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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仕善宋埠教案

  《麻城文化丛书》文选76
  宋埠教案
  文/金仕善
  上 篇
  清光绪十八年五月十八日,宋埠镇东门外干沙河洲,绿草如茵,人涌如潮。
  这一天是宋埠地区传统节日大端阳,也是佛教的维莎迦节。两个节日凑在一起,庆祝规模非同寻常。
  端阳节在中国家喻户晓,不必细说。
  倒是要简短介绍一下维莎迦节。
  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二十九岁出家,中经六年苦行,三十五岁创立佛教。
  佛教的主要节日有佛诞节、涅盘节、成道节。
  佛诞节又称浴佛节、泼水节或花节。佛教根据"佛生时龙喷香雨浴佛身"的神话传说,在佛诞节举行法会,以香水灌洗佛像,施舍僧侣,拜佛祭祖,赛龙舟(与端阳节赛龙舟暗合)等祝福活动。涅盘节是纪念释迦牟尼升天,要举行涅盘法会,诵《遗教经》。成道节:传说释迦牟尼修苦行时饿得骨瘦如柴,一个牧羊女送他乳糜,得免于死,后于腊月初八"成道"。我国汉族地区于此日以米和果物煮粥供佛,俗称"腊八粥",即源于此。
  上述三个节日合并在一起,就是维莎迦节。
  其实,介绍这些似属多余,因为来干沙河的绝大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些,他们是来逛端阳、"做佛事"、看赛龙船的,是来寻乐子、闹玩儿的。富人要寻开心,穷人找"穷快活",这是人的天性。什么大端阳、维莎迦节,全不过是人们为寻开心找的由头。
  却说这日大早,位于郝家铺"郝氏宗祠"附近的、由意大利传教士乐传道、梅保善创办的天主教堂的钟声刚刚响过,来自举水两岸铁门、古驿站岐亭、安乡(今武汉市新洲县)三店等地的乡民,潮水般涌向干沙河。这日天气闷热无风,男人盘起辫子,女人则穿起了旗袍、宽袖短衫,富家闺秀们还摇起了团扇或鹅毛扇,众人嘻嘻哈哈、闹闹哄哄,好不快活。
  最不甘寂寞、千方百计招人注目的是那些跑江湖舞拳弄棒的、卖狗皮膏药耍猴儿山羊的,以及吹糖人卖棕子开炸锅的,他们或者是把铜锣皮鼓敲打得震天价响,或者扯开嗓门招徕顾客,把偌大个草坪搅得沸沸扬扬,平添一番节日景象。
  今年的法会、龙舟会,由宋埠地区有名的公子屈子厚出资,特邀名震三省六县的"天福泰"戏班前来助兴。干沙河正中搭了个大戏台,今天演出的是"天福泰"戏班的拿手好戏全本《白蛇传》。此刻,扮演白娘娘、许仙、小青、法海的演员,不时露出化了妆的脸来;那炒豆般的"抄台锣鼓","咚咚锵、锵咚锵"响得欢;那些驮了板凳、椅子抢占台前坐位的乡民,呼儿唤郎、喊爹叫娘,彼呼此应热闹异常。
  忽然,人群骚动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引颈北望,但见一支高跷队迤逦出了宋埠东门,直奔干沙河而来。那高跷踩得煞是特别:八旗仗、八执事前导,跟着是"宫娥彩女"簇拥的"鸾驾",俨如皇后出宫巡幸。可定睛一看,坐"鸾驾"的并非皇后,却是"观世音"。"观世音"渐渐近了,近了。但见她眉如远山,目似杏仁,鼻若悬胆,口比樱桃,真真俊俏非凡。人群中忽有人发声喊:"五苗子!观世音是孔五苗子扮的!"霎时,人群大哗,纷纷议论起美男子孔五苗子来。
