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娜,让我们的爱情从床板上解放出来吧!" 铁新右手支起半个身子,侧过脸,深情地看着头枕在另一只枕头上的妻子胡宝娜。而宝娜似乎还没有听到丈夫的呼唤,微闭着那双丹凤眼,平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头下枕巾上那只绣花凤凰被她压去了半个身子,只有金色的头部在向铁新张望。 "别装了,你醒着呢,我知道。"铁新说着,动手摇了摇宝娜浑圆、白皙的胳膊。 宝娜扭动了一下光身子,睡眼惺忪,娇娇地,抱怨道:"才几点嘛,就拉人起床?要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是不是又想着赶写你那长篇小说?" "不是,不是。"铁新摇着头。"都10点钟了,还不该起床呀!" "才10点钟就急啦?我听说人家有些小夫妻过双休日,两个人就这么抱着,不吃不喝。一直睡到周一早上才起来上班呢!" "犯傻不是?" "这才叫爱情的力量,懂吗?嘿嘿!"宝娜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别胡编了,起来吧!"铁新支着右胳膊,微微抬起上半身,左胳膊伸过妻子的胸脯,抓住她的右胳膊摇着。 "你讨厌!再躺一会儿不行吗?在被窝里说说话嘛!" 铁新无奈,抽回左手,微微揭开被子,失神地看着妻子那高耸的胸脯。 "坏蛋!你色迷迷地看我的胸脯干什么?这上面有文章吗?你可不敢在你的小说里把我的脸蛋、我的胸脯和我说的话写进去!" "哎呀!我咋能拿自己妻子的美体去当卖点?"铁新说着,缩回左手,准备平躺下来。 "干嘛?又不是不让你看。"宝娜故意挺了挺胸脯,问道:"你们男人家为什么在乎这一点?害得一些‘太平公主’跑到韩国去叫医生向乳房里填硅胶;有的还在屁股上抽出脂肪填到双乳里,一旦手术没做好,胸脯上就烂出两个大苹果,活受罪!" "哟!胡小姐,你的观察力这么细微,描写又这么形象、生动,为什么当初不考文学院当作家,而要报考外院当导游?" 宝娜说:"你问我咋不考文学院当作家,我才不想呢!我上中学时,一遇到作文就头痛。小妹我外语的天分还是有一点,高考时英语考了个满分,北京外院抢着把我录去了。原本想毕业后出国,但又怕在国外找不到称心的郎君。老外我是不想嫁,一看见那一身黄绒绒的毛就起鸡皮疙瘩。还是回来到国旅当导游吧。" "你这决策太英明了!要是你选择了出国发展,十有八九嫁给了老外,那我现在的身边不知会躺着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也许胸脯扁平得只能显出两粒双排扣吧!" "哈哈哈,你‘活学活用’!"宝娜大笑起来,床都在晃动。"不知咋回事,鬼使神差,让本姑娘下嫁给了你这么个穷作家!" 宝娜口里吐出了一个"穷"字,让铁新的心里颤动了一下。 30年了吧,这个"穷"字一直压得他挺不直腰,抬不起头,因此,这个字不论从谁的口里吐出,都像一个带火的炭块儿一样掷过来,灼伤着他的心!但他从来不想用言语去阻止对方,只想默默地去改变这种令人心酸甚至屈辱的现状。 铁新能不穷吗?他的老家在陇西山区,那里的农民种地,冬天要用石头片片压住土层才能保住大部分土壤不被狂风吹走。父亲铁栗木为逃苦难,跑到千里之外的柳树坪煤矿挖煤,到36岁才娶了家门口一个没有念过书的姑娘辛辛草成亲。婚后不久,辛辛草思夫心切,就赶到矿上,照其他人的样子,在矿区家属院的后山上挖了一孔土窑洞,支了床铺,盘了锅灶,和丈夫过起了小日子。"