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云莫拉尔小姐（连载四十四）

　　＂女人离开男人就会变得憔悴，男人离了女人就会变得愚蠢。＂铁新突然记起了早年在书中看到的这两句话，且感到这话印证了他目前的尴尬现实。
　　自从妻子宝娜飞到欧洲去进修后，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衣服也不会洗了，饭也不会做了，本是一个人的饭，但他一做就够几个人吃，多余的那一份倒掉太可惜，不倒掉就得常吃剩饭，吃多了就倒胃口。晚上睡觉又感到很孤单，半夜醒来还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妻子，每每摸不着时心里就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唉，这床里边没个女人，还真不是男人过的日子！＂
　　这天晚上，他在村口掏10元钱吃了一大碗兰州牛肉拉面，回到斗室后竟无心伏案写作，只好打开电视机看节目。他切换了一个台又一个台，最后选定了省台体育频道，那台上正在播《足球夜话》。大概是大前天晚上，省足球队在主场比赛中先进了两个球，但相隔仅两分钟就送给对方一个乌龙球，至下半场伤停补时前战成二比二平局。谁知再有一二十秒就要终场时，裁判裁给对手华南虎队一个点球，华南虎轻松命中，以3:2取胜。观众认为裁判吹了＂黑哨＂，就向场内扔矿泉水瓶子，还有一拨光着身子、画着花脸的一杆子冲进场，将裁判打得屁滚尿流，更严重的是还砸烂了电视台的转播车，警方抓了几十个闹事的球迷，国家体育总局开出了罚单……
　　足球场倾斜了，省市领导丢面子了，体育频道的主持人话就多了，光自己说似乎不够，还请了些嘉宾，这些人没有几个是懂球的，只是在某些方面有些名气。今天晚上到场的嘉宾就有省作协主席孔繁仁、律师姜阳、书法家赵一群、黄河文艺出版社责任编辑牛阳和时下红得发紫的＂石榴姐姐＂等一干男女。
　　＂我认为那个黑哨裁判就是欠捧！＂牛津副省长的儿子牛阳抢先发言。这个梳着大背头、说话时喜欢用头颅在空中画个圆圈来加强语气的小伙子，手里夹着香烟，左腿翘在右腿上，凸现着三分优越、七分狂傲。＂为什么有些裁判还敢于吹黑哨？就是因为他们挨打还太少，如果被打怕了，谁也不敢再吹黑哨。我认为，棍棒头上出高手，黑哨只能在棍棒和拳头下消灭！＂
　　＂嘿嘿嘿！这是否也算一家之言？＂律师姜阳苦笑着。＂我们国家是法治社会，如果离开法治轨道，给棍棒和拳头甚至刀枪以话语权，那么，有一天屁滚尿流的不只是裁判，还难免有你和我！＂
　　＂光靠打当然不行。＂书法家赵一群说。＂但球迷们冲进场打闹，也还有负面观赏性，特别是球技水平很低的比赛，球赛本身没看头球迷闹事就大有看头，大有观赏性！比如说火车，正常行驶时没有多少观赏性吧，而当两列火车撞头，互相顶起一二十米高，然后哐当一下倒下来，这才有观赏性！一群牛在草坡上放牧，优哉游哉地吃草，绝对没有看头，顶大是一些所谓的田园诗人望着牛背能绉出几句臭诗；而在斗牛场里，牛把人踩在蹄子下用角乱顶，血淋淋的，那才大有看头……所以，我平日里就喜欢看火车脱轨、飞机撞山、油船起火、警匪枪战、老虎吃人……＂
　　男主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说一点。＂这是＂石榴姐姐＂的声音。她今天的穿着倒不算太暴露，也许这是应电视台的要求。＂这次警察抓了几十个人，而从录像上看，真正动手打人的和砸车的不到10个人，我要质问警察：为什么要抓那些并没动武的人？警察说那些人脱得一丝不挂冲进场，制造了混乱。我就反驳他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视裸体为洪水猛兽？看人家西方，裸体上班、裸体出镜、裸体竞选、裸体婚礼、裸体端菜、裸体旅游、裸体主播，前不久还有上千名裸体男女躺在草地上摆出图案来反战，多么吸引观众的眼球。就中国人爱大惊小怪！＂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嘛。我们还是有我们的国情。＂女主持人说。＂还是请孔繁仁主席说说吧！＂
