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我从部队被推荐为北京大学首批工农兵学员的那些事

　　原创：侯志强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开始，这一年起取消全国高考，直到1970年，大学才重新开始招生，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后来人们把这些从工农兵中选拔的学生称为＂工农兵大学生＂。听说到1977年恢复高考为止，全国高等院校招收这种推荐制的工农兵大学生达94万。我作为部队的一名普通战士，有幸成为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进了北京大学上学。
　　作为首批工农兵学员走进北大
　　我1968年3月从天水市入伍，在二十一军六十三师通信营无线电连当电台报务员。1970年8月的一天，连指导员王锁印将我叫到连部，很郑重地告诉我：组织上决定推荐你到北京大学上学，你先到师部组干科报到，看怎么安排。当时，我们部队驻地在甘肃平凉七里店，我到师政治部组干科后，还有几名战士也来报到，分管的干事告诉我们说，咱师这次推荐去北大上学的共你们五名战士，师直两人，一八七团两人，一八九团一人，你们先到宝鸡军部招待所集中，由军部派干部统一带队到北京。但是去北大哪个系？学什么？学多长时间？都没有说。
　　平凉风光
　　回到连里，同志们都替我高兴，而我却没那么兴奋与激动，心里反倒比较平静。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开端，还认为是部队准备打仗办的什么培训班。
　　我们一行五人先到宝鸡军部，军部推荐上北大的学员是一名干部，由他领队我们共六人乘火车到了北京站。车站北大接站的牌子特别醒目，已经有许多人等在那里，大轿车接送，离北大南门不远的地方车停了下来，大家下车，整整背包，打起精神，列队走向学校大门。提前列队的北大师生队伍，敲锣打鼓夹道欢迎，锣鼓声、口号声不断，红旗飘飘很是隆重。＂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的横幅标语，使我们感觉到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气息。
　　欢迎工农兵学员
　　到了学校礼堂，各系接各系新来的学员。问我们是那个系？我们还真答不上来。校方工作人员打开领队带的每个人的档案和组织关系一看，里面写的清清楚楚，我们六人，两名分到中文系，四名分到东语系。我和杨文华、杨亚民三人学越南语，另一人学蒙古语。
　　侯志强所在东语系越语专业上课的地方——北大外文楼
　　多年后当人们谈论到工农兵学员，似乎多有非议，其实不然，我们越语专业40多名学员，除四名是从工厂、农村推荐来的学员，其余均为部队学员，来自兰州军区的二十一军、四十七军、炮十五师和海军部队。基本上都是68年兵，绝大多数是中共党员，文化程度基本都是老三届。
　　我们进校前，没有进行文化考试，由师组干科查阅拟选学员档案，事前征求所在单位意见确定的。当天通知，第二天就出发。
　　到北京大学报到，只交个人档案和行政组织关系，未交任何费用。北京当地学员熟悉情况，他们先到校，协助学校工作人员和老师做接待工作，比如带领我们去学生宿舍，发放饭票，熟悉校园等。
　　北大学校和系、专业的编成及管理
　　当时，北京大学由校革命委员会领导，革委会其实由军宣队和工宣队主要领导成员组成，军宣队是北京驻军和中央警卫八三四一部队派来的干部，工宣队由北京厂矿派出。东语系是北京新华印刷厂派出的工宣队。
　　这时，北京大学聂元梓的影响力已不及＂文革＂刚开始时，而迟群和谢静宜因身份特殊，在学校影响极大。我们的开学典礼在北大操场举行，迟群和谢静宜双双出席。
　　北大恢复招生后，有哲学、中文、历史、生物、东语、西语、俄语、国际政治等系，三个外语系90%以上是军人，学外语的又分为长期班和短期班，长期班学制两年，短期班学制一年，我分在了短期班。
　　侯志强所在班合影。左一侯志强，左三李自学，左四刘道夫，左五田家银，蹲地左二邓家福
