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球花开

　　年少时，妹妹的同学佩玲常常来家里玩，所以，知道她的妈妈美丽温柔可人。我喜欢佩玲家妈妈种的绣球花，它们长在她家附近和她家院子里，开着蓝色的、粉红色的颜色，附近有老人说这种花土名叫臭牡丹。据说能治疗一种病，能治疗什么病已忘记了。只因为这绣球花开得圆圆的，与素日里校园里见到的黄色单层、红色双层千日红、月季花不同，因此，很喜欢这花，常常在她家院子外采摘了绣球花拿在手里，一路举着回家。
　　佩玲除了喜欢来我们家玩，还喜欢跟妹妹一起做作业，可是，她从来不愿意也不带我们去她们家玩。有次妹妹的其他同学来家里玩，嘀嘀咕咕地告诉妹妹，说佩玲家父亲是憨子，傻不拉几的，唯独说起她家妈妈，小小年纪的女同学撅着嘴说：＂她妈妈好漂亮的，又比她爸爸长得高咧！＂
　　第一次见到佩玲妈妈，是佩玲在我们家做完作业后不肯回家，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玩，她妈妈来我们家喊她回家，见到她的时候，立马被她的容貌吸引：瓜子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高鼻梁，睫毛长长，唇红白齿，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不胖不瘦。她喊佩玲的声音也是极为轻柔，这在小镇里大呼小叫的女人堆里，有着不一般的韵味。我呆呆地看着佩玲跟在她身后离开，默默地想着，这个漂亮的女人，应该很幸福。直到很久后的时间里见到佩玲的爸爸，我才知道，生活真的不是我脑子里想象的那般幸福。
　　某天凌晨，邻居家用绳子圈着脖子长大的猪被邻居喊屠夫杀了，猪凄厉的嚎叫声把我们都从睡梦里惊醒。等我们穿好衣服齐刷刷地赶到杀猪现场时，地上已凌乱地散着猪的血迹，猪已被屠夫破剖开了肚，露出五脏六腑，我们小孩子围着看屠夫麻利地杀猪，突然，一个小伴指着旁边的一个男的说：＂你们看，那是佩玲的爸爸！＂眼光都全部转移到小伴指的方向，我大失所望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矮矮小小的个子，穿一件中山装，矮短的腿在裤子里越发显得腿矮，因为裤子长长皱皱地缩在小腿处，一双对对眼睛呆滞地望着一个方向，歪着头结结巴巴地问屠夫：＂今天的猪、猪、猪小肠和大肠轧花肠、卖不卖？＂一旁的屠夫对着他说：给你，你出个价格。他慢腾腾地出了个价格，屠夫拿着刀的手一挥，回复让他拿走。他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张钱递给屠夫，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提着猪大肠小肠走了。走的时候，竟然发现中山装胸前黑光发亮，衣服扣子竟然都没扣齐整，上扣子扣到下扣子眼里。前段时间看到的佩玲妈和眼前这个又脏又矮的男人在眼前交叠，让人生出错觉，这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们是一家人。
　　慢慢地，从邻居那知道他们的故事。