　　＂好的。坐到这里肯定是要说话的。＂孔繁仁拖长了声音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概在十几年前，北京的著名作家李心武就写过一篇很有名的纪实文学，叫《倾斜的足球场》。可惜现在已没有作家能写出这样的高水平的文字了。球迷的闹事是谁的错？我认为是官员的错，因为球迷是我们的上帝，上帝永远是正确的！抓闹事的球迷，我看是抓错了，应该抓的，或者说应该追究、撤职的，是有关方面的官员。假如说，假若全省作家有人闹事，应当着力追究的是我这个主席，板子应当打到我的屁股上才对！赛场出了这么大的事，省、市体育局的领导至今官照当，工资照拿，尸位素餐……＂
　　＂孔主席，我得打断一下，你认为球迷闹事怎么防范呢？＂男主持人早知道孔繁仁同省体育局的贾主任＂背靠背＂，而贾主任是他的岳父，担心他说得太露骨惹出麻烦，便巧妙地将话题引开。
　　孔繁仁回答：＂这问题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我看每次赛球，把前五排的票全部赠给解放军、武警官兵和公安警察，一来起震摄作用：二来这些人有搞拿格斗的硬功夫，一旦有球迷往场子里冲，他们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
　　＂场场球赛都动员这么大一批军人、警察干这活，会把这些最可爱的人累死的！＂女主持人说。
　　＂看来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得下命令重新组建一支由百万军人和公安警察组成的‘足球部队’了！＂律师姜阳嘲讽说。孔繁仁对他翻了个白眼。
　　＂……＂
　　铁新看不下去了，他恨不能冲进电视台的演播室同这些＂嘉宾＂辩论一番。无奈，他又拿遥控器将各个台的节目搜索了一遍，最后停在综艺频道，那里正在现场转播一家房产公司庆祝新楼盘＂月亮光光＂开盘的歌舞晚会。
　　前面不知已表演过一些什么节目，这阵儿是一位中年女歌唱家在唱溯北民歌《龙船调》，正唱到＂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推我＂时，场子里的男人们以为真的遇到了如同台上那女演员般美貌的情人，便争相竞答：＂我来推你嘛！＂南腔北调、粗声瓮气，逗得场子里的男女笑弯了腰。
　　女歌唱家退回到幕后，男主持人又走到前台，煽情地宣布：＂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有请，集作词、谱曲、演唱于一身的当代才女常月小姐给我们演唱她新近创作的歌曲《月亮在男人们的心中》。她要唱的是月亮，今天的楼盘就是＂月亮光光＂，演唱的人又叫常月，真是上天的撮合啊！有请常月小姐闪——亮——登——场！＂
　　听到这一报幕，铁新心里很高兴，因为已有些天没有听到这位姑娘的消息了，现在能在荧屏上见到，也算幸事。
　　常月拿着话筒踌躇地走到了前台。令铁新不解难的是，常月今天上场没有任何化妆，没戴头饰，没化眼青，没抹口红，没穿演出服装，甚至连耳环也没有戴、高跟鞋也没穿，完全是平日随身衣服模样，面带忧伤，好像着意要给观众以＂原生态＂的美。她没有什么开场白，冷场几分钟后，拿起话筒唱道：
　　月亮在男人们的心中
　　月亮是男人们的梦中情人
　　男人们都想把月亮摘下
　　可从不关心月亮的孤独清冷
　　月亮在男人们的心中
　　月亮是男人们的梦中情人
　　男人们都想把月亮摘下
　　可从不懂月亮的真情
　　月亮在男人们的心中
　　月亮是男人们的梦中情人
　　男人们都想把月亮摘下
　　可从不想想心诚不诚
　　啊——月亮，美丽的月亮
　　东升西沉
　　一轮又一轮
　　阴晴圆块
　　月儿好薄命
　　常月唱完后，泪流满面，既不谢幕，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站在舞台上，低着头小声啜泣。主持人见状，立即走上前来，要搀她回后台。常月拒绝了，终于举起话筒，对观众说了几句话：
