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新整理好书稿,平整地塞进塑料袋,又整体装进一个挎包里跨出门来,前往省城郊区的黄河文艺出版社。正好,黄河文艺出版社和《黄河文学》杂志社在一条街巷里,铁新便决定顺便去杂志社看看老同学杜静——那天路遇时,杜静说她家里出了点事,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黄河文学》杂志社在一座破旧的院落里。这里原是国民党一位逃台将军的公馆,原主人离馆已40多年了。先是省音乐家协会设在这破公馆里,后是美术家协会设在这里,"文革"时期是文艺界"红卫兵"的"造反总部",1980年才腾出来交给了杂志社。由于省政协和省政府对台办一直无法确认那位逃台并健在的国民党将军是不是爱国的统战对象,因此这座公馆的"身份"也一直确定不下来,既不准拆旧,也不准建新,就这么破败地摆着,连古老的墙砖上都长出了青苔,有的瓦檐下的檐条都弯裂了,耷拉了下来。公馆的周围却是新楼林立,高耸云天,把公馆搞成了一座"天井",也像是黄土高原上死水一潭的涝池。编辑部的十多个男女就在这"天井"里过着"暗无天日"的、半原始状态的编辑生活,男女共用着只有一扇门面的厕所,门外挂着一块约一尺长的木牌,牌子的两面分别写着"男"和"女",男人进去,就把"男"字翻在外面,女人进去又把这个"男"字翻到里面。只是男人们一向不拘小节,进厕所既不翻牌子,也不关门,搞得女编辑好尴尬,她们只好忍着不喝茶,或者憋到下班,等回家再"方便"。 铁新走进院子,迎面碰到苟安星,他欣喜地叫了声"苟老师"。苟安星正提着一大捆杂志往外走。他十年前是这家杂志的副总编,因在一场"风波"中他在单位门头上头拉出了一条上写有"不管黑猫白猫,不敢出来见群众就不是好猫"的横幅而受到了批评,不久便被免了职一一不过,上面的政策还是很宽松,他并没有受到什么政治处分。 "苟老师,你准备出去?"铁新问。 "就是。"苟安星回答,空着的左手抬上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总编让我去推销杂志呢!我们的《黄河文学》,色情的作品不想登,政治绯闻不敢登,净登正统文学,卖不出去,过去发行几十万份,如今只发行千余份,总编只好让每个编辑每期包销两百份。这不,我正准备去夏海的壮阳公司推销杂志呢。每一期我都给他带去两三百本,往他公司的办公室里一撂,他怎么消化我就不管了,只要他把钱打到我们的账号上就行。他是亿万富翁,哪在乎这一两千块钱,他理一次发都得一两千块钱呢。我就凭我这老脸硬蹭,他还得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苟安星说到这里才意识到铁新来可能是有什么事,便问道:"你是来投稿子吗?" "不是。我来看看老同学杜静。"铁新回答。 "哎呀!她不在。"苟安星扭头看看厕所旁边杜静的办公室。"这丫头好几天都没来,说是她男人给领导开车出了点儿事。" 铁新有点失望。 苟安星说:"咋办,你要不要到我的办公室里坐一会儿?" "不啦,不啦。"铁新连连摇头。"你还忙,咱走吧。我帮你把杂志提到公交车站。"说罢,就夺下苟安星手里的杂志捆子,两人一起往外走。出了门,铁新就问:"苟老师,你现在还好吧?" "好什么?"苟安星愤懑地说。"单位破败,收入没有新的增长点;写的书正统化,在市场上没有卖点;脸上的褶子连褶子,在领导眼里没有看点;妻子过了更年期,夫妻在床上没有兴奋点。老喽,老喽,现在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世界是你们的喽!