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俏货伟伟

　　俏货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意为傻子。
　　我是二年级进城上学的。刚来学校的时候，操着一口带有浓重晋语口音普通话的我是同学们的笑料，他们特别喜欢老师让我朗诵课文，每次我一张嘴，都能引来他们的哄堂大笑，甚至很多同学都说我特别像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伟伟。
　　初来乍到，我自然不知道伟伟是谁，还以为他和我一样，都是从坝上村里来的同学。直到某天放学路上，一个比我大四五岁的、穿着怪异、头发蓬乱的孩子挡住我要吃食的时候，我才从同路小伙伴的口中得知，这个人便是伟伟。
　　伟伟是俏货，看一眼便知。十来岁的孩子，不上学，身上的衣服有男款的有女款的，就是没有童款的，据说他以前都是光屁股，后来长大了，邻居们实在看不下眼，谁家有旧衣服就给他穿，他不懂，衣服穿得里一层外一层，夏天热的每天大汗淋漓，冬天冻得常年流鼻涕。
　　城里的小学初中是划片上学，同学们住得都不远，所以都认识伟伟。我也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伟伟家的一些情况，父亲从来没出现过，母亲属于那种脑子一会清楚一会糊涂的人，本来没地方住，后来不知是哪位好心人把自家的小房腾空出来，给了这对可怜母子一个遮风挡雨的住所，从此，伟伟妈很少出门，只有伟伟成天在街上转悠。
　　伟伟在街上转悠是为了要吃东西。他家的平房紧邻着贸易货栈和蔬菜公司，平日里从清晨开始，整条马路就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这些从郊区农村进城贩卖蔬菜水果的货郎们，都有着天然的对弱者的同情心，面对俏货伟伟，他们也逗弄他，也嘲笑他，也拿他当乐子耍，可也会把自己卖剩下的蔬菜水果送给他，伟伟和母亲由此有了食物，倒是不会饿着了肚子。
　　伟伟和母亲以生食为主，蔬菜、水果不洗、不煮，拿来便吃，有时邻居家做了稀罕吃食，比如饺子包子什么的，也会给他们送一份。每当这时，我们在放学路上就能看到伟伟一手一个包子，满脸鼻涕地送人，是真的送，凡是路过的，伟伟都会问一句：来一口吧？大包子，香。人们自然不吃，可也没人嫌弃他脏，只是轻轻地推开挡着路的伟伟，告诉他：你吃吧，我们吃饱了。
　　可能是我曾被同学戏谑成伟伟，我对伟伟一直怀着深深的同情。孩子们的世界，有时候天真的残忍，我问同学为什么伟伟天天在马路上溜达，同学会神秘地告诉我：伟伟妈不想养他，想他被车撞死。不明所以的我由此对伟伟妈有了莫名的恐惧，偶尔遇到出门的伟伟妈，一众小伙伴会嗷嗷怪叫着四散逃离，也不知道是在怕些什么。
　　伟伟有个坏习惯，抽烟。小小年纪的他，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抽烟，只要看见地上有烟头，他就捡起来抽，逢到商贩们心情好的时候，也能得来一两根整只的香烟。在我幼小的心目中，抽烟的都是坏孩子，唯有伟伟是个例外，好几次，我都偷偷地从家里拿来招待客人的香烟送给伟伟，伟伟也不见外，拿过烟盒一个劲儿的冲我乐，碰到我放学还会和我打招呼：烟儿，你放学了。搞得同学们一脸懵逼，我一脸尴尬。
　　我上学那会不像现在的孩子都有家长送，我们自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家长便成为局外人，除了问询学习之外什么都不管，真真是放养型育儿。一些高年级的坏孩子，会在我们上学路上拦截低年级学生，抢零花钱、抢文具、抢零食。
　　我刚上学是没零花钱的，进了城之后，母亲大人开恩，每天给我两毛钱零花钱，后来涨到了五毛。我不舍得花，都攒着，等攒够了一块钱就去小卖部抽奖或者买邮票集邮。有一回，我终于攒够了一块钱，坐立不安地上了一上午课，放学路上要去小卖部抽奖，听说来了新奖品，一等奖是个变形金刚的铅笔盒。