夫妻恩爱苦也甜",他们就在这类似野兽藏身的土窑洞里做爱,还生了一个儿子一一这就是今天的铁新。 上世纪60年代矿"革命委员会"成立不久,就组织"红卫兵"拿着棍棒在后山清理"黑人黑户",辛辛草及儿子铁新和其他"黑人黑户"一样,被驱赶回各自的老家。铁栗木送走妻儿后,气愤难平,就把矿"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拽下来,担在台阶上,一脚下去,牌子成了两截,并骂了一句:"革委会,革你妈的X!"这个"煤黑子"成了"反对新生红色政权的现行反革命",被关进了"牛棚"。在被"专政"的半年中不知死过多少次。一天,他被押去剃头,理发员准备给他刮胡子时,把座椅放平,习惯性地把剃头刀放在铁栗胸脯上的白色围单上。不料,铁栗木心一横,拿起剃头刀抹了脖子,当下血流成河,气绝身亡。 妻子辛辛草从矿"革委会"的通知里得知丈夫铁栗木"自绝于人民",便赶到矿上大闹"革委会"。她向一位值班员要了一碗开水,一口也没喝,蓦然泼到"专案组"组长杜风志的脸上,对方被烫得一脸没皮,鬼哭狼嚎,叫来一群打手,用乱棍把辛辛草打死…… 铁新成了孤儿,大伯铁栗山把他抓养大。他高中毕业那年,恰逢矿上为他的父母亲"平反",让他顶替父亲铁栗木当了矿工。谁也没想到,不几年,铁新的诗歌就从矿井里飞了出来,成了"矿工诗人"。后来,矿党委选派他到黄河大学作家班上学。 慧眼识英才,铁新在作家班出现后不久,就被文学导师胡遒森教授"盯住",他时常把铁新叫到家中"改善生活",两人端着碗还狂谈文学,有时,胡遒森故意当对立面,逗铁新"批判"。一年多后,胡遒森的心意多了一层,他先是暗示,后来就明说,让女儿宝娜"盯"住铁新,别让他从眼皮底下跑掉了。 宝娜是胡遒森和后妻关鹤孀生的大女儿,天生丽质,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看出了父亲的用意,见铁新十分英俊,心中早有几分好感。有一天,就她俩在场时,宝娜试探着对铁新说:"再有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到时你能带一组情诗参加我的婚礼吗?" 铁新心中一惊,断然回答:"不能!" 宝娜噘着嘴反问:"为什么?" 铁新率真地回答:"我心仪的姑娘嫁给了别人,我没有像俄罗斯的伟大诗人普希金那样拿起枪来同情敌决斗就够窝囊的了,咋还有脸带着情诗去加她的婚礼?那情诗又该朗诵给谁听?" 宝娜心中暗喜。不想铁新又补充一句:"而且,你连婚礼举行的具体日期都不该告诉我!" "这又是为什么?" "你想,我知道了你结婚的具体日期是10月1号,至少我9月30号晚上就睡不着觉了。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一直想着再过多少个小时你就成了别人的新娘!天明前我又想着你该起床去盘头了;到八九点钟,耳边就会响起迎亲的鞭炮声,而这鞭声是在明日张胆地夺爱;正午12点,你会被那个男人牵着手走上两边摆满鲜花的T型台,接受那贫嘴婚礼主持人的‘调戏’,与新郎交换戒指,你还要说什么:‘那就让我们两个套在一起吧!’接着就要当众搂抱、亲吻;到了晚上,你们在灯红酒绿中送走亲友后,手拉着手走进洞房,那个男的,假如他体魄健壮的话,就会把你举起来抛向席梦思床上,然后把你像剥香蕉一样剥光,接着就是粗野的‘蹂躏’,而‘羞人答答’的你,半推半就,半仙半痴,在狂喜,在呻吟……想到这一切,我还活不活啦?" "臭作家,你从哪里学了这么肉麻的一套?"胡宝娜善意地乜了铁新一眼,但心中却惊喜不已。当看到铁新有几分当真,泱泱不快时,她赶紧笑着说:"要结婚的消息是我哄大熊猫的!