文学是你们的喽!‘面包’也是你们的喽!" "苟老师,你总是这样幽默!" "我不幽默又怎么办?愁死?愁死了,现在连追悼会都不让开,只搞遗体告别,主持人一声‘苟安星同志,安息吧’就把我交代了,划得着什么?自认为是个评论家,了不得,到一些场合有人为我抬起让座,一旦死了,轻如鸿毛,谁还能记得我苟安星?所以说人不能愁,要自找乐子,光愁是会愁出病来的。就说廖陆渊同志,生活坎坷,创作艰辛,整天抽闷烟,一个月抽八九条烟,这不,病了,还不轻呢!我大前天去医院看他,人整个瘦了一圈。"苟安星说到这里,问铁新:"你有没有去医院看过他?" 铁新答道:"我已去看过。他的病令人揪心!" 铁新提着那捆杂志到公交车站后,让苟安星先挤上车,再把这一大捆杂志递上去,然后向从车窗探出头来的苟安星招招手,便向黄河文艺出版社走去。 出版社在新落成的出版大楼里,小说编辑室在18层。 铁新想找小说编辑室主任任仁老师,但任仁没在,只好推开隔壁的一间办公室。这是双人间办公室,一位编辑没在,另一位编辑正坐在老板椅上接听手机。这人肯定不到30岁,却留着中老年官员或学者才肯留的大背头。肥胖的身子在老板椅里左右摇晃,一条腿架在扶手上,裤腿高高挽起,露出一腿毛。他肯定在与情人通电话,临结束时,他还对着手机"吻"了对方两下,那嘬嘬声还挺性感。 那编辑合上了手机翻盖,握在右手里摆弄着,像一个兵痞或黑社会老大在玩弄着左轮手枪。面对找上门来的铁新,他并没有让座,也没有放下那条毛乎乎的大腿,只是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铁新忍着几分不快,答道:"我来送一部书稿,是长篇小说,希望能出版。"他说罢就从挎包里掏出书稿,放到那编辑面前。正在这时,编辑面前办公桌头的固定电话响了,主人抓起电话,大喊起来:"你要找哪个头头?任仁主任不在……我是牛阳……你一定要找头头的话,那你就找吧,就不要再跟我啰嗦了!"说着,把话筒扔回座机上。 "你这书稿的U盘呢?"牛阳问。 "没有盘。"铁新答道。牛编辑没有"赐座",铁新便在另一位外出编辑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还买不起电脑,也不会熟练地操作电脑,虽说在外面接受过培训,但没机子练习,至今连到网吧玩电子游戏,都还是靠右手‘一指禅’。若把书稿拿到街上打印灌盘得两三千元,我现在还负担不起。" "嘿嘿!"牛编辑冷笑道。"想出书却不想摊本,干指头蘸盐,忘了现在是市场经济,这恐怕行不通吧!" "牛编辑,请不要这样说。"铁新为受辱辩解。"这书稿里有我好几年的劳动和心血,我带来的并不是干指头!" 牛阳正要反击,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他虽然没有远迎,但已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来人已近60岁,身材高大,背却有点驼。那脱发却从头顶上先开始,中间脱了一大块,周围的头发却很浓密,头顶中间形成一块"天池"。他手上提了个兜,左胳肢窝夹了些杂物。走到牛阳面前后,先把沉重的布兜往桌子上一放,发出了响声,是玻璃瓶落到桌面上敲击出来的声音。他指着布兜对牛阳说:"那是几瓶‘人头马’,是给你爸的;这几卷是我的字画,有给你的,有给你爸的,请笑纳。"牛阳真的笑着"纳"下了,并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赐座"。 来人坐下后,不管旁边还有铁新,便对牛阳说开去:"不知你对我还有点印象没有?