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砚春歌行忧愁记

　　Original  张小砚  张小砚
　　《春歌行》系多年前于彭泽乡间收集民歌时的札记，《忧愁记》是其中一篇，写我乡里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盲人，一曲小人物的命运悲歌，不知被何人举报，竟给平台删除了。 现重发一遍，如再被删除，请移步「知乎」「豆瓣」「今日头条」搜索张小砚，皆可阅读，以后发文章各平台同步更新。
　　汪德诚，号圣法，乡里称汪瞎子，幼时家贫，仅读两年私塾，十岁丧父，十三岁丧母，二十一岁因病而盲，后拜师学艺，游走乡里算命为生。天资聪颕、记忆力极强，曾作叙事长诗《忧愁记》，自述坎坷一生。眼盲心明，一千九百句，全凭内心默默。
　　见山村四周都是山，村里有棵大樟树，好大好大一棵树，发出森林的气味，树冠遮天盖日似绿油油的云，云中有十万八千只蝉，齐声鸣唱便作倾盆大雨。
　　曾于树下遇见一位算命的瞎子，自述一生坎坷经历，一万三千三百六十二言，歌以咏之，若汤汤流水。伴随蝉鸣阵阵，如同岁月的风雨无边，如此寂寥，好似在大雨中听完他这一生。
　　他一生只写了一首诗。一首诗写了他一生。但人们不爱听他唱诗文，只爱听他唱荤曲。
　　我们乡下有两种职业是需要唱功，一个是道士，他要唱经。一个是算命的，因为算命也属才艺类，似水流年掐算弹唱一番，还可以点荤曲来听，好比剃头附带采耳，是个增值服务。
　　人都说汪瞎子嗓子好，又会说话，句句都押韵，还胡琴拉得好，乡里算命的好几个，都竞争不过他。老婆婆们攒点把子钱，都喜欢等汪瞎子路过时喊他唱一个。
　　乡下人没有午睡习惯，午后，婶婶婆婆们都喜欢围坐那棵大树下，做点针线活，绣些鞋垫鞋面，缝补旧衫。听见报君知锣响，赶忙喊住：先生来歇歇脚。
　　算命在乡间也是娱乐遣怀。尤其上年纪的婆婆们，于她们，算命不是求解未知，而是重温这一生，和着胡琴咿呀好像一出戏，心思悠悠，抚掌无语。
　　＂算得你年交十八春，堂前要把喜星动，是茶壶碰酒盅，算得你二十单六春，不幸郎君先弃世，空余银烛伴黄昏……＂
　　棠婆婆年轻守寡，拉扯稚子长大，吃过多少辛苦，如今也带孙子的人了，按说也一眼望到了头，晚年却最喜欢算命。乡里几个算命的瞎子，她都经过，评道：还是汪瞎子唱得好。
　　＂丫丫葫芦两头尖，此命有苦也有甜，幸有贤郎成家业，晚来享福度余年。＂胡琴蓦地拉长调子，杳杳余音中，一语定终身：＂晚年有靠，结果是好的！＂
　　胡琴轻轻放下，又轻轻说了句：命里二子送终，有福之人！＂
　　＂好就好，承先生吉言。＂侧兜摸出帕子，包得四墩方，小心排出几个零角子。棠婆婆笑眯眯，虽然一生多苦辛，却有子孙送终就是好的。
　　似意犹未尽，见我在旁摆弄机器录音，怂恿：收歌子师傅也算一个。
　　乡下有收鹅毛鸭毛的，她们喊我收歌子的。因我这行当也相似，背包夹雨伞走乡串户，寻人打山歌收录下来。
　　不晓得出生时间，胡绉了一个。生意好，待会央他打山歌来听也愿意些。
　　调起琴弦，问：姑娘是想算哪方面？
　　还没开口，棠婆婆便说：姑娘家主要是个姻缘。
　　胡琴咿呀，熟溜之极：算得姑娘六月初六酉时生，好比六月荷花开满池，蜂鸣舞蝶常来绕，嫁得早是不讨好，嫁得迟是正当时……谨防人家说巧话，稀里糊涂就出嫁，那时道得好，过后又放下……
　　棠婆婆听得极认真，插话：到末了是不是好？
　　好也是好的，不在本地是他乡，他年高山遇流水，好景佳偶共白头！琴弦一收，戛然而止。