我哪有什么对象?后面追我的傻子倒是不少,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傻得可爱!" 铁新几乎是破涕为笑,一把抱住宝娜:"看你刚才把我吓得好苦!你以后可不敢再开这类玩笑,我胆小,别吓死我!" 宝娜笑傻了,倒在了铁新的怀里。 但好事又遇到了"多磨"。铁新在作家班毕业后,面临着"哪来哪去",要回矿山去工作,宝娜对此很不满意,逼着父亲设法把铁新留到省城工作。胡遒森便找到省作协主席廖陆渊……成了,铁新成了省作协拿工资的专业作家。 省作协暂时没有多余的职工宿舍,铁新便在省城郊区旅馆村租了一大间房子,在二楼,算个小套间,一进门是半间房子,算是灶房;灶房后面是一间大房子,有十几个方米大,铁新在这里支了一张床,贴窗子处摆了一张木桌,算是自己的写作台。 不多天,胡宝娜到铁新的"书斋"来玩,看到房子这么小,床、桌这么旧,室内这么简陋,心里凉了半截,此后半个多月再没有理铁新。 老教授胡遒森发现了女儿的心病,笑着说:"我女儿该不是个嫌贫爱富的‘新潮’派吧!" 宝娜噘着嘴说:"他也太穷了,房子里连一只沙发、一台彩电都没有,我嫁过去后两人怎么生活呀?" 父亲还是笑着说:"你还有爸、妈嘛!房子、小车我们给你买不起,一张双人床、一台彩电、一对沙发、一只大衣柜还是陪嫁得起的,我女儿不用愁!" 宝娜还是五心不定。就在这时,她收到了铁新寄来的一封信,拆开一看,竟是一则《寻人启事》。只见上写: 寻人启事 女友宝娜失踪已十多天,四处寻找,音讯全无。今发出寻人启事,若有好心人"捡"到她,请快快送回,有重谢! 友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胸脯丰满,双颊红润。她全身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国家人体检验局检验后,发有全优免检证。 她失踪时,穿黑色套裙,系白腰带,扎蝴蝶结,蹬高跟鞋,既有女王般的高雅,又有灰姑娘的娴静。 友失踪后,傻小子心不能静,情不能抑,神不能安,夜不能寐……整个人没魂了!没魄了!友兮归来,魂兮归来! 如果48小时后仍无消息,我将把这则启事配图印制出来,贴向城乡的电线杆子和公交站牌下,勿谓言之不预! 失主 铁"心" 宝娜收到《启事》的当天傍晚,就来到了铁新在旅行村的住处,不说一句话,只用一双丹凤眼狠狠地瞪着铁新。铁新正等着她发作,不想她先自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扑到铁新的怀里,用拳头捶打着铁新的肩头,娇嗔地骂道:"臭作家,就是嘴甜!靠笔头子俘虏女孩的芳心,你这算什么本事?" 他们结合了。胡迺森信守诺言,有能力置办的东西都给女儿陪嫁过来。宝娜得到了一时的满足,沉浸在幸福中,有时早上连床都不想起,钻到铁新的怀里,好像丈夫的胸怀就是爱的小屋,特别是像今天这样的星期六…… 小两口正在消魂时,一阵敲门声传进来,声音很急促,敲门的动作近似粗野。 "铁作家,我是省作协的李二卯!" 铁新听出来了,敲门的是省作协的通讯员李二卯,便向门外应了一声,赶忙爬起来穿衣服,并催着妻子宝娜快起床。 门拉开了。李二卯的一只脚还在门外就喊开了:"我说铁作家,你住的地方好难找呀!你家里咋不安部电话?你也不买部手机?没电话,我二舅高主席就打发我亲自上门来通知你。你这旅馆村也怪,传达室里这会连个鬼都没有,进来找个人都没处打听。不过这也好,传达室里没人值班,就没有人像鬼子的岗楼一样盘问。只是这里的狗太多、太讨厌,一见人进来就汪汪乱叫,人一走就跟在脚后跟闻屁。