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贾府是一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 任何一个百年望族,都有这种大家族所特有的沉重与压抑,腐朽与奢靡。 肩负着这个百年望族的重荷,每个人一出生便带着沉重的枷锁,仿佛一出生就老了。 贾元春,这位承载的家族重担的贵妃娘娘,深知这枷锁的力量。所以她要给她的弟妹们留住一丝青春的回忆。 于是在元妃省亲之后,大观园并没有被禁锢封锁。而是命大观园群芳住了进去。 这些少男少女们入住之后,大观园就成了整个荣国府最青春的地方。 他们活泼灵动,热情洋溢,整个大观园充满了朝气。 而只有居住在大观园中的李纨,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也许只因为她是一个寡妇。一 竹篱茅舍自甘心? 李纨居住在稻香村,这个颇有农家气息的小院中。 但这一切都是由人力穿凿而来,没有半点自然的气息。 因为李纨本就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李纨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岀身于真正的书香门第。她的家庭本就是,学而优则仕的典型。 豪门贵族的婚姻,本就是两个家庭利益的重新组合。 荣国府期望贾珠走正途,真正的科举而仕,为贾家带来新的期望与生机。 有了国子监祭酒这位主管教育的老丈人,将来对贾珠的提携是巨大的。 贾珠本人十四岁就进学,实在是一个好苗子,潜力股。娶了李纨之后,将会彻底改变贾府的属性。 从武荫之属变成真正的书香门第。 李纨同样的指望着夫荣妻贵,给自己带来凤冠霞帔的日子。 李纨的父亲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基本上是一种自谦的说法,或者说这个家族中更注重对女子理家的教育。 李纨是一个合格的主妇,她有成为荣国府当家少奶奶的能力。 当家理事,同样是李纨施展才华的一个目标。 以往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追求。 今日王熙凤的赫赫扬扬,都是昨日李纨曾经经历过的。 李纨受过传统的儒家教育,更加谦卑低调;她又读书识字,当家绝对会比王熙凤更胜一筹。 当刘姥姥进荣国府时: 李纨筹备,她熟悉缀锦阁中的一切,说明一定曾经当过家。 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性把舡上的划子、篙桨,遮阳的幌子都搬了下来预备着。 李纨这份细腻的心思,也是王熙凤所不及的。 李纨退居大观园实属无奈,只因贾珠的早逝,也结束了李纨曾经的辉煌。 寡妇少奶奶不宜理事,只宜清净守节。 这样的旧式道德,葬送了李纨所有的梦想。 此时的李纨成了荣国府的活牌位,为了自己更好地生活下去,她也只能去演好这个活牌位。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林和靖梅妻鹤子,是他自己的选择。 李纨退居大观园,却是迫不得已。一份无奈,这份酸楚,又有谁怜? 怡红院中红香绿玉,风光旖旎,不是寡妇能居住的地方。 蘅芜苑中杜若蘅芜,满院溢香,也不是寡妇宜居的清静之地。 潇湘馆中有千百翠竹遮映,实在是个月下读书的好地方。而李纨一个寡妇,当心如止水,岂能有求上进之意!不宜居住。 而李纨所住的稻香村呢?数楹茅屋,分畦列亩,佳蔬菜花引人有归农之意。 此处毫无天然之意,分明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 林和靖也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语。 谁的青春不是如喷火蒸霞一般明媚?李纨偏偏要扮演成一个霜晓寒姿、清心寡欲之人。 守节,本就是在埋葬人性! 她的青春,要葬送在大观园这花柳繁华之地。 她的人生要远离一切正常的社交,荣国府喧哗的人情往来,与她毫无关系。 她不再是谁的妻子,不会有谁给她带来任何的慰藉。 可她却是孙媳,儿媳,母亲。重重礼教的重压下,她只有责任。 于是在长辈面前,她只能守礼、低调、身份是她不能说笑,也不能多言多语。 否则一顶大帽子就会扣下来,妇德有失!因为她的婆婆是木讷的王夫人,而不是热情的贾母。二 难以理清的婆媳关系 贾珠好学上进,曾经的他绝对是荣国府的希望。 