　　哦，到末了也是好的！一阵高兴，差点忘了是胡诌的，这算命太有心里暗示。
　　也学棠婆婆：多谢，多谢，承先生吉言！拈些零钞放入他面前小铜锣里。
　　有人端来一碗茶水，先生喝茶润润嗓，汪瞎子忙起身接了。旁边不算命的媳妇婆婆们，此时也都移近小板凳，晓得要唱歌了。
　　那些老歌调本就是她们自幼熟知，稍一商量，推举先生唸个《高山头上乱刺墩》。估计因为我在，不好意思点荤曲。其实乡野荤曲甚多，都录过，但人家是好意，我也不好意思。
　　汪瞎子收了弓弦，这是唸歌，不须配琴。唸歌是我们这里独有的说唱，循环往返只有简单几个调子，要唸得抑扬顿挫才不单调。你看，所谓rap我们乡里自古便有。
　　高山头上乱刺墩   00:0002:42
　　这唸歌唱的是山上砍柴郎，乱刺墩里刺破脚趾，情姐跟前讨要丝帕包裹。
　　情姐唱：身边黄祾无半块，箩中丝线无半根，八幅罗裙撕一块，头上丝发断几根，包郎脚趾容易好，看郎如何谢我恩。
　　男唱：八月十五下南京，多带恩施谢姐恩。
　　我们这里一般行船下安庆，歌里唱下南京，那是大码头了，可见是很看重，那带什么呢？
　　一带包头齐眉发，二带排环吊耳根，三带金花当头插，四带罗裙两边分……七带水粉搽白脸，八带胭脂点嘴唇……带齐十样，十全十美。
　　山上砍柴郎能趁几个钱，如此花费，自是情深义重，心意也满满，遂傲娇邀功：事事样样都带尽，看姐如何谢我恩？
　　然而情姐并没有说我要嫁给你，而是：坐在房中无思想，绣个荷包谢郎恩。荷包只有铜钱大，里方外园十二层。
　　一绣文官当堂坐，二绣武官把朝门，三绣盐船长江下，四绣鲤鱼跳龙门……绣齐十样还不算，往东绣个梭罗树，来来往往我郎好乘荫，还要绣条大路郞跑马 再绣条小路到姐跟。
　　最后，世上百般都绣遍，把郎绣在月中央！
　　啧啧，论调情高手还是在乡野之间啊，优美又大气，还活泼泼。
　　＂这哪是荷包，这竟是个宝贝了！＂有婶婶笑叹。
　　汪瞎子似乎也笑了一笑，只是眼窝枯陈，传不出神采。
　　远远有风从平畴远畈掠过，如一层水拂过青青禾田，众人听得心思悠悠，手上针线都慢了下来。想必年轻时候，也是绣过荷包送情郎的，此时想起，所绣花样也许还历历眼前。
　　所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有情无情皆是冤家。
　　这般心思绣出的荷包，足以定终身了，交予时细细叮嘱：走路莫把荷包看，荷包看着脚不稳。荷包莫把单身看，单身看着想讨亲，荷包莫把寡妇看，寡妇看着要嫁人，荷包莫把闺女看，闺女看着要起心。荷包莫把道士看，道士看着难赶灯。荷包莫把和尚看，和尚看着难念经……
　　荷包自是舍不得给别人看，时时揣怀里，田间做活，山上砍柴，时时摩挲，竟失落了。＂东边寻到西边转，南山寻到北山跟。＂这大笨蛋，＂灯草点脱一大梱，烧丢香油两三斤＂也没寻得回来。
　　懊叹：丢落荷包尤是可，失落情姐一片心……
　　也许，世上物事多是如此，越是看得重，越容易失去。
　　大家听一会，叹一回，说说笑笑，眼看日头没那么紧，要下地做些活，收了针线箩，道声：先生你歇着。汪瞎子也微微欠身。
　　都散了，唯我逡巡不去，想请他再唱几首，想不好怎么开口。正犹豫不定。
　　倒是他落落大方，问我收这些老歌老调做么事用，我说想录了保留下来。
　　又问留下来有么事用。
　　想想，老实说，也没什么用。
　　没用的事情你做它做么事。
　　这……，不行无用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笑笑作答。