不过我倒觉得城里的人虽厉害,狗却不厉害。城里的人我不敢欺负,城里的狗却敢欺负,我一脚上去,就像球王贝利射门一样,那两三尺长的肉蛋蛋就翻了几个过儿!" 李二卯滔滔不绝地说着,急迫中有着难掩的自豪。 李二卯,一个个头不高的乡下孩子。他念高中时,父亲因在村中盗割高压电线和盗窃城里下水井盖而被判刑,后在狱中自杀。父亲死后,李二卯不得不辍学,回家帮妈妈种地,养活一个因智障而嫁不出去的姑姑和一个正念初中的妹妹。在省作协当副主席的舅舅高铭,看到外甥挺可怜,便在省作协主席办公会上横下心说:"恕我也搞一次不正之风吧,把我那苦命的外甥李二卯临时安排到省作协机关当勤杂工吧,送个信、修个电路什么的,一个月给他七八百块钱。大家有意见也请忍一下,把我的老脸搁住,我就搞这么一次不正之风,下不为例!" 廖陆渊主席先表示同意,其他领导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李二卯就这样进了省作协机关,名分是通讯员,实际连扫厕所的活都得干。 铁新拉了一条凳子让李二卯坐,李二卯却不坐,只顾偏着小脑袋打量主人的房子。突然问道:"你这家,厕所在哪里?" "你想‘方便’吗?"铁新问道:"我这租的是简易民房,室内没有卫生间,你若想‘方便’,就到楼下东边公共厕所去好了。" "我不是想尿。"李二卯摇摇头。"我只是替你们操心,厕所那么远,万一遇到拉肚子怎么办?那不急死人呀!"铁新苦笑了一下。李二卯继续问:"你咋不在高新开发区买一套别墅?人家那才真叫‘房子’!我去过牛津副省长的家里,人家住六室、两台、两厅、两卫、两厨的大房子,比从前的皇帝住的还阔一一从前皇宫里哪有游泳池、桑拿房、按摩间、网球场和地下停车场?牛省长家里只有他两口子,平时一个找不到另一个时,就拿起手机打电话,问对方在哪一间房子里……真他妈的,这才叫阔气!铁作家,你也弄这么一套住住嘛!" "你说得容易!钱呢?"铁新为这位小青年的幼稚笑了。 "你当作家还能缺钱吗?" "你以为作家都有钱?你二舅高主席是全国有名的老作家,出一部长篇小说才得几万元稿费;得了全国文学大奖,奖金才5万元。照这样算,得10次文学大奖,奖金才够买一套两室两厅的小居室,你当容易?" "哦一一这世上真是各有各的富法,也各有各的穷法!"李二卯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或一种现实。他一阵若有所思,张嘴想说点什么,但铁新不想和他泡下去,便笑着问: "你不是来通知我开会吗,通知呢?" "哎呀!我都快把正事忘了。"李二卯有点不好意思。他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通知"单递给铁新,铁新一看那上面打着几行字,是通知下周去参加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60周年座谈会,说是没有私家车的人可到省作协机关集合,统一乘大轿车前往壮阳公司的壮阳宾馆多功能厅开会,会期一天,中午有宴会,晚上有舞会…… 李二卯的任务完成了,转身走了。 宝娜面带三分笑容地对老公铁新说:"怎么样,连这个乡下来的通讯员都嫌你这个作家住这样的房子寒酸!我们何时才能住上单元套房,哪怕只有七八十个平方米?" 铁新苦笑着:"会有的,房子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哼!"宝娜乜了丈夫一眼。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