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大肚汉一顿饭三斤羊肉吃不好，十个炸糕不够吃

　　前几日与友小聚，谈意甚浓，几壶浓茶喝到淡，不觉已至午时。几人腹中饥饿，本想出去吃个午饭，一友不赞成。他的理由很简单，在家里吃饭，不用盘算饭店的下班时间，想吃到几点便吃到几点。众人同意。无奈几个大老爷们，实在不想下厨，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说道：那便吃涮羊肉吧。
　　六个人切了一个五斤卷的羊肉，一番推杯换盏，盘空锅尽。几人腆着肚子，望着满桌狼藉，感叹道：咱们真能吃，竟然吃了一卷羊肉。一句话，勾起了我关于吃的回忆。
　　我儿时在农村老家生活了几年。那时候的乡亲们，能吃饱，吃不好。在收入普遍不高的情况下，赚不来就省着花成为大家的共识。农村人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不高，能省钱的地方不多，吃便成为了农村人们节约开销的主要方式。
　　老家的乡亲们自己种地，粮食是不缺的，家家户户都养羊养猪，按理说肉食也是不缺的。可惜，从土里刨食的乡亲们，种植的田地抛开家人口粮，其它养的全部种上了能卖钱的胡麻和土豆，养殖的猪羊大多用来换钱，以支付家人一年的开销，虽然从表面看上去仓满圈满，实则真正能吃到自己肚子里，舍得吃到自己肚子里的，皆是清汤寡水。
　　缺油水、饭量大，成为了那时老家农人们的共同特点。村里人家吃饭，光是看人们捧着的碗就能吓退现今那些节食的小姑娘。那碗是真的大，这么说吧，如果把碗扣在小孩子的头上，碗沿儿能遮住眼。如此海碗，大人们，尤其是秋季劳作的人，一人一顿饭吃上两碗面条跟玩儿似得，吃完了还得来碗面汤灌灌缝。
　　老家人喜食莜面，无它，扛饿。黑黑的莜面蘸上土豆熬制成的汤汤，土锅蒸上一笼屉便能吃饱全家。要是把蘸汤换成羊肉口蘑汤汤，里面再切点院子里种出的红红的辣椒、绿绿的芫荽、白绿乡间的大葱，那主妇就得蒸上两锅莜面，一锅莜面鱼鱼一锅莜面窝窝，要不对不起这么好的汤汤。
　　我见过最能吃莜面的人，是表姑家的三哥，一人一顿能吃一笼屉。这话说得也不确切，应该说，三哥吃什么都能吃，是村子里公认的大肚汉。
　　能在村里一众食神中得到大肚汉的诨号，可见三哥吃饭的实力非同一般。若是从外表上看，三哥不属于能吃的那种体型。他个子中等、瘦瘦的、黑黑的，虽不至于弱不禁风，也绝不是壮硕大汉。三哥能吃能干，土豆下地窖的时候，上百斤的麻袋，他自己一个人连扛带倒，能持续一上午不歇脚，下午还能去帮助劳力少的亲友再干上一下午。当然，中午得管饭，不过没人嫌他能吃，试想，一个人有两个人的饭量，干四个人的活，在以劳动为荣的农村，简直是人见人爱，而且，三哥在别人家吃饭，也会收着吃，怕人家嫌弃。
　　我的祖父母极喜欢三哥，用祖父的话讲：这老三，要搁在过去，那大户人家抢着要。无奈三哥没生在过去，彼时的农村，已经有了力气大是傻、敦厚是憨、偷奸取巧能赚钱是好汉的苗头，村里人一边夸赞三哥能吃能干有庄户人的本色，一边在暗地里嘲笑他，说这种人一辈子发不了财，就是个受苦吃莜面的命，哪怕三哥昨天刚刚帮他家下了土豆。
　　祖父母对三哥的喜爱延续到了我的父辈身上。每次父亲回乡，但凡有一点好吃的，都会把三个喊过家来，一块儿吃个饭喝顿酒。记得有一年腊月，父亲和母亲带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回村过年，三哥正和人们在村口闲聊，看到父亲二话不说，先把东西都抢过去扛在自己肩上，笑呵呵的送我父母回家。父亲看着三哥就乐：老三就是有眼力见儿，中午来家吃饭，五叔这次带了很多羊肉，让你吃个够，咱爷俩好好喝一盅。
　　午饭时间，三哥如约而至。母亲已经备好了羊肉和菜，正和祖母准备炸糕。过去的老家，大多数人家一天两顿饭，我们吃午饭时，三哥已经在家吃过，只是过来和父亲喝酒。庄户人家的酒局简单，炉子上支个铝锅，炕桌上摆满肉和菜，盆子里调好麻酱小料，开涮。
　　三哥刚开始和父亲、祖父频频喝酒，肉菜仅是吃很少的一口，压压酒气而已。看得父亲和祖父一阵不痛快：老三，咋吃个饭还犹豫，敞开了吃，我们知道你的饭量。母亲拿过三哥的碗，硬硬地给他舀了一大勺麻酱，香菜末和葱末顺手撒一大把：三儿，你快吃吧，自己家人客气啥。
　　三哥腼腆一笑，接过母亲递来的碗，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放下酒杯吃了起来。三哥吃饭，看着都香：只见他把一大盘子羊肉一股脑倒进锅里，筷子搅和几下便捞到碗里和香菜大葱搅匀，一口下去小半碗肉，然后举杯敬酒，和父亲、祖父碰一下，一扬脖子一口干。没几分钟，三哥便吃得满头大汗。
　　祖父笑呵呵地看着三哥直点头，父亲让母亲先不要炸糕，再切点肉，我在桌子边已经忘记了吃饭，看着三哥直咋舌。好在三哥放开了自我，吃着、喝着、聊着，没有了羞涩，转眼间，一卷羊肉被他吃掉了大半，母亲和祖母两个人切都差点没供上。
　　炕上热热闹闹地吃着，外间油烟四起，母亲和祖母开始炸糕。黄米面做的炸糕，外表金黄焦脆，里面的豆沙馅软糯香甜，炸好后放入陶瓷大盆稍作冷却端上桌来。三哥一看炸糕来了便不再吃肉，开始吃起了炸糕。
　　老家人户户都种黍子，黄米面不缺，可也仅在婚丧嫁娶和过年时节舍得吃炸糕，因为不舍得用麻油，毕竟麻油好卖钱。表姑家经济条件不好，想来三哥一年吃不了几回炸糕。他一个人吃了十个炸糕后，放下碗筷说自己吃好了，跑到外屋帮母亲她们干活。起一次油锅不易，炸糕要炸许多，放着慢慢吃。
　　看着三哥跑到外间忙碌的身影，父亲担心地说：老三不会吃多了撑着了吧？祖父溜溜地喝着小酒，告诉父亲：不多。老三要是真放开吃，光涮羊肉能吃五斤，光吃炸糕能吃二十多个。不过，这又是肉又是糕的，今儿也差不多吃好了。
　　大肚汉三哥没有像村里人说的那样，一辈子是受苦出力吃莜面的命。后来他跟着哥哥们去城里打工，经过多年的努力，学会了焊接技术，成为了一个小工头，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却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时至今日，当我偶尔和已经老去的三哥小聚吃饭，还会和他聊起他年轻时的饭量，三哥常常自己说的哈哈大笑，告诉我，现在他还能吃三斤羊肉，只是炸糕最多能吃五六个，早已不复当年的神勇。
　　我特别想告诉三哥，您这不复当年神勇，依然是我仰望的巅峰，可我没说出口，我怕过多的回忆，过多的说起那些离开的人，会让我们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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