曾经的贾珠,也是王夫人的期望。贾珠的早逝,必然给王夫人带来巨大的伤痛。 贾珠是联系起王夫人与李纨的纽带。 失去了这个纽带时,王夫人同李纨根本毫无关系。 贾母这位荣国府的最高统治者,她有着天然的生活情趣。她有着共情的能力,能理解别人的不易和生活的难处。 王夫人严肃而古板,生活情绪这种东西在她身上是不存在的。 王夫人每日敷衍着贾母,盯着王熙凤,看着贾宝玉。 剩下的人她丝毫不关心。 我不相信薛宝钗会不喜欢富贵闲妆,也不相信薛宝钗会主动地把自己的屋子弄得如雪洞一般。 那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宝钗在讨王夫人的喜欢。 王夫人的骨肉至亲尚要如此做作,何况李纨乎! 李纨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她缺不缺东西? 李纨和她年幼的儿子贾兰,生活上有什么需要? 这些王夫人通通都不关心。 王夫人关心的是贾府的这位活牌坊,不能出任何乱子。 荣国府的生活空间太大了,还会有男子出现,不行。 李纨必须搬进没有成年男子居住的大观园。她的生活圈子被缩小再缩小,最后禁锢在婆媳、妯娌、姑嫂,这极小的范围内。 李纨连走出去,拜访亲人的资格都没有。 贾兰的奶母举止妖娆,这绝对不行,要立刻撵出去才是! 而将贾兰的奶母赶出去之后,贾兰缺不缺人照顾?王夫人可丝毫不在乎。 李纨的身边统共没有十个人。 而宝玉呢? 丫鬟就得有十五六个。 这是个巨大的人生差距。贾兰同样是嫡出啊! 如果此时贾珠还活着,那么荣国府的凤凰应该是贾兰才对! 此时的李纨母子有什么? 只有看上去同贾母、王夫人平等的每月二十两月银。 这二十两银子给的真是太虚伪了!荣国府的太太、奶奶们,哪一个是靠月银生活的? 王夫人周济刘姥姥,直接就是大手笔的一百两。 王熙凤过生日也花了一百多两银子。 可怜的李纨母子,谁会惦记起他们的生日? 任谁也不会真正的去关怀李纨,那寡妇的身份只会让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 难怪李纨会在大观园中亲情匮乏,穷到只想着钱。三 埋葬的青春祭 李纨自己的人生,从她成为寡妇的那天起,就被封建礼教埋葬。 李纨生活在大观园中的这些日子里,她的青春,又被亲情埋葬。 在大观园中,李纨表面上的工作是领着小姑子们读书、写字,教她们针线、规矩。 可这些同样是对她的不信任,是一种监视! 对于这个活牌坊,荣国府的长辈们不会给她留下任何的独处空间。生怕她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 而这些李纨只能全部承受,甚至不能流露出一丝不悦。 不管李纨愿不愿意,不管这一天她心情好不好,她的大门始终都要向着小姑子们敞开着。 一旦李纨关起大门,质疑声会随之而至,她想干什么! 对于这些少男少女们,大观园是个青春的乐园。 而对于李纨来说,大观园是禁锢她青春的监狱。 而李纨想走出这个监狱的唯一方式就是熬大了贾兰,熬尽了青春,等着贾兰科举而仕,带给她凤冠霞帔。 李纨课子的这段时间,她必须要攒钱,因为只有钱才是他们母子唯一的指望。 王夫人眼里只有儿子宝玉,她的爱丝毫不会分一些给孙子贾兰。 李纨的抠人尽皆知,而她背后的辛苦有几人能知。 李纨从来不随礼,就连贾母张罗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李纨一样不随! 大观园群芳结诗社,这是大观园中最青春的部分。 可结诗社,一样要做东花钱。 李纨先是带了姑娘们向王熙凤要了五十两银子,为结诗社的费用。 之后这五十两银子,全部进了李纨自己的腰包。 之后每一次结诗社,宝玉、宝钗,黛玉、探春都要每人出一两银子的份子钱。 李纨依然一毛不拔。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众丫鬟们用三两二钱银子就能摆四十碟各色干果子。 可见结个诗社四两银子是花不完的,剩下的钱呢,不用说,又进了李纨的腰包。 在大观园这个牢笼中,在缺失的亲情中,李纨的人性变得逐渐扭曲。 表面上她像个大菩萨,厚道多恩无罚。可实际上她自私冷酷,只管自己的小家,不与任何人论兴废。 在大观园中,李纨的人性被埋葬。逃不开活牌位的命运,解不开人生的困局,离不开这个牢笼。 李纨的人生被埋葬,这何尝不就是一种青春祭。 如冰水好空相妒,一切不过是枉与他人作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