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如梦如幻的贞节牌坊

　　那座如梦如幻的贞节牌坊
　　吴营洲
　　如是我闻。
　　数百年前，有一年轻女子，尚未出嫁，其夫便罹患重症，不治而终。
　　此前，她不曾进过夫家的门，也不曾见过夫君。有关夫君的所有记忆，包括音容笑貌身高胖瘦等，一概都付之阙如。即便有，也是在别人的言谈话语中，残留下来的。琐碎，凌乱，模糊，拼不出完整的图样。
　　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可她曾经的闺梦，浓也罢，淡也罢，悉已化烟化灰了。然而，那婚还是要结的，门还是要过的。嫁鸡随鸡，嫁鬼随鬼。媒妁之言违不得。望门寡是她今生今世必修的功课。她躲不掉，她逃不脱。一如朝圣。一如祭献。
　　原定的大喜之日如期而至。那婚礼，不知在她梦中彩排过多少遍了。而今正是她梦中情形。她，蛾眉修绿，盛装出行。笑，漾在脸上；泪，落进肚里。一路上，她端坐在颤悠悠的花轿里，感觉身前身后有唢呐呜呜哇哇地吹，有鞭炮劈里啪啦地响，有孩童嘻嘻哈哈地追逐笑闹。而她，只是默默地抱着夫家递过来的一方灵牌。任由轿夫载了她去。任由一路颠簸。灵牌很小，已被漆成红色，透着无边的喜庆。上面刻着夫婿的名。那是日后与她朝夕相伴的亲人。她用纤纤玉指一笔一划地抚摸着，感到寒彻心肺。时年她年方二八，曼妙如花，含苞待放。母亲告诉她，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做贞节烈妇的机缘。你得珍惜。这是你的福分。世上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你。你要争气，争光。不要让人在背后戳咱的脊梁骨。这些道理她懂。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传授的。不懂也得懂。自然也容不得她不懂。
　　此后的她，白日里侍奉公婆，照顾姑叔；暗夜里则空对孤灯，独守帷帐。日子就这样过着。俨然待字闺中。俨然处子模样。然而，毕竟她已做了人妇。春有猫叫，夏有蝉鸣，秋有蛩唱，冬有雪澌。她不知道哪个季节才是属于她的。连猫儿狗的都能做的，她却不能。寻常的凡俗日子，与她势若登天。朝喜花艳春，暮悲花委尘。不悲花落早，悲妾似花身。每每在那些孤寂难耐的长夜里，她便打开书箧，从中取出那吊铜钱来。扯断丝线。让铜钱散落满地。尔后再一一捡起。铜钱是母亲给她的陪嫁。母亲的心意她懂。母亲的那份体贴她也懂。自打幼时她就听说过，许多寡居的女人，均是如此。
　　日出日落，斗转星移。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夜夜独自我耐够了的话，她是断断不敢说的。即便是想想都是罪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人是活给别人看的。而她日复一日的，连大门都出去不得。只有那吊铜钱，成了她唯一能够亲近和抚摸的物什。只是后来，她在捡拾抚摸那些铜钱时，感觉那一枚枚的，都是她那不曾晤面的夫君。她要把她业已远去的夫君重新捡拾到自己手里。她每每抚摸铜钱时，都仿佛是在抚摸夫君的肌肤。夜夜，她都感到她的夫君在。她都感到她的夫君于千里万里之外的远方匆匆地赶来陪她。令她惶惑的是，每每在她累得精疲力竭腰酸背痛瘫软在床的那一刹，总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快感铺天盖地般朝她袭来。使得她浑身战栗不已。死去一般。她想，如果那个死鬼在，也会是这等感受吗？她不清楚。她没有吃过苹果。所有的苹果都在别人的园子里。红灿灿的。煞是馋人。可再好也是人家的。与她无缘。偶尔地，她也把自己的一份感觉说与婆婆。婆婆听罢，黯然无语。
　　忽一日，她感到身倦体惫，茶饭不思，干呕不止。婆婆以为她抑郁成病，患了暗疾，便请了郎中来瞧。结果郎中说，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不许浑说！当心报应！她的公婆喝住郎中。郎中则说他以他在天的老娘起誓绝对不会误诊。一时间，风生水起，鸡飞狗跳，有长舌妇长舌男奔走相告额手称庆。然而，她的清白她知道。她的公婆也知道。邻里乡亲也知道。虽说是众口铄金，可她依旧认定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也不明就里，自己到底是因何竟就有了身孕？莫非是天人感应？此类传闻并不鲜见。那个童女玛丽亚不正是因感圣灵而成孕的吗？周的始祖弃不也是他的母亲在野外踏上一巨足印而后成孕的吗？《史记》中不是也有女人因吞薏仁、燕卵而成孕的记述吗？人们常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概指的就是此等情形吧。世上本该是有奇迹的。数月后，太阳出世，一个男婴顺利降生。相传，那个男婴便是她不曾晤面的丈夫因念其孤苦而投胎转世的。自此，欢颜有了，慰籍有了，却依旧改变不了她梦魂夜夜到君边，醒来寂寞鸳衾独的境况。
　　多少年后，女人故去。故去了，故去了，故去了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复又化作尘埃。
　　她死后，与她夜夜相伴并被她抚摸的光洁如鉴的铜钱们，一并作了她的陪葬。其族人还为她立了座贞节牌坊。
　　只是在牌坊旁边，另立一碑，上刻其寡中孕育等行状，并刻有当地县令乡绅等诸多头面人物的名字。那是他们以他们的清白，来证明她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