　　他竟然点头，表示认同：是有心人做无用事。
　　又叹了一声：世人常逐有用，却不知世上莫不是梦一场。我也有一场大梦，你收不收？
　　令人惊讶，这乡间算命先生！当即表示愿意。
　　阳光从枝叶间隙洒落，明明晃晃，光怪陆离。他微微垂首，眼帘半合，报君知铜锣悬挂竹杖上，弹指轻扣一声响：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古代祖传家天下，一朝天子一朝臣。周朝起义汉朝兴，唐宋元明到大清……
　　这起手竟从盘古说起，浩浩荡荡，历朝历代表过，才自报家门：家住九江彭泽县，黄岭老屋汪家村。颍川世第平阳郡，越国名家后代根。
　　爹娘爱我如珍宝，当做金枝玉叶人。离开娘怀方七岁，每日圣堂习五经。读出文章如流水，字字行行写得清。只因家贫难得过，二年出了学堂门。身为牧童放牛马，文章抛在九霄云。十岁为奴丧了父，一十三岁失母亲……
　　其母死于日军轰炸，家中房屋皆毁，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自卖为奴，给人家放牛做活打短工，饥一顿饱一餐，十八岁经人说合，入赘洪姓人家，这家只有女儿，故而招亲上门。
　　他唱：提起原配荒莲姐，好似滚油来煎心。生得不长又不矮，年逢二八十六春。眉清目秀生得好，聪明贤慧女佳人。未读诗书知礼义，有智有谋有才能。世间那有如此女，像是仙女下凡尘。汪某难比梁山伯，姐是英台一美人。二人感情说不尽，犹如山高比海深……
　　我乡里春歌中女子，多名唤娇莲，好比唐诗中许多写杜秋娘，并不是具体某人，是通指那样一位美好的姑娘。这家女儿却名叫荒莲，是荒年的一朵莲花。
　　吟唱十数分钟，皆表二人恩爱。然而风云一变：＂岳丈好比祝员外，他是嫌贫爱富人。＂
　　二十一岁生眼病无钱就医，慢慢瞎了。先是瞎了一只，又瞎了一只，终于双眼皆盲。本来招亲是顶门户，既残疾，岳丈便赶他出门，逼女另嫁。年轻夫妻，恩情正浓，一朝打散，断肠人别断肠人。
　　以前盲人出路很少，也没有盲人按摩这个职业，唯一便是去学算命。既飘零无依，托人介绍安徽宿松一位先生拜师。从前学艺是很苦的，任打任骂，规矩严苛近似虐待。然而这算不得什么，教授一技傍身，是活命之恩。
　　学艺三年，忽听一女子寻亲上门，乃是＂有情有义冤家姐，二人相逢如梦中。＂自言别后无音讯，冤家生死不知，自己又寻死不过，继父老子收了人家财礼，牵连她娘驮打受骂，不得已改嫁牌楼宗姓人家，三日前偶得一信，得知此间学艺，假装出门打猪草跑了出来。
　　婉劝前妻回转，莫要引起丈夫疑心，怕待她不好。姻缘谱上既无份，离后情深等于零。送了一程又一程，舍不得来也要舍，分不得来也要分，妻子已是别家人。
　　别时，妻子提出既夫妻缘断，愿重新结义做异姓兄妹，若无嫌弃常来往，念念当初结发情，虽然无有好招待，粗茶淡饭不求人。
　　几年后出师，行走乡里算命，路过某村，问路人此村何名，乃知是妻改嫁之地，当即摸索绕路。一生不踏步牌楼宗家。
　　听到此，不禁叹气，如此敏感，自尊。看不见她，却也不让她看见。