　　小卖部没走到，我很倒霉地遇到了拦路的坏孩子。在他们的一通呵斥下，我紧紧捂着裤兜，不让他们把钱抢去，当时我想，就算挨顿打也不给他们。就在这时，伟伟神兵天降，远远地跑过来问我：烟儿，你有啥好东西？边问边也过来掏我的兜。
　　那几个坏孩子显然是没见过这种场面，顿时不知所措。伟伟一手拉着我的裤兜，一手抹着鼻涕，一个劲儿地往那几个孩子身上蹭。鼻涕的力量是强大的，坏孩子们被伟伟的举动恶心地一哄而散，我也得以解脱。
　　伟伟看见那群孩子们走了，放开了我的裤兜，傻笑着对我说：大人少，别走小巷子。然后潇洒地离去。我听得目瞪口呆，这还是那个俏货伟伟吗？我把此事说给同学们听，他们不信，说我定是被伟伟抢了钱，嫌丢人，自己编出来的瞎话。
　　同学们不信归不信，可从那以后，大家对伟伟不再像之前那般轻视，很多人把自己吃不完的早点留给伟伟，像是在供养一个放学路上的保护神一样。
　　后来我家搬家，我再也没有见过伟伟，同学们也年纪渐长，懂了事，没人再嘲笑伟伟，也不见有人提起他。
　　三年前，我和朋友去贸易货栈买水果，他进场选购，我在路边停车等他。正当我听歌的时候，忽有人敲我的车窗，我摇下窗户一看，伟伟！
　　多年未见，伟伟还是过去憨傻的模样，只不过身上穿的衣服虽然破旧，却不再复杂不堪。他已经认不出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给根烟，给根烟。我掏出烟盒递给他，他从里面抽出一根，把烟盒甩还给我，破天荒地说了一句：谢谢啊。然后步履愉快地走向了下一辆车。
　　我不知为什么下了车，盯着伟伟的背影出神。这时，管理车辆的老大爷走过来，对我说：小伙子，你别打他骂他啊，这是个可怜人，也不过要了你一根烟而已。我笑着对大爷说：我知道，他叫伟伟，我以前也在这边住。大爷愣了愣神，嘴里喃喃着：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要打他呢。
　　在我和大爷的聊天中得知，伟伟这些年还如多年前一般，每天在这附近晃悠。他妈妈也健在，街道给他们办了低保，据说他母亲现在脑子清楚了，只是年纪大了，依然是足不出户。贸易货栈和蔬菜城的商贩们，早已不是过去郊区的农民，而是职业商贩。他们来自天南地北，有的买卖做得很大，也许他们会为了场地争吵，会为了买卖勾心斗角，但是，他们和过去的小商贩们一样，都对伟伟极好。伟伟还是每天吃着蔬菜水果，把自己吃得白胖白胖的，感觉皮肤都能掐出水来。
　　伟伟抽烟的恶习没有改掉，不过他再也不用捡地上的烟头，每天商户们、停车的顾客们，都会给他烟，他抽不完还要送给老大爷一起分享，一如许多年前。
　　或许是见到了伟伟有些感慨，我去买了两条烟，想要送给伟伟。老大爷笑呵呵地拦住了我，对我说：你给他整条的，他不要，你听我的，把烟给我，我给你送去。老大爷拿着烟，先去商铺换了四条次一点的，然后跑到伟伟后面，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伟伟笑着接过了装烟的袋子，当时拆了两盒递给了老大爷。老大爷没拒绝，把烟装进兜里，摸了摸伟伟的头，伟伟更高兴了。
　　看着伟伟开心的样子，我也跟着笑了出来。坐在门口的商户们也笑了，我刚买烟的商铺老板甚至给我搬了一件矿泉水，说什么也要送给我，我推脱不下，只好收下。老板离开时说：你是个好人。
　　如今的年头，用好人来形容一个成年人不是什么好话，言外之意就是你是个俏货。也有很多年没有人以好人来形容过我了，上一次对我说这话的，还是和我分手的前女友。我明白，老板的好人没有任何贬义，就算有贬义我也会欣然接受，因为他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前，在我单纯的年纪，我曾经和伟伟一样，被人称为俏货。过去，我认为那是种侮辱，现在，我觉得，这是对我最高的称赞。
　　谢谢伟伟，谢谢我曾和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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