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的精神世界

　　当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大陆之际，宋氏宗亲赵孟頫正是孩提时期，虽是宗亲，而且他们这一支也坐回到了赵太祖的皇帝位子，但至赵孟頫爷孙三代，政治地位不要说比不了权相贾似道，就是朝廷的二三品大员也比不了。只不过到了南宋时期他们与皇族的血缘更近些，仅此而已。我常常做历史假想，如果南宋没有灭亡，赵孟頫一支会怎么样？或许也会像宋高宗那样无子而择其后人接帝位，那么他们家又会有几代的兴旺，但如果没有这个际遇，尽管他们家顶着王爷之后的名头，但他们会一直衰落下去。因为朝廷把恩宠都给了外戚。赵孟頫一支只是背着皇家身份似光鲜的生活在寻常人家的羡慕与敬仰之中。所以当1278年元朝统治者彻底瓦解了南宋朝廷时，24岁的赵孟頫正在浙江湖州当一名基层公务员（司户参军），自他父亲过世的十几年间他吃了不少苦头，但毕竟是宗亲，多少还是可以萌荫享受点宗室雨露的，起码读书学习就有优越的条件，加之赵孟頫学习刻苦，所以他此时已是年少成名了，据说理宗对他极为赞赏，之后与他同辈的度宗赵孟启对他也有印象，但也仅此而已，这两任皇帝都把信任与宠爱给了奸相贾似道。而历朝历代能够出奸臣皆是因为主昏主弱所致，而后人往往只骂奸臣不骂皇帝，这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思维方式。但不被重视总好过国破家亡，此时此刻赵孟頫担心的是宗亲这个虚名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但元朝统治者对南宋遗老遗少没有追究，这可能要得益于道士丘处机及契丹贵族宗亲耶律楚才对成吉思汗的劝说。而到了元世祖忽必烈朝，他竟然推崇北宋名将曹彬不施杀戮即可夺城。所以元朝统治者反而求贤若可，积极的想笼络江南才俊。赵孟頫的名字在其中，但他自南宋亡后就散遁江湖十余年不想入仕，直到1286年第三次被元朝御史程钜夫举荐，他知道这次躲不过去了，再拒绝入仕可能就把性命丢了。当他一行二十人被带至大都（今北京）时，元世祖忽必烈一见惊为异人，尤其是知其为赵室宗亲后很怕他有帝王之相，所以特别让他摘掉帽子摸了摸他头顶，发现他的头顶是尖凸的不是圆顶的这才放心，说他虽生异禀但并无帝王之相。这才敢放心使用并当场让他写诏。至此赵孟頫开始了仕元生涯，赵孟頫做为一个宋宗室的后裔，除了物质生活没有多大改观，政治面貌上受到了影响已成必然，而精神世界的压力更是让他无所适从。在仕元的几十年里，他写过多首诗来表达这种内心世界的痛苦与挣扎，比如他在诗中写道：虽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为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其中不无自我责备及无可奈何的哀叹。这些诗句如果在明清就是祸灭九族之罪，但在元朝政治氛围还是很宽松的。也正因为如此，也让他自此他得到了在宋朝廷没有得到的名与利。忽必烈确实惜才爱才，而赵孟頫也确实有真才实学。游牧民族的血性与激情有余但文化先天残疾，赵孟頫等南人文化精英的加入正好弥补了元之文气不足，这也正合赵孟頫的心意，虽然元朝统治者将人分为四等，赵孟頫的南人身份还排在了汉人之后，但他仍旧成了元朝的一等大臣，获赠平章政事，魏国公。和他有同样身份也获国公职的仅有程钜夫，但他们还有所不同，程钜夫是少儿时随叔父降元，而且属汉人且久居契丹治下，而且程钜夫仕元时间要比赵孟頫早得多。所以说赵孟頫是后来居上毫不为过。赵孟頫虽为高官但把更多的精力用到了文化建设上，这是赵孟頫对文化建设的贡献，试想崖山之后华夏文脉基本被截断，虽说之后元朝统治者主动接纳了华夏文明，但如果没有赵孟頫等汉族文人的传承，到了虽为汉人实为胡风的有明朱氏一代，那种屠戮文化的行为对华夏文明的冲击可想而知。所以说有德者才惜才。而赵孟頫是通才，他善文，通经济之学，擅金石通鉴赏，尤其在书画造诣上，一扫南宗院体画风之沉闷郁结浓丽之气，开创了元代的以气韵胜的新画风，并影响了整个元代的创作，比如黄公望自小就和赵孟頫学习，而其后倪震、吴镇、王蒙等人元四家无不受他影响，甚至他的书画理论影响了有明一代，直到董其昌之后他的影响都是巨大的。他的书法五体皆善，尤以行楷书最为神妙，后人甚至将其与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并称楷书四大家。但他在书坛上却遭受着不公正的批判，首先发难的是南宋遗民怪他不能保全名节，没有为宋室江山殉葬，之后外姓文人骚客说他书法字画缺少风骨，尤其最甚的是明末董其昌更是以南北宗画论学说抨击赵孟頫，更说他的书法柔媚甜腻不足一观。