我叫赵一群,原是东南地区书协的会长,现在省城落脚,是省书协的常务理事。" 赵一群这么一说,铁新记起来了,十几天前,省报副刊版上发表了一篇长文章,题目叫《我省书画圈的"病相报告"》,文章里罗列了某些书画人士患的病:"常见病"一一自吹自擂,不顾廉耻;"传染病"一一纷纷自立书画院,自封院长:"多发病"一一不择手段捞名捞利:"疑难杂症"一一锅碗铲勺乃至老婆手上的擀面杖都能弄来代替毛笔写字!那文章里点了十几个书画者的大名,其中在《书画界自我狂欢》一节里就有赵一群,说他自称"出身书香门第",其实父亲不过是个只念过小学的药材公司的小职员:标榜"书技"为祖上所传,显示着"秦风汉韵、晋唐法度"!想不到这个"书法大师"今天出现在自己面前。 赵一群打着笑脸说:"我和你爹早年共过事,一二十年前到你家里去过,那时你还是个光屁股牛牛娃。现在你爸当副省长了,我还在书画圈子里混。不过,最近有个机会,省书法家协会要换届选举,我想竞争常务副主席,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只是缺少著作,书画作品没有成册出版。我便想出一本大十六开的书画集。我给你爹打电话说了,你爸叫我直接找你。我本不想争那官,但现在形势逼人,在书画界若没有个官衔,字画就卖不起价。你别看我给你送的字画,在黄河书画院里一幅只卖几百元,一旦有了全省书协常务副主席的头衔,当晚就能涨价到几千元,甚至几万元!现在一些老百姓傻得很,他们买字画就是‘买官’哩,他们倒懂得什么狗屁笔力遒劲、字体雄浑?那全国书协主席的字比我赵一群的字差得很远,为何能身价百倍,他一幅字能卖几万元、几十万元?就是因为他在全国书协里身居高位!所以请大侄子给我帮个忙,把这本书画册出了,因为书里有全国人大、全国政协、中宣部以及中国文联、中国书协领导为我的书法给我题的词,我都打算印在前面。虽说没有什么很大的官,但都是有衔有脸的人,他们看到我在书的前面印着他们的题词,会很高兴,能帮着说上话。我把你们的周社长都问了,我这是协作出书,书号由我买,两万元嘛;印刷厂由你们指定,印刷费由我掏。我只印500册,不发行,全部由我向方方面面的头面人物寄送。当然,出版后首发式还是要搞的,到时我还想请你爹等省上领导莅临指导、讲话呢!有省上领导参加,报纸、电台不敢不发消息。到时也请你参加。我还为与会人员准备了丰厚的礼品呢!" "叔,这样吧,"牛阳以晚辈相称,"既然我老爷子说了,那你就把书稿放下回去吧,过些天我通知你来交款和签合同——虽是卖书号,手续还得走到,现在这方面上边查得紧。" "那就好!那就好!我走啦。"赵一群很高兴。他站起身,转身出门。但在门口又对并没有送他的牛阳悄不声息地招了一下手。牛阳立即走到门口,两人低声说了两句,他返回时向抽屉里塞进一个鼓囊囊的信封。 "你还有什么事?"送走赵一群后,牛阳竟这么问铁新。 铁新说:"我的事并没有完呢!书稿不制成U盘,你们就不肯接收吗?" "一般不接收。这虽没有规定,但编辑们都是这么做的。" "刚才来的赵一群,他送的书画稿也没有灌成U盘呀!"铁新反问了一句。 "人能跟人比吗?"牛阳轻蔑地说,"人家赵一群是著名书法家,又和我爸共过事,是我爸叫我办的;你若认识我爸牛省长,那你现在就叫他给我打个电话,我马上就把你的书稿留下。我这办公桌子上就有电话机,你可以免费打!" 铁新有了受辱感,瞪了牛阳一眼,提起书稿就往门外走。牛阳在办公桌前椅子上喊:"你随手把我的门关上。"铁新赌气没理睬。 从18层这个不吉利的楼层上下来后。看到街对面一家艺术摄影中心门前围了很多人,铁新走近一看,原是这里在搞"人体彩绘",有那么七八个妙龄女郎,全部脱得一丝不挂,或站立,或斜坐,或半卧,由彩绘师们在向她们身上涂彩。