　　后经人做媒再娶许氏，是个寡妇，也夫妻和顺，同心同德过光阴。不料没几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汪瞎子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因为算命是封建迷信，被挂牌批斗，戴高帽游街。逢年过节就把汪瞎子拉出来斗一斗，因他能唱，台上令他跪下，唱一段，打一顿，再点唱，再斗之，如同戏猴。许氏担惊受怕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二度失亲，长歌当哭，指望白头同到老，谁知鸳鸯两边分。离合悲欢人难免，生离死别不怨天。不信但看天边月，有时缺来有时圆。
　　手上拿根青竹杖，行一步来叹一声。人生都往明处走，不料命往暗处行。光阴似箭催人老，年过花甲六十春。曾记幼年骑竹马，转眼不觉白头翁。
　　……
　　＂来龙出脉说一段，才疏学浅不成文。语言安排不妥当，众位君子带过身。坐哭流泪代笔写，多谢贤侄少先生。此书名曰忧愁记，留与后世散精神。知音君子念一遍，消愁解闷过光阴。＂
　　锵~~~报君知铜锣一声响，蝉噪如雨倾盆下，日月走马寂无声。我竟似从无边风雨之中倏然醒来，手脚都麻了。
　　一位盲人，比明眼人还清明，一千九百句长诗，全凭内心默默。这一生，是有多少孤独时光啊！
　　在看不见的世界，为了不被那些不可名状的事物将自己淹没，埋葬。于是，他在内心展开叙述，在不断的叙述之中，重新看见生活，发现自己。在无限而永久的孤独中，慰藉了自己。
　　听说，逐渐失明，就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此刻，暮色将至，像一张阴沉大网悄然落下，周遭世界正悄然远退。
　　汪瞎子敲起报君知，拄杖踟蹰而行，步入长暮。
　　许多年后，我不收民歌了，改行去山中做了个酿酒的师傅。
　　有次收杨梅酿酒，路过一处门楼，上书牌楼宗家，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一位盲人讲起终身不踏此地。遂停车打听，只是一瞬心有所动，倒也并不做过多指望。
　　不一会儿，竟有少年搀扶一位老婆婆前来，那婆婆身躯急急向前倾，人未到，声先至：是哪个问德诚啊？可怜，可怜我德诚不在了啊……一语未了，声音哽咽。
　　您是，洪荒莲老人家？我有点迟疑，多年前盲人说书中的人物，出现在面前，活生生的。
　　老人伸手向前，在空气中摸索。少年略带抱歉地说：我太婆，她眼睛看不到。
　　我赶紧上前一步，接住老人的手，枯瘦如爪，一触即紧紧抠住我手腕。
　　＂是哪家妹伢啊？你贵姓啊？是住哪个屋场啊？＂
　　忽然觉得自己好唐突，解释：好多年前，我在乡下收集民歌，曾遇见德诚先生，他给我讲过您，说您住在牌楼宗家，路过，来看看您老人家。
　　皇天菩萨啊！难为世上还有人记得我德诚，可怜我德诚都不在好多年了啊……
　　少年劝她先坐下，她抠住我手不放，三人只好如连体般移动到牌坊前条凳坐下。
　　＂我德诚啊，几聪明人！世上无人能及，诗文一遍会背，清清秀秀读书子。可怜孤苦伶仃过一生，无儿送终，死了都无人知。＂
　　＂后来我眼睛哭瞎，才晓得盲人难处，可怜他一个人，一生吃着几多苦！想想这是和他一样的生活，又舍不得，又欢喜，我们都看不到了，世上的远近也都不在了。＂
　　＂看不到了，我们就在一起了……＂眼窝枯枯，却泪如泉涌。
　　讲了又讲，如泣如诉。可能，这一生也没有人专程来听她讲他一讲。
　　良人早已化枯骨，在她心里仍是那新婚时的少年丈夫。而他歌里，她是有情有义冤家姐，聪敏贤慧女娇娥。提起冤家荒莲姐，好似滚油来煎心……
　　唉！我是无情之人，嘻游岁月，却不免为他人的故事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