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仕善散文集九重返人间

　　重返人间文金仕善
　　我已七十七岁，还想做点事，奈何精力日衰，只有作罢。重温四年前拙著《我这大半生》，猛然发现我的感恩叙述中漏掉了四件大事，搅得我心绪不宁，骂自己忘恩负义，不吐不快，为求心安，一一道来。一车茅柴
　　我二十二岁重新获得工作籍时的身份由原新洲县文化馆美术创作辅导干部跌降为麻城的一名电工。1966年，因参与架设三河口电站至城关变电站联网输电线路，在三河口电站主持制作水泥三盘（固定水泥电杆的底盘、拉盘、卡盘），工余时与电站同行打蓝球下象棋聊天很是融洽。之后，我由外线队调电力管理所制图描图兼任安全用电管理员。那时我们这批麻城电力元老都是二级电工，月薪三十八元六角五分，须精打细算才能维持一家温饱。其中最重要的一笔开支是烧柴，最划算的柴禾是茅柴（俗称茅草），一拖拉机茅柴可烧一个月。三河口是盛产茅柴的地方且价格便宜。一次来三河办事，在电站厂房遇到值班长王大栋，心血来潮托他买一车茅柴，他随口答应要得。回城之后我有点后悔，原因是王大栋不苟言笑，我与他交情不是很深，将这费力的事托咐给他有点唐突，但事已至此，只好不再去想。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电管所楼下传来让我赶紧下楼的喊叫声，我快步下楼，看到王大栋边拿草帽搧汗边比划：你要的一车茅柴运到了小东巷口，快去卸车，说时急急拉我往回走。原来，他趁着今天请假回闵集家中，约了一位只收油钱顺路进城拉货的拖拉机手，不能久等。路上我说起我的唐突歉意，王大栋说我想多了。他告诉我，我走后，他托一位相熟的船工进山收了一船茅柴卸在大坝下，借了几根冲担发给同班工友，将茅柴挑过大坝在厂房附近码好，今天又找工友帮忙上车，顺便运来，很简单的。这过程要劳动那么多人相助，没有极好的人缘如何办得成？我听了十分感动，随口一句话，大栋认了真，真是我做人的师傅。说话间到了巷口，司机上车下柴，我和大栋背柴，忙了半个时辰才完事，咕咕哝哝喝了两碗备好的凉茶，司机开车装货，王大栋步行十五里回家，我送他们时竟忘了道谢。
　　之后，我奉调从事专业创作，没有了业务联系，与王大栋所在的三河口电站越来越远了。王大栋是工人身份，先我五年退休，曾偶遇一次，扯了些闲篇就分别了。近来，我托友人把我的电话告诉他，希望再见面时叙叙旧日旧情。一条青鱼
　　这件事应该发生在1967年。
　　那年头发粮票布票肉票油票，却没有鱼票。所有品种鲜鱼一斤定价二角九分，黑市价时有变化，我买不起也就不留意。买平价鱼属单位福利，配额极少，多买鱼一凭本事二凭关系，有暗箱操作的成份，但不成气候。
　　是年腊月二十五日，我在我爱人所在单位大坳电站吃罢中饭，到由建国初期李先念任指挥长兴建的大坳水库买过年鱼。水库供水给电站发电，虽有来往，但上级主管单位不同，两单位职工彼此认识，但少有来往。我爱人是普通工人，短斤少两，我是家属，上不了称，只是前几年我在水库主管单位县水利局帮过两年忙，有可能给人家留下点印象，在手无批条的情况下去买鱼，只能是撞大运。
　　卖鱼场人山人海，莫说坐，站着也挤人。我生性好动，跳上一条拢岸的打鱼船竟没人赶我下去。我敢上船是因为捕捞队归县水利局管，我现在外线队的同事凃少安就是从捕捞队调来的，我可以搬出凃少安套近乎。这时操浆的笑着喊我快坐下，要掉转船头捕鱼去。我趁机说起了凃少安，果然近乎了，都说凃少安上面有人，交了好运。听口气他们可能认得我。接着又聊起了家际，我说起我们两口子上有三老下有三小时，都感叹日子的艰辛。当得知我今天是来买过年鱼又没有批条时，摇浆的那位大哥出了个主意。说你没有批条，掌桌的会计很为难，不会卖鱼给你。再说，鱼一上岸，当地的社员（农民的通称）一窝蜂抢鱼过称，因都是附近的人，（水库管理处）处长都怕得罪他们，有时弄得有批条的要再等一天。