那乳房上像乡间草帽的帽碗一样,被油彩涂得一圈一圈的;那肚脐眼儿被绘成了一朵莲花;那羞部用油彩画着一枝无花果树叶,遮羞不成,反而更醒目地裸露给观众。铁新看了几分钟,正要离开,忽然发现黄河文艺出版社小说编辑室主任任仁就在人群的前边。他轻轻叫了一声"任老师"。任仁发现后,一把把他抓到自己身边,情不自禁地对铁新说: "快来欣赏这人体彩绘艺术。你看人家乔虹小姐,那一对奶子丰满得怕人,她简直像俄罗斯姑娘的体型!你看中间那个小姐,那肚脐眼儿真是旋涡状,它的诱人根本不比其他关键部位差!你再看左后那个姑娘,通体浑圆,好像就没有骨头,且皮肤连杨贵妃也逊三分白!……" "外边别吵吵,不要影响艺术家的情绪!"端着油彩和提着大画笔的男彩绘师训斥着。 "这些小女子也算艺术家?"铁新嘟囔了一句。任仁也不满遭训,拉着铁新走出了人群。 "他们搞这一套是要干什么?"铁新不解地问。 任仁答道:"据说有俩用途:一是拍人体彩绘写真集,往出卖;二是由大商场来雇这些女子,带着彩绘在橱窗里展览,以吸引顾客。" "哎呀!咋没有人管管?" "看你说的,管什么?这正是如今时兴的。"任仁正色道。"现在这世道好,男女的身体可以公开地、充分地展示。不像从前,从前有人连《红楼梦》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都主张删掉呢!现在好,作为男人,只要有钱、有身体,什么都能玩,活得真是有滋有味。你也应当多看看,作家嘛,方方面面都要体验体验……" "任老师,"铁新打断任仁的话,"我是来给出版社送书稿的,你不在,送到你隔壁牛编辑那里,不想他面色很冷,不收稿,话还很难听。" "嘿!是牛副省长的儿子牛阳吧,整天牛皮哄哄的,把领导都不在眼里放,谁也管不下。"想到牛阳,任仁似乎有些头痛。"你就把书稿先给我吧。" 铁新喜出望外。"真不好意思麻烦你这个当领导的!" "有啥嘛!俗话说:和尚不亲帽子亲。咱们都在文学圈子里混,谁还没有用到谁的时候?"任仁说着就接过了书稿。分手时,他又对铁新说:"过些时候,我的长篇小说《少女情梦》要开个研讨会,欢迎你参加。不知你在新闻界有没有一些有新潮思想的同学,若有就帮我请几个,会后帮我在报纸和电视台上吹一吹。我给他们准备的有‘红包’。这些记者嘛,好打发,见三五百元就眉开眼笑。" 铁新点点头说:"我在新闻界的同学有几个,你通知时间和地点后,我就去找他们。" "那我就先谢谢了!"任仁很是高兴。 "任老师,你估计,我这书稿你得多少天看?半个月够不?"铁新关切地问。 "半个月咋行,弄不好还得三五个月呢。我忙啊!"任仁说。"你知道,我这人官不大,但事多,出版社挺复杂,周社长和仇总编闹不团结,周社长利用基建和筹办音像出版公司大肆捞钱,仇总编把他盯得很紧,周想把仇排挤出去,却苦于找不到理由和机会;仇到省上去告周,周却有后台刘达副书记保着。他们二人明争暗斗,搞得我们这些中层领导就像在人墙里生活,左不得,右不得,进了周的办公室,仇不高兴;进了仇的办公室,周又犯病,我整年累月如同在床底下打铁一一不碰上就砸下,有劲使不上,活受罪!" "哦,还真够复杂的!"铁新暗暗吃惊。 二人分手后,铁新接到秘书长刁小婵的电话:"小铁呀!廖主席明天动大手术,你和阚珂、梁君等人要去医院帮忙照看几天,你们年轻,能背住;像苟安星、矫世坤、高大泉这些人,年龄太大,晚上熬不下来,就不好安排他们;几个女的值夜班就更不方便了。" "没问题,秘书长,我明天一大早就会赶到医院,你尽管放心好了!"铁新几乎是拍着胸脯说的。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