  孔五苗子确实英俊,他年方十九,乃安乡孔三垸人氏,排行第五,又称五豹子。他弟兄五人,皆习武术。五苗子最小,武艺最高,且生得文雅俊秀,族长特地让他扮作观世音,为孔三垸争光露脸。果不其然,只见人们摩肩接踵瞧五苗子,赞五苗子,场上的女孩子们更是怦然心动,脚踮酸了,颈伸麻了,还是看他不够。
  其实姑娘们对孔五苗子是"白倾倒"。孔五苗子的父母在世时,早已为他订下婚约,女方乃是郝家铺人氏,名唤郝兰英,论模样跟五苗子是珠联璧合。因是指腹为婚,两家素来密切。尽管岳父岳母早已故去,年年春节,五苗子一定要去她家拜年。但今年却没去,因郝兰英进教堂作了"修女",被人称为"洋婆",五苗子遭了耻笑,没去踏她家门槛。他哥嫂看看闹成僵局,这些天一直劝五苗子趁闹端阳的机会,当面问问郝兰英。若她答应不去教堂,不作"修女",还认了这门亲事;若执迷不悟,再废婚不迟。场上的女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倘若明此内情,一定会骂郝兰英生得贱。
  说话时,高跷队越来越近了,众人兴奋之余,打起"哦火"喝彩。女孩子们是愈加激动了,纷纷朝五苗子指指点点,评头品足。忽然,"哦火"声沉寂了,原来,东面举水河堤上,"得得仓一得得仓","狮子锣鼓"震天响,把众人吸引过去。大家举目望时,但见垂柳依依处,"淌"来一艘龙舟。那龙舟三丈余长,四尺余宽,竹杆为骨,黄绫为衣,飞斗流檐,层层叠叠,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由四部架子车托着,缓缓"淌"来。更有趣的是,这舟船之内,站了九个金童玉女。那九个金童玉女,皆是五、六岁的娃娃,扮成闹海八仙,围着佛爷转。那举手投足,甚有调教,如同戏文中动作一般,着实惹人喜爱。有人发声喊:"快看铁门黄龙船呀!"众人便一窝蜂跑过去。
  人们为何喊"铁门黄龙船"?原来这举水东岸,铁门地方,良田千顷,盛产稻谷。稻谷金黄,故扎金色龙舟以志庆。那出此绝妙主意之人,官名李金苟,家住铁门金鸡李大有寨。金苟是个三代单传的独子,爷娘老子金贵他,取名时谐音"狗"字以增他福寿。李金苟这名字虽未能免俗,但他本人却是个书剑之士。不过,他"不从书剑求飞跃,但将书剑济乡间",为人无意功名,好打抱不平,热心为乡里办事,深得乡人敬爱,在举水两岸留下许多趣闻轶事。比如,三年前的元宵节,李金苟去到二十里外的张家洲看戏。将要开锣时,忽听一女子失声尖叫。原来是张家洲的后生正调戏一个俊俏的妙龄女郎。李金苟认出女郎就是孔五苗子的未婚妻郝兰英,当即对后生们说:"诸位,戏文快要开锣,莫要打闹了,坐下看戏吧。"谁知后生们仗着在家门口,根本不理睬李金苟,仍对郝兰英动手动脚。李金苟捉住一只手,说:"喂,天下女子皆姐妹,休得无礼!"那后生一扭脖子道:"干你屁事,给老子滚开!"伸手推金苟。金苟一个反扳手,后生疼得哇哇乱叫。这下糟了,几个后生一齐叫道:"揍这个管闲事的!"拳头随即雨点般打来。李金苟并不招慌,往下一蹲,忽一抬手,冒出条板凳,拳头打在板凳上,疼得后生一阵乱叫。