不如等会儿埋一条大鱼在沙窝里，等十点过后散场了，找会计替你求个情，个别情况好处理些，你才不致白跑一趟，另外两位说这样好。我听了非常感激，心里热呼呼的，几次想问三位大哥的姓名，却又张不开口。傍晚，下网的那位拣了一条最大的青鱼，埋在库心岛的沙窝里，随后起船上岸，卸下鱼后去水库食堂吃晚饭。饭后我要付伙食费和粮票，炊事员说，都是熟人，一餐饭不用付了。我掏出圆球牌香烟敬了一圈，之后拉家常混时间。果然，十点钟过后人去屋空，卖鱼厅冷冷清清平静下来，船工喊我上岛取来大青鱼，一称，二十九斤半。天哪，我今天福星高照，拣了个大便宜！又有好心人找了根栗树棍系好鱼放在我肩上，道过谢后，摸黑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大山深处渠道青石路上，到电站已是深夜十二点钟了。
　　我爱人见买回一条大青鱼，喜破了天，问我么样到手的，我眉飞色舞说了经过，她追问那三位好心大哥的姓名，我说几次想问却张不开口。她生气的埋怨我真不懂事！
　　哎，我的确不懂事，读了几本书，怎的把脸皮读得这样薄呢。
　　我家用这条大青鱼做了八蒸笼肉糕，过了一个让邻里眼馋的富足年。
　　萍水相逢却百般相助，人间多么美好！一桶花生油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我们国家的生活资料极度匮乏，特别是维持生理机能的食用油尤其金贵，设若那时人平每年增加一斤食用油，国人不致那般黄皮寡瘦。我细想了一下，全国能享受年增一斤食用油的比例绝对极低，因为再也生产不出六亿多斤食用油。然而，经过我的不懈努力，我家享受到了。
　　这要得益于我的胡乱瞎折腾。我从堂堂的文化馆创作辅导干部折腾跌落到一名电工，万没想到那时的电工比文化人吃香。农村的抽水夹谷夹米等等离不开稀有紧张的电力，我服务的麻城县电力局下辖的变电站供电所负责给农村供电，有电老虎之称，到公社生产大队弄点粮食棉油不成问题，而酸溜溜的文化人没人会搭理你。那年头我的一位挚友何正威任乘马变电站（内设供电所）会计，每年的食油花生红苕之类托他都能买到。
　　然而本文的主人公不是何正威，而是乘马区公所秘书江继功。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以县委工作组成员的身份派驻江继功家江树五大队后塆蹲点，江继功回家时例行拜访，喝喝茶抽抽烟聊聊农村农业农民。我吃的是派饭，塆东塆西轮流转，我循规蹈矩惯了，不敢跳餐，江继功想请我吃饭往往轮不到他家。算好有一次他回家时轮到了，干鱼腊肉鸡蛋一大桌，还拒收饭钱粮票，算是接风请客，那时人际关系简单，交情到此为止。大约是蹲点的翌年腊月，我两头兼顾，公干到乘马变电站，顺便托何正威买八斤花生油过年，何本来答应明天办，晚饭后他一拍脑门改了主意，说你和江秘书不是很熟么，他经常提起你，要不去找他帮忙买油，省得我明天求人。我回说那也可以，你得陪我去。我两顺利地见到了江继功，被迎进宿舍喝茶聊天，期间何正威挤眉弄眼，提醒我书归正传，我只得向江提出帮买八斤花生油的要求。没想到他一脸坏笑：么样？八斤油？找我？我被他的坏笑笑糊涂了，反问道：有困难？江继功继续坏笑：为么事不找传胜？传胜是我住点的大队支书，他有时批油批花生给求助者都会征求我的意见，我都表示同意。我说这种事不能找住点队，传出去很难听。江继功笑道：听你平日说话不像书呆子，你找传胜买点油有么事难听的，说个道理我听听。我语塞了，找传胜买油的确没问题，但总感到那样做好像是打劫。江继功见我一脸窘态，提高嗓门板着脸说：八斤油不卖给你，要买就买一桶！我苦笑着说：我身上只有十块钱，一桶油是多少斤？江回答：三十六斤，二十五块二角，要买就是一桶，不跟你零卖！这回我还真不是书呆子，马上意识他这是给我面子呀，让我分给缺油的朋友呀。我忙说：领情领情，只是要等分完油再付款，我先给你写张欠条。江继功一挥手说：不用写了，你把钱交给何会计带来，你又跑不了。