　　＂亲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今晚这是我的最后演出，往后你们再也不会在舞台上看到常月演唱了！常月死了！死了！死了……＂
　　常月猛转身跑进幕后，没有像往常谢幕时来几个飞吻，只把惊异、疑问、酸楚留到了台上和台下。
　　铁新也惊呆了，猛地站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宣布告别演出？她的创作、演唱事业如日中天，为何半途而废？莫非她要随那个研究生男朋友严翀一同去美国？她怎么又哭了？她……＂铁新在思考着这些问题，找不出一个答案，只好拨通常月的电话，但常月没接；他只好再拨常月表姐杜静的电话，她也许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略知一二。
　　＂老同学，你刚才看到常月的告别演出没有？＂
　　＂看到了。我这会儿还未擦干泪水。＂
　　＂她为什么要匆匆告别舞台，是不是要随男朋友去美国？＂
　　＂哪里是？你还不知道吧，她和严翀又吹了。人家出国前发短信提出分手，说自己不能娶一个和其他几个男人上过床的女人！短信是在首都机场发出的，常月立即打电话过去时，对方的手机已关机，再也联系不上。常月在我家里哭了半天，诉说了她这些年多次失恋的经过，其中有几个男人曾要求同她试过婚，但后来都把她涮了！＂
　　＂同几个男人‘试婚’？她怎么就那么傻？＂
　　＂她就这么傻！我这个远房表妹，在文学和音乐方面简直是天才，而在个人婚姻方面表现得就跟我当初一样，简直是单细胞生物！她说她总想，女人嘛，把整个身子都交给一个男人，男人就会有最大的满足，还不真心爱她？也许会为她去披荆斩棘、赴汤蹈火！谁知，男人们最忌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铁新，你可能也这样看吧？常月就给我直说过，她爱过你，向你表白过，但她说你是孔夫子，是木头人，说你看不起她，对她很冷淡，但越是这样，她越爱你！她没有造谎吧！＂
　　＂老同学，你想想，她认识我时，我已和宝娜领了结婚证，我若对她‘热’起来，对得起谁？恐怕连你这个老同学都对不起！＂
　　＂我理解。我就克过她，让她不要胡思乱想，我说你的宝娜是很优秀的女孩，何况你也不是那种人。她费了很大劲儿，才在你身上死了心。当初她向任仁和孔繁仁学习歌词和小品创作时，先后同他们保持了一段暧昧的关系，当时我就阻止过她，可是她竟然相信任仁会娶她，后又认为孔繁仁会同妻子提出离婚娶她，结果怎么样，还不都是被‘老前辈’给涮了？她说她本想找个‘大叔控’，有个成熟男人在身边，办事有主张，却完全没想到，有些男人越‘成熟’就越会‘玩’人！＂
　　＂深刻！她总算醒过来了。＂
　　＂醒了也有醒后的烦恼。失足的人清醒后首先会想到惩罚自己，这就容易干下糊涂事！＂
　　＂是这样。你估计这个可怜的才女会不会想不开走上绝路？＂
　　＂很难说。＂
　　＂那怎么办？我俩这会儿能不能去她家劝劝她？＂
　　＂夜深了，咱两个去不方便，明天上午我还要带我儿子豪豪去医院看看病，他发低烧已经几天了。这样吧，明天下午咱俩去找她。＂
　　＂行，就这么定。＂
　　第二天上午，铁新在家百无聊赖，几次拿笔又几次放下。就在心烦意乱时，省作协名誉主席赵金山打来电话，让铁新到他家去一趟，有几句话想问问他。
　　铁新如约走进了赵金山的小院子，小保姆把他领进了老主席的书房兼会客厅。
　　小保姆说老主席刚进洗手间，他的夫人跟一帮＂广场大妈＂到广场跳舞去了，让他先坐一会儿。
　　铁新没有落座，站在沙发前，转动身子，打量着书房。他记得多半年前来过，书架、书柜、书桌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沙发对面的墙上多了一面足有6尺长、4尺高的大玻璃框，里面镶着一帧书法，书写的是书房主人的一首诗：
　　老骥抒怀
　　余生在延河边，长在凤凰山下，饮塞上千溪水，
　　食高原万苑粮，曾转战长城内外，把玩＂两杆子＂，
　　幸存于枪林弹雨和＂文革＂浩劫中，而今已是耄耋