  有人知道这是"板凳拳"招数,便抽身去拿家伙、喊人。一会儿,七、八个挥舞刀枪棍棒的后生,指着李金苟百般叫骂。李金苟怕打炸了戏场子,拿了板凳往外走,同时劝后生莫讲狠气,快去看戏。后生们哪里肯听,一直叫骂到大路边。李金苟看看不教训教训他们脱不了身,便招招手让他们上。说话时,七、八根枪棒劈头打过来,李金苟扬起板凳右遮右挡,说也奇怪,一阵劈劈拍拍,人倒下两个,枪棒折断两根,在围观者的哄笑声中,众后生一齐傻了眼。李金苟放下板凳,一脚踏在上面,喝道:"爷爷李金苟的便是,还打不打?要打就来,不打,快看戏去。"
  在这方圆百里,谁不知天瑞武师的高徒李金苟?李金苟平日练功,脚上绑铁瓦,墙壁钉铁桩,每天踏桩出进,走天井不走大门。凭他的功夫,莫要说七、八个毛头小子,就是再加七、八个也不在话下。当时后生们吓得直伸舌头,纷纷叩头打拱,求李爷爷开恩。李金苟笑着挥挥手,说:"算了算了,快看戏去。"后生们千恩万谢,收起家伙走了。
  往事休提,却说李金苟今年为甚要做黄龙船?原来年年岁岁的法会、龙舟会,大家都要别出心裁,搞点奇巧玩艺夺头彩。去年,李金苟的师兄、对河宋埠张徐家的徐全福,扎了艘不用人划,还能见风使舵的"机关龙舟",夺了个满堂彩。李金苟心想,今年若还装"机关龙舟",无异于走别人走过的路,做得再俏皮也没甚意思。几经思虑,终于想出了"小八仙过海"的黄龙舟,既体现了产粮区特色,又有可爱的"小八仙"划水前行,定然别有情趣,管教众人拍手叫绝。
  说话时,乡民们已将"铁门黄龙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使得开路锣鼓寸步难行。李金苟高兴得小孩样的,高擎着大红绣球,连连拱手道:"父老兄弟,借光借光!"好不容易才从人缝中挤出一条通路。
  正在这时,西边的唢呐锣鼓骤然嘹亮起来。那不是一般的吹打,是"牌子锣鼓"——得胜令、鹊踏枝、喜临门……变换着吹打得红天火热,倒海翻江。众人不由放眼望去,呀!但见前方一色银白:银白龙舟、银白仪仗、银白旌旗,连引龙舟的绣球也是银白的!——那绣球其实是一朵硕大无朋的棉花。举水西岸盛产棉花,因而龙舟是银白的,绣球是银白的——那朵硕大无朋的棉花,由几片绿叶衬着,十分的别致。在那银白的、叠叠层层的龙舟之内,也是一色金童玉女,只是并非"闹海八仙",而是天庭上"蟠桃会"上的人物: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上老君、托塔李天王诸路神仙。小神仙们神气活现地唱呀跳呀,好不招人喜爱。今年,徐全福这一招虽不能说独绝,至少可与铁门黄龙舟相媲美,只见人们呼啦啦朝他们那儿涌去。
  李金苟心里笑骂着:全福这家伙真鬼,怎么"偷"去了我们的招数?待会儿定要捶他一拳。
  李金苟想错了,徐全福并未"偷"师弟的招数,而是思路暗合,故有此异曲同工之妙。
  徐全福与李金苟不同,他家贫,识字不多,不是什么"书剑之士";不过他笃信好学,三年习武艺徒届满,曾只身前往少林寺寻师访友,虚心求教,因此武艺日见精深。他为人耿直,喜打抱不平,得罪过不少地方豪绅。豪绅们必欲除之而后快。三年前的一天,众豪绅设下"鸿门宴",去请徐全福,只等酒过三巡,掷杯为号,伏兵就一涌而上,要他性命。穷朋友们力劝他不要去,全福呵呵笑道:"岂可让劣绅小看!"去时连护身器械也未曾带。酒至半酣,徐全福起身抱拳道:"今日众乡绅看得起穷光蛋徐全福,徐某别无礼物奉献,只有一小小功夫,权当礼物献与各位,还望诸位不吝赐教。"说时运足力气,只用四个指头,即将满桌酒菜轻轻提起,徐徐绕场一周,缓缓放下,竟是滴酒滴汤未溢。众豪绅大惊失色,心想若动起手来,自己先自成了肉酱。看看奈何不得,只好把暗刀换成美言,着着实实夸了徐全福一通了事。