　　第二天，我春风得意打道回府，找来三位好友分油。好友们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江继功够哥们。
　　江继功先我退休，之后极少见面，打听到他已过世多年，不免心酸。我和他不是萍水相逢，有次数不多的交集，然不算深交。正因如此，他这么抬举我让我念念不忘，眼前每每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一付棺木料
　　一九八二年农历二月十七日中饭后，猛然发现七十六岁的岳母溘然长逝（半小时前她还喝过半碗鸡蛋汤），是神态安详倚靠着棉被睡过去的。因之前没有任何不测的征兆，来不及准备寿衣寿木。事发突然，一家人手忙脚乱。因我爱人是老人家的唯一女儿，城里没有近亲，我这个女婿就成了顶梁柱。按风俗先烧了落气纸，再论买水装殓入棺。说到入棺，先前虽有所筹画，总认为没到时候。如今置办棺木成了重中之重，急中至急。
　　第一个想到的求助者名叫朱学贤，是朝圣门外木材站会计。他妹妹朱学莲是我爱人在大坳电站的同事，宿舍只隔一堵墙，情同姐妹，我们唤她大姐，因此而结识朱学贤。遇到这样过不去的急事，只有求他帮忙。但其时下午四点，到县计委批木料指标来不及了。我急忙借了部板车，拉了刚走几步，惊奇的一幕发生了，但见我的两位发小孙宗福和刘德助推拉着满满一板车木料拐进小东巷口（我家位于进巷第三家），我丢下板车迎上去，果然是他们代买的棺木料。我没有激动得热泪盈眶，也没想到道声谢谢，只感到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落了地，暗暗叫道，好了！好了！急事办成了！
　　三人七手八脚卸下木料在堂屋码好，我这才想到他们是如何得到音讯并想到买棺木料的。未及动问，刘德助告诉我，你岳母靠在躺椅上睡过去了的消息传神了，都说是阎王爷差阴兵抬了轿子接过去的，那是本人修福后人孝顺换来的（我们这地方民风，如此逍遥上路是前世修来的莫大福气，阴兵抬轿堪比神仙羽化升天），我和福星（孙宗福）一怕你出差在外，二怕你一个人忙昏了头顾不过来，借了板车去找木材站朱会计帮忙，朱会计说他与你两口子相熟，这件急事得帮，拣了半立方圆方料让先拉去，木材指标以后补办。就这么回事。
　　岳母的丧事办完后我无限感慨：知根知底的发小就是你肚中的虫、大热天的风、三九严冬的火、大旱天的及时雨啊！说到我和刘德助、孙宗福等十余位发小的血浓于水情浓于血的关系，不是一篇短文能说清楚的。简单说吧，从记事时起就搅在一起，疯疯癫癫下河戏水上树抓蝉上学要约放学要等吵了架又和和好了又吵，直至揉捏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铁哥们。成年时找对象须相互交底，反复鉴品女方的身材相貌品性家际，直到大家认可才能定夺，最后疯闹洞房。其实这些都是废话，天下的发小大同小异，大家心知肚明。发小是情浓如血的交集，人间最美好的暮年回忆。可叹已有八位发小先我西行，孙宗福和刘德助因癌症夺命。孙宗福在病房度过的最后那段日子，总是谈笑风生，飘然含笑西行。刘德助受苦了，肝昏迷多日才撒手人寰。人生苦短，我和发小们已风光不再，只剩夕阳红。
　　补遗的四件感恩大事写完了，回头检点皆是关乎买物件的，不觉哑然失笑。我们年轻时国家很穷（之前更穷），想买点紧俏物品得装孙子，如今国家富足了，购物者成了上帝。由穷变富，这是美好；人能够变老，更是美好。如此说来，美好之事都让我给撞上了。可还有一种说法，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对此我不好回答，但我会建议您做减法，减去所有不如意之事，剩下的不就全是满满当当如意惬意美好之事了吗？不就是美好人间人间美好了吗？这样说来，如果人有来世，我愿重返人间。
　　2018年6月17日草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