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收秋后的第一场小酒局

　　老家的农人们从八月底到十月初是吃不上一顿踏实饭的。八月底，小麦成熟，乡亲们迎来了一年的丰收时刻，开始了全家总动员。男女劳力自不用说，整日在地里忙碌，孩子们放了秋假，承揽了家中的家务活，老人们即使腿脚不灵便，也得帮衬着家中做做饭、喂喂猪。为了节省时间，庄户人家通常是早晨就做好一天的饭菜，中午热热吃，晚上热热吃，如有剩余，第二天早晨再热热吃。
　　没人计较饭菜的好坏，能填饱肚子就好。地里的农活不等人，身上的乏累不消解，吃饭，成了下意识的举动，常常有人等着、吃着便迷瞪一觉，具体是什么东西吃到了嘴里，第二天挤破脑袋也想不起来。
　　收了小麦，莜麦和胡麻相继成熟。小麦是口粮，村里人种得少，够一家人吃即可。莜麦和胡麻则可以卖钱，收起来自是有股子认真劲儿，生怕错了天时，少收了三五捆，惹得心里不痛快。
　　莜麦和胡麻过后，黍子和土豆成熟。黍子是用来过年过节做黄糕用的，也种得不多，土豆有大用：自家吃、送亲朋好友、卖钱、做粉条、做山药鱼。收土豆在我们这里叫做起土豆，需用铲子将其翻出，再装袋运回下地窖，干起来极其劳累。不过乡亲们不怕，大家知道，起了土豆便意味着收秋的结束，人们秉着一口气不敢松懈，咬着牙把土豆收完，一年的收成到此结束。
　　庄稼收回家还不算完，脱谷扬场炒莜面，打豆子榨油卖甜菜等活计件件不等人，对于乡亲们来讲，这些活计就不算活了，大家自发的结成对子互相帮忙，灰头土脸地忙碌着，嘻嘻哈哈地对比着收成的多寡，整个村子充满了劳动的阳刚之气，孩子们受了渲染，把勤劳刻在了骨血里。
　　农民的活计是忙不完的，可他们会充分地利用时间，让自己在劳累的间歇中寻找乐趣。当人们在炒房把莜麦炒熟，去亚麻厂把胡麻榨成油之后，收秋的第一场小酒局便在村中处处开始了。
　　小酒局，规模自然不大。相与的友人，亲近的亲戚，三五成群地喝上一顿，吃上一餐，侃上一会，热乎乎的炕头上一躺，给个神仙都不换。
　　我家攒酒局的是祖父。虽然他年老不下地，可依然保持着大家长的作风，非要把攒酒局的权利从大伯手里夺来，美其名曰：你们没时间。大伯无奈，有时间也不敢说，只好顺着祖父，帮他叫人。
　　大伯家的邻居二牛是必叫的，他和大伯关系好，两家人在一起收秋；房后街的大爷是必叫的，这个没什么原因，他是祖父的老侄子，岁数和祖父相差无几，祖父觉得应该叫；祖父家隔壁的姑姑姑父必叫，他们经常给祖父和大伯送鱼，祖父借机回请。
　　小酒局是两顿饭连起来吃的，中午吃完，一伙子人聊聊天，下午接着吃。小酒局的主食是固定的，中午新打的黄米面炸糕，下午新收的莜面生下鱼儿。这里的生下鱼儿，是指莜面鱼鱼，搓好后如煮面条般煮熟，里面掺和着土豆条和白菜，带着汤水吃。
　　生下鱼儿我能够接受，炸糕我是不喜欢的。因为炸糕要用新麻油，限于当时榨油技术的问题，新榨的麻油总有渣子，遇热后会有淡淡的糊味儿，而且炸糕的馅儿是豆沙馅儿，没有我喜欢吃的红糖馅儿。一向溺爱我的祖父这次不会顾及我，豆沙是新豆子做的，红糖没什么新旧的含义，被想要讨个新字的祖父摒弃不用。
　　说实话，大家都挺喜欢祖父的小酒局，原因无他，肉多。祖父一辈子好面子，穷的时候尚且打肿脸充胖子，更何况我儿时的家境已经好转，但凡他有的、能让在城里的儿子们买到的肉食，一股脑全上桌。
　　羊蝎子是父亲从工作的肉联厂买来的，不剔肉，其实这样的羊蝎子已经失去了蝎子的意思，大家吃起来一口下去都啃不到骨头。祖父深知，累了一秋的人们肚子里没油水，肉多点，能解馋，有骨头，吃起来下酒。
　　有肉就得有鱼。鱼是姑父从淖里捕来的大鲤鱼，一条足有二十斤，放在盆子里首尾皆露在外面。大鱼不能整炖，切断，一段家常熬鱼，一段红烧，头做汤，剩下的和羊肉炖在一起，正正经经地完成了一个鲜字。
　　羊肉和鱼一起炖，是祖母的独门手艺，说来奇怪，一个腥气一个膻气的东西，被祖母炮制后，鱼肉鲜羊肉香，丝毫没有违和感。村里很多人和祖母学过这种做法，没有一人能青出于蓝。
　　祖父和祖母从早晨就开始准备中午的饭菜。外屋的大灶是不够用的，祖父还要在里屋生炉子，院子里搭锅。大灶里炖的是羊蝎子，到了中午时分，骨肉似要分离却不分离，老少皆能嚼得动；里屋的炉子火硬，用来煮下水，下水熟了再换锅熬汤；院子里搭起来的锅是祖母专用，鱼羊一锅鲜在此产生。
　　至于蔬菜，就没这么讲究了。院里菜园子里什么上什么，拍黄瓜，糖拌西红柿，蒸茄子等，几乎没有热菜，全是凉拌。
　　不待中午，祖父邀请的人便全部到齐，大家一起包糕。糕面是在大伯家蒸熟后拿来的，豆沙馅亦是如此。大伯和伯母端着大盆子来时，糕面和豆沙馅儿都还冒着热气。一伙人边聊天边包糕，祖父不动手，在炕上盘腿坐着指挥，其实就是没得挑毛病。尽管都是小辈儿，可没人搭理祖父，祖父说一会觉得没意思，就把我喊过去教育一通，搞得我摸不着头脑。
　　小酒局开饭没点，肉熟了便开始。祖父从柜子底下拿出不舍得喝的白酒，炕上摆一排，大气地说：酒随便喝，喝不完不许走。好酒的男人们看见祖父的大手笔，一个个忙不迭地答应着，一人先揣一瓶，说保证完成任务。
　　男人们呲溜呲溜地喝着酒，女人们在外间炸糕。这时祖母是不允许我去外屋的，说怕油烟呛了嗓子。糕炸好，女人们上桌。她们嫌弃男人酒气冲鼻，自行在地上摆开圆桌，自己吃自己聊。我喜欢和祖母一起吃。若是在炕上和祖父吃的话，长辈们总爱用筷子沾酒逗弄我，辣的的我在他们的哈哈大笑声中敬而远之。
　　到了傍晚，大家吃饱喝足，满意离去，酒酣人醉，唯有晚霞漫天。那一道道身影，终于摇摇晃晃的消失不见，留给我的，唯有屋里的酒香，和回忆里的温暖。至今想来，依旧有笑声回荡，可惜，很多人再也不能相见。
　　或许，我们都和田地里的庄稼一样，不过是播种收获，人走人留，庆幸的是，我们留下过痕迹，感受过收获，如此，足矣。
　　原创不易，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