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父亲献给我的农民父亲

　　温暖的阳光照在草地上，苍郁的枣树覆盖着凄惶的坟地。多年前的早晨，父亲是在我们兄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安息在这片枣园的，这是父亲生前的愿望，枣园前是他挚爱的土地。为父亲扫完墓，我望着眼前平整的土地，那是父亲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阳光下，我恍惚看见父亲光着上身，满身泥土，俯伏在黄色的土地上，父亲褐色的肌肤成为了黄土的颜色，风干着寂寞的岁月。
　　关中泾河平原，辽阔的麦浪海洋般汹涌澎湃，金黄色的麦穗弥漫着诱人的麦香，这是父亲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候。他走进麦地，甩掉上衣，肌肉发达的脊背闪耀着褐色的光亮。烈日下，父亲马步踏地，身子前倾，健壮的臂膀有力地挥舞着扇镰，麦秸在锋利的镰刀下铮铮作响。父亲就那样一直保持着半蹲式前行的姿势，褐黑的脊背上落满了坚硬的麦芒和灰尘，身后成捆的麦子堆成一座座金色的麦垛。父亲累了撇下扇镰，像黑熊似的仰卧在麦垛上，望着天空悠悠的白云，黝黑的脸庞浮现着难以揣摩的神情。
　　拔棉花杆是农村最苦的农活。深秋的棉花地，霜冻打焉了肥厚的棉叶，粗壮的棉花杆就像带刺的灌木生长在坚硬的土地上。父亲一手抓棉杆，一手用抬棍钩住棉花杆，下蹲、弯腰、挺胸、抬棍，带着泥土的棉杆连根拔起。一垅地大概就有成百万棵棉杆，父亲就那样蹲下，抬起，抬起，下蹲，仿佛石油井架上的磕头机，永不停歇地下沉、抬起，重复着悠长的岁月。父亲用这样几乎机械的卑微动作，匍匐着趟过如同棘刺般的棉花地。那个蜷曲着的脊梁，那个挺起来的身影，是那样的苍凉、坚韧，就像一个凸起的土包，无声无息，成为田野里最震撼的雄浑景象。
　　父亲对土地有执着的依赖，为了养家糊口，他不断地向土地祈求。院子照壁中央供奉着土地神像，每天出工父亲都要跪拜土地神，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庄稼丰收。土地就是父亲心中的圣殿，他一辈子都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
　　父亲上过几天私塾，是农村少有的文化人，曾经参加过礼泉县烽火公社农民科学家王保京的农学班，懂得科学种地，从选种、播种到密植、打秧，父亲是村上出了名的能人。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父亲更是勤劳，地里种啥成啥，十里八乡的人慕名而来，父亲毫不保留地传授种植技术，有时还把自己珍藏的种子送给人。有一年，棉花地里大面积出现虫灾，打什么农药都不顶用，棉虫疯狂地吞噬着刚刚生长的棉桃。父亲日夜配药试验，终于找到了配方，挽救了上千亩地棉花，自己却中毒落下了哮喘的疾病。
　　改革开放后，我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有了拖拉机，盖了村上最好的两层楼房，父亲却仍然一天到头总要在地里忙活。他离不开土地，在家里闲着他就感到呼吸困难，他患上了哮喘病，到了地里他才感到呼吸畅快些。那一年秋天，我回家看望父亲，田野里一派丰收的景象。我远远看见父亲在自家的地里收玉米。他头发花白了，腰背也驼了许多，艰难地捡着机器遗漏在地里的苞米。我跑过去，父亲看见了我，踉跄着过来，我连忙搀扶住他，我感到父亲身体没有了重量，轻得就像一片即将凋落的枯叶，全然不见了从前那个壮实如牛的父亲，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的感觉。
　　父亲终于病倒了，弟弟打来电话，我连夜赶回家，强壮的父亲如一截干柴静默地躺在病床上。父亲哮喘越来越严重，咳嗽常常是上气不接下气，夜阑人静时，我经常被一种压抑的呻吟惊醒，那声音就像断气的风箱紧一阵慢一阵，有时就像游丝般突然中断。他的脸憋得通红，上不来气时就用手拼命地抓挠，指甲钳进父亲瘦弱的胸膛，留下一道道鲜红的血印。弟弟说：唯一能够让父亲缓解呼吸的办法就是接地气。我们一看父亲上不来气，就慌忙把他抬起来放在冰冷的地上。父亲平躺在地上，张大口喘息着，为了抑制咳嗽，父亲的舌和嘴唇咬得稀烂。我知道父亲难受啊，却无能为力，只能泪流满面地悲伤。输液已输不进父亲干枯的血管，他开始拒绝医治，我总幻想父亲的病能治好，父亲一生做了那么多好事，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父亲苦笑着说：我不行了。我大哭起来。父亲拉着我的手无力地握着，渐渐地昏迷了过去。父亲再一次醒来时，温和地朝我微笑，我以为父亲能顶过这一阵，我想再接父亲去医院，我急忙去联系医院，没有等我回来，父亲就撒手人寰了。我发现父亲两只眼睁着，大哥说：尽管父亲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是父亲总是睁着两眼不忍离去。我明白，那是在等他的儿子回来呀！在父亲弥留之际我没有陪伴在身旁，成了我无限的悔恨。
　　多年过去了，青枣又红了，父亲坟头的枣树长得又高又壮，田野里的庄稼荡漾着丰收的喜悦。父亲又站在了地头，他那褐黄色的肌肤，变成了一堆黄土，成为田野里永远褪不去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