这都是抛开艺术谈艺术了，且以人品论书品，方式方法对错暂且不论，首先不能公正的对待作品就有失偏颇，相反董其昌的人品反而让人诟病，后人说他隐退期间占乡人田产霸人长女少妇而致使家宅被乡人烧毁因这些资料未入正史，仅在明末清初一些闲谈笔记中出现，但家宅被烧却是史实，只是原因不明，他纵容族人欺男霸女倒有可能，至于他本人，以他的学养还不至于如此混蛋吧？但他的高官厚禄确实给他的话带来了巨大影响。尤其是他对赵孟頫的评价，乃至于元四家原本是以赵孟頫为首，经他之后用吴镇替换掉了赵孟頫形成了新的元四家。其实一位书法家的书法好坏向来没有统一的衡量标准。但我个人认为，一件作品能够真实的传递出作者的精神与情感就是一部好作品。后人可以临摹你的作品形态，甚至气韵风采也惟妙惟肖，但他毕其一生也写不出你的精神世界与情感内涵。比如王義之家族书法，他的儿子都临他的字，但凝之得其韵，操之得其体，徽之得其势，涣之得其貌，献之得其源。但即便是得其源的王献之的书风也是和其父是两种境界，即使是王義之本人写毕了《兰亭序》后再想复制一遍也不能成。何故？即便是本人，当时的情感状态也是无法复制的，这就如同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一个道理。所以颜真卿的《祭侄贴》才成了绝唱。所以说赵孟頫也是唯一的一个，但他的笔法比其他的书法家更精细稳定些，这也是他长期的生存环境所致，如履薄冰致使他时刻小心着应对突如其来的危险。史书上说他做官清廉做人有操守，而且不害人只想帮助人且大兴文化事业，对元朝的货币改革也有贡献。但这并不妨碍别人时刻想着伤他害他，而他对来自于各方面的伤害也有他的回击方式。据说有个色目人是二品大员曾当庭打过赵孟頫的耳光，而这时他虽未身处高位但也是朝廷命官了，而当时的法令是蒙古人及色目人杀了汉人及南人是不用偿命的，所以赵孟頫只能先忍着，之后靠一步步高升，也是抓住了此人犯错，他让其他元朝重臣在元世祖面前进言杀了此人。不知道这算不算害人。总之赵孟頫的精神世界就这样形成了，所以表现在他的书法中就是圆通圆润。以他的形楷书《洛神赋》为例，这是他近五十岁前的作品，虽然取法自王義之，但赵孟頫的线条流动准确到位，弧形的圆转在不断的运动中钩连提按，使通篇都尽在圆融之中，而一般的书法家写行楷书，都是刚起笔时线条比较平和情绪也算稳定，甚至有林间散步的恬淡，但写着写着情绪就有了变化，或许气韵更生动，或者气势更浑厚，也或许就有了几分焦躁与急促，总之是在个多变化中完成一部作品。而赵孟頫这篇九百多字的作品从始至终都是气定神闲，不急不躁，和美浑穆，沉稳中不失灵动，潇洒而不飘忽轻滑。虽然气势上不及王義之，但气韵不差。而且赵孟頫的行楷书唯美雅致，因更具丰腴所以更显富贵而更适合社会普通大众的审美情趣。而他的《洛神赋》自元代以来一直为人效仿，这正是因为它具有了美学的特质，因此生命力才长久，但后人无论怎么刻苦，就是无法达到他的那种厚重与轻松并举，静穆与清雅的收发自如。时至今日赵孟頫的书法彻底成了超时代超阶级超民族的书法精典作品。这就是性情使然一一王義之性情潇散飘逸，赵孟頫性情沉稳慎重。王義之精神世界中更多一些道家的散漫与无为，赵孟頫的精神世界里更多一些儒家的持重与中庸。所以不同的情感世界造成了他们的不同书风。传说赵孟頫每天必书一万字，这可能也是他书写时结字章法始终如一的原因。而反观董其昌的书法更多的是圆滑与小心，包括他的墨法与章法处处都藏有这种小心与谨慎，久了就成了圆滑。而清初对赵孟頫也有微词的傅山反倒真实了许多，他的书法棱角分明，却也合了他的爱憎分明的个性，所以他敢拿起刀枪反抗满人反对清庭。我想如果董其昌多活个十几年或满人早入关十几年，第一个降敌叛国的必然是他吧？因为他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了。正所谓字如其人，很多事并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很多话都是说好说，但做又是一回事了。而我欣慰的是时至今日，世人已懂得书法作品本身的美学内涵，并从中鉴赏出其美学价值，而不会将道德伦理与精神世界及作品面貌混为一谈，使原本应该公正的评论离题万里。当我们与赵孟頫拉开了七百多年的距离后再综合评价他的书法，他其实是融合了晋唐宋的精华，而不单单是舍弃了宋代书法的尚意，相反，他通过融汇贯通，再次证明了书法的精髓恰恰是达情舒意，这与王義之、苏轼及米芾等人的书法理论不谋而合了。当然，前提是书法家得有情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