　　之年，仍文心不死，近诌出拙诗一首——
　　马背铺纸走三边
　　奋蹄踏沙路八千
　　迎来红日征途照
　　醉心弄墨七十年
　　而今鬓衰力不济
　　鹰老爪笨鼠标难
　　老骥怎忍扔秃笔
　　坚守高地到明天
　　铁新正在欣赏着诗文，赵金山回到了书房，他示意晚辈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到书桌前的转动椅子上，随手从桌头上取出两本书，对铁新说：＂我的新书出版了，送给你一本，你也给杜静同志捎去一本。＂他的话带着黄土高原较浓重的鼻音。
　　铁新站起身接过书来，一看是《中国文学五十年》，大约有40万字，扉页上还手写着＂铁新同志雅正＂，签名后还盖着＂赵金山书赠＂的红字艺章。铁新受宠若惊，忙说：＂老主席，你太客气了，我们小字辈怎敢‘雅正’？＂
　　赵金山摆摆手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八十。我的书，你们看后有什么意见只管提，想‘砸瓜’也行。我不是什么权威，你们年轻人不要有任何顾忌！＂
　　＂你是权威，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按照你的教导，我们这帮文学青年不怕权威。＂
　　＂‘不怕’两个字用得好！要敢于打倒权威，只要不像‘文革’时‘再踏上一只脚’就行。＂赵金山说罢，两人都笑了。
　　＂小铁，听说你最近又去了一次矿山创作基地？＂
　　＂去了，只是有别的事，待了几天就回省城了。＂
　　＂这回去怎么样，再没有在井下遇险、再没有被黑矿主抓起来吧？＂
　　＂没有、没有！这次去很安全，因为邝试玉同志已接任黑山矿务局局长，大矿小矿都来了个大整顿，矿上面貌已发生变化。只是我这次去待的时间太短。＂
　　＂有个基地好。陆渊同志生前在高山县就有个创作基地，而且同那里的父老乡亲骨肉情深！＂提到英年早逝的廖陆渊，老主席不免一阵伤感，沉默片刻后又接着说：＂不过，我奔波半个多世纪后，总结了四句话，也写在了《中国文学五十年》里：作为作家，不能远离政治，但也不能‘紧跟’政治；不能没有创作基地，但也不能‘陷入’创作基地；不能不学老祖宗，但也不能甘为‘孙子辈’；不能脱离生活，但也不能‘走’不出生活。我曾在一次文学研讨会上阐释过这几句话，‘痞子作家’汪船在背后骂我说的是屁话。现在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人，动不动就骂别人说的是‘屁话’，殊不知他自己嘴里喷出来的才真正是一股阿母尼亚气！＂赵金山说罢，似乎身子有点发抖。
　　铁新明白老主席痛恨＂痞子作家＂汪船，便劝道：＂老主席不必生气，汪船这人连鲁迅都骂呢！＂
　　＂是这样。＂赵金山点燃一支烟，平复心情后，转了个话题，问道：＂小铁，你昨晚有没有在电视上看到常月同志的‘告别演出’？＂铁新点头说看到后，赵金山接着说：＂那有没有想过，这个文坛和歌坛上的才女，为什么会那么哀伤地退出文坛和歌坛？是什么力量或是什么人起了‘助退’的作用？＂
　　＂老主席，我想过，但没有想清楚。＂
　　＂我也没有想清楚，因为事实还不清楚。＂赵金山严肃地说。＂但作协院子里有些传言，你听到过这些风声吗？＂
　　铁新的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老主席，我知道你老人家是怕我卷入丑闻，但你可以放心，我这点人格还有。＂铁新觉得在老主席面前不能装聋卖哑，还是直说为好。＂常月确实在我面前暗示过好感，但我没敢动心。这一点，你可以问杜静，常月就在杜静面前骂我是孔夫子！＂
　　＂没有什么就好。＂赵金山打断了铁新的话。＂在对待女人这个问题上，我有个粗俗的比喻，天下所有的女人，其零部件都一样，只是电镀不一样，打磨不一样，因此，有的看起来靓，有的就有点粗糙，但都是那么回事。如今你们这一代人可能不认同我这理论。当然，我这也不是什么理论，但比经典理论还管用。＂
　　＂老主席，我认同呢！＂
　　＂哈哈，终于俘虏了一个！＂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