  众豪绅并不就此甘休,时隔不久,花重金从外地请来四个武师,欲假手加害徐全福。一日,这四个彪形大汉来到张徐家,口称拜师,指名要见徐全福。徐全福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本欲打他个六根不全,转而一想,他们与自己无仇无怨,不过是为钱财铤而走险,罪在劣绅,若断他们手脚,今后拿什么养家糊口?徐全福想到这些,遂与妻子低声附耳一番。随后,他妻子微笑着迎出门,将四个彪形大汉请进去,入坐,献茶。茶毕,客气地陪客人到后院漫步。四个彪形大汉但见槐荫树下,端端面南跪着个头顶数百斤重石臼的人。那人两臂平伸,大气不喘。因石臼蒙面,看不见那人的面孔,"客人"乃问徐妻:头顶石臼者何人?徐妻微微一笑:"这小子名唤小三,乃我夫的小徒弟,因练功偷懒,我夫罚他下跪两个时辰。""客人"听了,惊得面面相觑,心想小徒弟尚有如此功夫,徐全福怎生了得?遂托词离去。
  事后,众豪绅方才死心,不敢再为非作歹。又有人问徐全福:为何不教训教训那几个人?徐全福笑道:"武林中人最重武德,让他们自行退去也就可以了。"
  人们交口赞誉徐全福、李金苟武功武德的同时,不能不想起他们的师傅天瑞武师。天瑞武师授徒传业,立有习勤劳、健体魄、剪奸邪、保家国的宗旨,及严格的习武章程。比如,每年正月,所有弟子拜过年后,须全体集合于武馆、稻场,整整齐齐玩拳习棒,严禁抹牌赌博,不准寻花问柳,不准无故滋事。天瑞武师的宗旨规矩,不惟教化弟子,亦淳厚了乡风。干沙河历年举办的法会、龙舟会,因有天端武师的弟子参加,风气纯正,秩序井然,博得了历任麻城知县的首肯。
  却说新乡孔三垸高跷队、铁门黄龙舟、宋埠白龙舟相继到达干沙河,绕场一周后,俱皆停在戏台两旁,众人席地而坐。李金苟果然捶了徐全福一拳,叫道:"好个全福,你怎地将我们的把戏偷了去?"徐全福还他一拳,说:"明明是铁门偷宋埠,怎说是宋埠偷铁门?"二人一边说笑,一边坐下等候看戏。
  一会儿,在铿锵的锣钹声中,又来了三只龙舟,干沙河洲更加热闹了。
  只可惜天瑞武师没有来。据前往相邀的屈子厚公子说,天瑞武师有点儿不舒服,在家静养,不能前来。屈子厚常年游学在外,此番回家,原是看望老父亲的,不日又要赴京会友。因很忙,他只与李金苟、徐全福闲话了几句,就上台会见"天福泰"戏班班主去了。
  李金苟、徐全福重新坐下时,但见一人在人群中穿进穿出,搬藤椅,搬茶几,提茶壶,端果品,分外引人注目。他满脸堆笑,不断地用讨好兼炫耀的笑容向周围的人打招呼,没人搭理,他也不计较。此人乃是郝家铺人氏,亦即孔五苗子未婚妻郝兰英的兄长郝八。郝八一贯以卖牛肉、狗肉为生,近年进教堂当了"修士",倍受洋教士的青睐,便象个人物头了。
  有人打趣地对他说:"郝八,你可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啊!"可郝八摆出一副瞧不起如来佛的神情,扭着颈脖争辩说,他放下屠刀不假,然而并非成佛,他受过牧师的洗礼,"是我主耶荷花(耶和华)信徒!"