　　我们东语系的全称是东方国家语言系，由日语、越南语、印地语、蒙古语、阿拉伯语等语种组成。各系原来的学术权威都靠边站了，但也不再批斗他们了，他们工资照拿，在系里干点打杂的活儿，教授、副教授反而成了助教、讲师的助手，协助工农兵学员的教学工作。
　　我们报到后没几天，学校就给我们发了学生证和校徽。我们只知道以前大学生的学制要四年、五年。而现在我们的学制长期班两年，短期班才一年。记得我们短期班的学员问老师，我们学一年毕业后也能算是大学生吗？老师回答：当然算了。要知道那个年代教育改革，其中要改的一条就是学制太长。
　　我们东语系编为连的建制，连长由八三四一部队的一名干部担任，越南语专业编为排，排长由海军司令部来的一位学员担任，姓贺、北京人，长的仪表堂堂，热心于为大家办事，在学员中威信很高。
　　排设3个班，海军一个班，兰州军区两个班，一个长期班，学期两年，四名工农学员也编在这个班。还有一个班就是我们，称为短期班，学期一年，班长是兰州军区炮十五师来的，陕西人，热心为大家办事，我们每月的饭票及津贴，都由他从系里领来发给我们。
　　北大西校门
　　我们的宿舍在北大南校门附近，而教室在西校门旁边，上课来回较远。记得刚进学校时，老师带我们在校园内浏览介绍情况，看到一片田园风光的地方，老师说：＂北大把这里称为稻香村＂。路过一处僻静的院落时，老师说：＂北大的写作班子就在这里，一般人不让进＂。我们都知道，在那个年代，北大与清华的写作班子，化名＂梁效＂，许多《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的重要文章和社论，都出自＂梁效＂之手。
　　北大燕园
　　北京大学的环境太美了，听说北大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和燕京大学。燕京大学的第一任校长是美国传教士司徒雷登，曾住未名湖畔临湖轩，我们去的时候，这里已经成为接待贵宾、外国元首参观北大时的休息场所了。翠绿小路旁的南阁、北阁是司徒雷登两个女儿的住所，当然，我们只是听听而已，谁也没有精力去考证。
　　北大未名湖、博雅塔
　　未名湖畔的博雅塔，兼有水塔的功能，建的很美，与未名湖溶为一体，和谐别致。校园内的华表、石麒麟和西门的石狮，都是清末和民国时期从圆明园遗址移至燕京大学的。北京大学的西校门、未名湖博雅塔、燕园都是学员们照相留影的最佳点。
　　北大未名湖合影，前左董文源、侯志强
　　北大未名湖合影，右为侯志强
　　我在北京大学的照片，都由我的战友董文源所拍摄。我俩都从甘肃天水一中入伍，他是我的学长，高我一级，68年3月一起入伍，我在师通信营，他在师工兵营，我来北大上学后，他提干任师政治部直工科干事。
　　侯志强（左）与董文源在北京大学西门口合影
　　1971年夏，董文源被派到北京电视台学习摄影，带有两部照相机，一部120的，一部135的，每逢星期日，董文源便来到我们学校，与六十三师上北大的战友同游校园，感受北大浓浓的文化氛围和宏伟秀丽的园林风光，战友之情没齿难忘。
　　在北京大学西门合影。左起二十一军军部干部学员、董文源、杨亚民、杨文华、侯志强国庆天安门游行文教系统前导队
　　9月初，学校开学了。校领导交给我们一项政治任务，就是参加国庆21周年游行活动。北大担任文教系统的前导队，由清一色的解放军学员组成，教练是一位空军干部，他自我介绍，曾参加国庆10周年天安门阅兵。
　　此后，我们每天上午上专业课，下午在操场上练队列、走正步。教练要求我们把裤腿挽起来，一招一式要求挺严格，我们都是当兵的，练正步都习以为常了，就是苦点累点而已。不过半天下来，难免腰酸腿疼。
　　记得教练给我们讲了一个国庆10周阅兵中发生的故事。那一年阅兵，当方队行进到天安门广场前，一声命下，持抢行进，不料后排战士失误，剌刀划掉了前排战士的耳朵，后来这个战士被两旁的战友紧挤着，通过了天安门广场，事后这个战士立功受奖。教练给我们讲这个故事，就是提醒我们要有全局观念，游行过天安门广场时，无论出现什么意外，方队都不能乱。
　　侯志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留影
　　9月下旬，正步练的差不多了，领导让我们改为练齐步。国庆节前几天晚上，举行预演，东西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灯火辉煌，各路口实行戒严，北京市领导登上天安门城楼，审看游行队伍存在什么问题，随后进行纠正。
