑀瑀独行，他的两只猫像一个寓言，让我们看见他内心的柔软和闪躲。那是他的甜，是他的苦，是他俗世的出口。
　　虽被人恶意恶语，但对自己，他不苟且；对别人，他不吝惜。
　　没有对命运的洞悉对生命的悲悯，是难以做到的。
　　我们这些被命运拨弄的小人物，卑微得不算数，不能像上校那么厉害。
　　但人生海海，在生命的罗盘上找到方向，然后发一点微光，照亮一段路途还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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