　　佩玲的外公是近郊的地主，在运动中已被五花大绑地绑着枪毙在镇政府，留下地主婆和地主婆崽女一家三口颤颤抖抖地生活，平日里佩玲外婆靠给人洗衣服、绣花养活着儿子、女儿。因为地主家庭出身儿子女儿不能读书，因此，儿子女儿就靠外婆教字、背书，儿子很小就跟着人去帮人担货，女儿就跟着她洗衣服、绣花。虽过得清贫但也安宁，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某天突然不幸来临了。因为儿子帮人担货的时候，不小心把别人的货摔坏了，对方要赔偿，担货的儿子因为胆小，在别人的吆喝里吓坏了，虽有同去的人帮忙劝说、解释，对方依然不依不饶地要求赔偿。回到家的儿子不吃不喝，流着泪跟妈妈说：＂妈妈，我闯祸了，妈妈，我对不起你！＂妈妈问也不说原因，一个晚上不断地哭不断地说着重复的话，第二天早上等妈妈发现时，十六岁的儿子已经羊癫疯发作不省人事。妈妈哭着求邻居帮忙送医院，最后，送医院治了几天，医生告诉妈妈：这个病断不了根，可能会伴随儿子一辈子。妈妈嚎啕大哭，女儿也跟着哭。知道儿子发病的原因是把货主家的货摔坏了要赔引起的，妈妈跟女儿商议，看能不能让十五岁的女儿出嫁，拿男方家的聘礼给把摔坏的货赔了。女儿看着愁苦的妈妈和哥哥，轻轻点头答应了。
　　于是，妈妈便委托人给女儿做媒。镇上的男孩子家境好的，都不愿意搭理家境不好的这家。做媒的人多，但是上门提亲的人少。最后，有家人愿意提亲，妈妈不放心，特意来镇上打听这家人的状况，结果，提亲的人带着一个小伙子喊来打听情况的妈妈，礼貌又周到地招待了妈妈，还把准备的聘礼也拿给了妈妈，说：＂妈妈先拿着用，少了的话只管找我来拿。＂妈妈看着眼前的小伙子，拿着聘礼，跟提亲的人说尽快这个月把婚礼办了。
　　回到家的妈妈，把聘礼拿着去货主家赔了货后，拉着女儿的手说：＂女儿啊，我去看了小伙子，人不错，又懂礼数，人家人好，我们也要知恩图报，这个月，我们就把婚礼办了好吧？＂女儿点点头。
　　妈妈连夜赶绣枕头、衣服、几天工夫还配好了几床被子。
　　结婚那天，来接亲的小伙子来了，正是妈妈看到的小伙子。妈妈很满意地把女儿牵出来交给小伙子，说：＂你们好好地过日子，拜托要互相包容互相体贴＂。小伙子也是满脸微笑不断地点头。
　　新婚三天后回门，女儿领着新婚的老公回门，妈妈诧异地问：＂怎么不是一个人？人呢？去哪里了？＂女儿哭哭啼啼地告诉妈妈，之前来提亲的小伙子是老公的堂弟，是老公家请堂弟帮忙代提亲并出的聘礼。妈妈听了后抱着女儿大哭：＂女儿啊，是妈妈害了你！这是你的命，你也莫怪妈妈！＂一旁的女婿淡漠地看着抱在一起哭泣的母女，大吼：＂再、再、再哭，再哭打死你！＂母亲偷偷取下耳上的银耳环塞给女儿：＂女儿啊，这是妈妈唯一的首饰，留给你有个念想，不管怎么样，不要多想了！好好地在他们家开枝散叶，好日子在后头！＂
　　之后，女儿一直在婆家任劳任怨地做着。婚后第一年生下女儿，第二年生下儿子，第三年生下佩玲。
　　女儿靠着勤快和温和的性格，在婆家艰难度日。因为老公是靠做收集猪大肠、小肠和轧花肠做成捆鸡再卖出去生活，除了做完家务，佩玲妈要帮着洗各种肠，有空还去外面打零工。
　　佩玲上初中那年初冬，佩玲妈妈在镇上的鞭炮厂上班。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
　　参加工作后逢周末回家，有次周末我和好友在学校对面的鞭炮厂附近打羽毛球，突然，鞭炮厂浓烟滚滚，打羽毛球正兴致浓的好友随即丢下羽毛球拍拖着我的手狂奔，一口气跑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停下来，鞭炮厂已由浓烟滚滚到火焰高冒，尖叫声、吆喝声、人们大声地奔跑、叫喊，场面一片混乱。
　　等人们从四方赶来扑火，不好的消息已传来：佩玲妈妈和鞭炮厂的其他五个同事，在烟火中丧生。
　　那晚，佩玲凄厉的嚎啕哭喊声让我和小伙伴们眼泪不止地往下流，我看到的早年前佩玲妈妈美丽的容颜在眼前掠过，而第二天上班路过佩玲家，佩玲家院子和院子外的绣球花，此时，正开得浓。
　　多年后，我知道了绣球花的花语有着团聚美满、永恒的爱情、希望等不同的花语，终于懂得了佩玲妈为什么种下这么多绣球花。她种下花的同时，是不是也有着不同的心情和希望呢？也许，绣球花是她一辈子的无言的爱和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