　　10月1日凌晨3点多，我们从学校向天安门出发，4点到达指定位置，按游行顺序列队。前一天我们接到通知，游行不着军装，穿部队发的白衬衣、绿军裤，着解放鞋。天亮后，到了指定时间，所有的广播响起《东方红》乐曲，这是毛主席和中央首长登上天安门城楼的时刻，游行组织者简短的讲话后，游行开始，我们文教系统前导队以整齐的步伐，高昂的斗志通过天安门广场。晚上，我们参加了国庆焰火晚会。
　　东语系越南语专业学习
　　我们的越语老师有两位，我们首先接触到的是傅成吉老师，他为人和善，多才多艺，从越南河内留学回国，我们学生都喜欢和他在一起。还有位颜宝老师，他是副教授，早年留学法国。我们入校时他还在学校农场劳动，一回来就看我们来了，和蔼可亲，写的一手好字，听傅老师介绍，颜老师不但精通越语，还精通法语。他很少给我们上课，一般刻蜡板、印教材，全校也都这样，主要执教的都是中青年教师。
　　全班毕业合影。前排左五颜宝副教授，左六讲师傅成吉，左七为州军区指派的领队岳指导员，二排右二为侯志强
　　老师与我们相处像朋友一样，一次颐和园歺厅偶遇，傅老师主动将他点的菜拿过来，并桌！事情过去近50载了，这一幕还记在我的脑海里。
　　越语教学按正规教学进行，由浅及深，从发音开始，逐步进行口语、汉译越、越译汉、语法、越语对话、越语作文等环节。因历史原因，越语受汉语和法语影响较大。
　　我们专业的学员大多是初66届毕业生，都能跟上教学进度。我们当时就开一门课——越语，别的课没有开设，上午上课，下午自习。
　　我们平时学习紧张，基本上是宿舍、教室、饭堂三点一线，北京大学太大了，我记得除那次举行开学典礼全校集中外，几乎再没有大的集会。有什么事由系里召开会议，我们平时都以专业为单位活动，我们没有与其它系和其它语种接触联系过。
　　战友在北京颐和园与老师合影。左起董文源、杨亚民、傅成吉老师、侯志强、杨文华
　　傅老师告诉我们，北大东语系的越语专业，主要培养的是笔头翻译，今后从事翻译资料和文件工作。我们问，什么样的人才能担任口头翻译呢？傅老师说，外语学院培养口头翻译，口头翻译必须是在越南留过学，在那里生活过，或是从大使馆回来的人担任，口语翻译要比笔头翻译要求高多了。
　　记得老师还安排我们听越语广播，主要听北越的广播，刚听时我们是一头雾水，只能听出单词，慢慢才听懂了简单的句子，一步一步加深。
　　傅老师心细责任性强，我们短期班的学员都来自湖南和西北地区，老师观察到我们各自的口语特点，湖南来的＂十＂、＂四＂不分，西北来的＂刘＂、＂牛＂不分，老师分别纠正我们的发音。
　　平时，老师还给我们教唱越南歌曲，我们往返宿舍、教室路较远，来去都列队，路上我们用越语唱北越的国歌和中国的＂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
　　每次吃完饭，往宿舍返回的路上常碰到其它语种的东语系学员，我们就问日语的这个日常用语怎么讲，蒙语的那个日常用语怎么讲，其实我们也不是想学，就是闲聊时了解一下。
　　侯志强分别在北大历史系前小竹林、北大未名湖、北大上学时、北大未名湖留影
　　我们上课没有现成课本，那时还没普及复印，教材都是老师刻蜡板油印，纸张费用学生一律不管，上了一年学，没交过一分钱，也没出过一份力。
　　越语比汉语多个音节，所以，口语成为我们的重点，老师让我们多用外语对话，练习口语。那时，中国和北越好的亲似兄弟，常有北越友人来我们专业听课，老师心里有数，大家虽然踊跃举手回答问题，老师当然要点学的好的同学回答，下课后，我们学员要与友人交流，一律用越南语，班里的学习尖子与友人交流的多点，但学习成绩一般的问好打招呼是不能少的。
　　过了几个月，杨文华、杨亚民两位战友便和我分班上课了，他俩是长期班，我在短期班，短期班主要转向学习战场喊话。
　　我们毕业时也进行毕业考试，我记得是用越语写篇作文，我们曾问过老师：＂我们仅开越语一门功课，上了一年，相当于以前的什么程度？＂老师说：＂相当于以前的两年＂。
　　由于我们越南语专业兰州军区的学员多，兰州军区特指派四十七军姓岳的连队指导员担任我们的领队，他不参加专业学习，负责行政管理。我们快毕业时，领队岳指导员从兰州军区申请了一些经费，请傅老师从王府井外文书店给我们选购了不少越南语原版书籍。北大学生的物质文化生活
　　在学校，学员一般三至四人住一间宿舍，室内桌凳齐全，住楼房，洗漱很方便。学校有大食堂，我们去吃饭都集合站队，买饭凭饭票，分主细粮，分米面票，每人都按一定的比例，工农学员自己买饭票，军人由部队和学校结算，饭票每月由班长发给我们。在那个年代，我们的伙食还算不错，都能吃饱，食堂的炸酱面挺不错，不仅北方战士喜欢，南方战士也都爱吃。
　　北大校内有医院，我们解放军学员去开药、检查、治疗均不收费，工农学员是否收费，我还真没问过。北大学习期间，我们的津贴仍然执行部队规定，战士第三年每月津贴八元，第四年每月十元，再无任何补助，干部带原工资上学。
　　侯志强在北大未名湖博雅塔留影
　　因为北大和清华首次招收工农兵学员，成为当时教育改革的一大亮点，因此，外国体育队与中国体育队的各场比赛，还有各种演出都给北大和清华有票，由学校统一安排，学员轮流去观看。北大和清华校园挨得近，国家排球队在清华举行表演赛，也安排北大的师生去观看。1971年五一劳动节，我们都参加了天安门广场的焰火晚会。
　　北大南、北阁
　　北大校园内有书店，当时还在＂文化大革命＂中，市面上很难见到的书，北大书店都能见着，我记得有中国四大名著，我买了一套《西游记》。那时很重视学员参加实践活动，学校安排学员参观工厂、农村，我们去了北京新华印刷厂和四季青人民公社的村队。
　　我们系有时还自己编排文艺节目，在图书馆系楼上的礼堂演出，我们专业演的是北越人民军打击西贡伪军的剧情，唱歌对话全用的是越南语。有的专业演的是黑人反对种族歧视的舞蹈，等等。遇有学校外事活动，像西哈努克、齐奥塞斯库来参观，都由我们东语系师生夹道欢迎。
　　侯志强分别在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留影
　　节假日我们喜欢去天安门广场照相留念，这是必不可少的。故宫不开放，学员们大多去颐和园，颐和园距北大坐公交车两站路，门票也就一毛钱。
　　侯志强在颐和园留影野营拉练从密云沿长城到昌平
　　当时，全军落实毛主席＂11.24＂批示，利用冬季进行野营拉练训练。学校不放寒假，1971年初，东语系决定组织一次野营拉练。从密云沿长城一路到昌平，总共十来天时间。野营拉练期间，组织了一次实弹射击，每人3发子弹，只报上靶数，不报环数，军人也没啥，2发3发总是要中的，有的工农学员第一次实弹射击，能上靶的话高兴的不得了。
　　拉练时系里有打前站的，提前一天定好房子，我们拉练从没在野外宿营过，一般都住在沿途农民家里，他们对我们非常热情。系里有后勤保障车，炊事员提前在宿营点做饭，有时也把米面分下来，由各班做饭，烙的饼分到个人手里没多少，大多中午的干粮上午就吃完了，但不允许到商店买食品。
　　一天，行军路程特别远，天又下雪，越走越感到总到不了宿营地，大家都累了，话也不说了，低头走啊走，到宿营地已是晩上IO点多了。沿途好像总与长城结缘似的，到昌平，我们才从长城穿过。
　　在北大一年的学员生活，国庆游行与野营拉练成为终身难忘的一段往事。
　　北京大学东语系越语专业全体同志合影，第二排左三为侯志强
　　我们班共有I4名学员，其中二十一军的三名，我是六十三师的，还有六十一师的李自学、田家银，毕业后，学校将个人档案及组织关系交由我们，返回二十一军报到，军部本着＂哪里来回哪里＂的原则，各自返回原单位。我仍返回六十三师通信营无线电连任报务员。
　　侯志强（左）从北大毕业返回天水时，到银川看望哥哥侯新民（在银川市工业局支左），在银川市革委会院内合影
　　几十年过去了，工农兵上大学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每当人们提及此事，仍然众说纷纭。如实地记述当时的一切，还原历史本来面目，这就是我写文章的初衷，因为我亲身经历了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全过程。
　　本刊独家原创 抄袭剽窃必究
　　侯志强近照
　　作者侯志强 山西浑源县人，1950年8月出生， 1968年3月从天水一中入伍，在二十一军六十三师通信营无线电连任战士报务员。1970年8月被部队推荐为北京大学工农兵学员，毕业后仍返回原部队，1973年1月复员，分配到天水长城控制电器厂工作。2008年12月退休。
　　原文编辑：曹益民
　　本文编辑：徐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