  此刻,他忙乎乎搬藤椅、摆茶几、端茶水,就是为传教士乐传道、梅保善以及他那作"修女"的妹妹郝兰英、郝秀英准备的。
  郝八有个外号叫"九个蛋"。
  说起这外号,倒有一番来历。
  麻城宋埠一带乡风,凡人生子,须煮十个红蛋,并一挂肉,去外婆家"报喜"。郝八的大妹妹郝兰英出生时,其父外出未归,由郝八代为"报喜"。郝八一贯嘴馋,半路上偷吃一个红蛋。舅妈一数只有九个红蛋,大发雷霆,骂姑爷小气,只用九个蛋"报喜"。郝八吓坏了,只得承认半路偷吃一个蛋。消息传开,众人笑弯了腰,送他个外号"九个蛋"。
  "九个蛋"从小游手好闲惯了,一不愿读书,二不愿种田,只因父母去世后衣食无着,这才摆了个牛肉、狗肉摊。前年,意大利传教士在郝家铺附近建了个教堂,运来煤油、镜子、西药等玩意儿,免费送人,拉人信基督教,第一个就看中了他。要说也不是看中他,而是送的煤油、镜子没人肯要,他肯要;没人肯信洋教,他第一个信,还到处宣传"万能的上帝"、"我主耶荷花"。乐传道、梅保善见其卖力,就让他进教堂做了"修士"。"九个蛋"从此发迹,走路、说话都学洋人的神气,还将洋教士的"生铜宝"(手枪)别在裤腰上,到街上吓唬小孩。
  此刻,"九个蛋"已摆好茶几藤椅,踮起脚尖向那边招手,但见乐传道、梅保善分别挽着身穿妖艳旗袍的郝兰英、郝秀英,高视阔步,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地走来。郝兰英两眼盯着脚尖,尚有羞惭之色;郝秀英左顾右盼,叽里哇啦讲着半生不熟的外国话,如入无人之境。
  面对着郝氏三兄妹这一副副肉麻的神态,场上的乡民禁不住要作呕喷饭。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三兄妹虽共出一个娘肚子,却并非一路货色,其中有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曲折经历。
  早在"九个蛋"投入传教士怀抱之初,大妹郝兰英曾忧心忡忡对他说:"哥哥,你莫要老往洋教堂跑啊!乡亲们都说,传教士不是正经人。""九个蛋"偏着头说:"瞎扯!传教士么样不是正经人?"郝兰英说:"洋教士遥天路远跑来中国,送人这送人那,其实没安好心。乡亲们说,洋教士是来偷我们的宝!""九个蛋"问:"偷什么宝?"郝兰英说:"听说是想偷白鸭山的金鸭子。"这白鸭山在县城西南,传说张果老在那儿藏有两只金鸭子,因此乡亲们都说传教士来此传教是假,目的是偷金鸭子。"九个蛋"直摇头说:"没那回事,没那回事,哪来的金鸭子?我只听说洋人是来偷中国的‘精气’,中国的风水地脉好,他们想把‘精气’偷去。"郝兰英说:"是呀,不管是偷金鸭子还是偷‘精气’,横竖没安好心,你快快跟他们散伙。""九个蛋""扑哧"一笑,说:"我才不管‘精气’,我只管好处,跟着洋人要吃的有吃的,要穿的有穿的。‘精气’这东西,不知到底有没有,就算有,也没用途——这些全是屈公子编派的,乡下人不过是跟着起哄罢了!"郝兰英气得直顿脚,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反正传教士不是好东西!""九个蛋"却嘻皮涎脸地说:"我看他们是好人,他们是神甫,普渡众生,拯救罪人,教人进天国享福。"郝兰英发急地说:"哥哥,你真是!垸里人都骂你是假洋鬼子,说你丢尽了郝家铺的人,族长说要你的命,沉塘、活埋!""九个蛋"却呵呵笑道:"什么假洋鬼子?什么叫丢人?从前,我一年到头劳碌奔波,卖了牛肉卖狗肉,哪个管我?哪个给我煤油给我钱?还不是洋人给的。哼!沉塘?活埋?谁敢!洋人有‘生铜宝’,哪个敢动手就毙哪个!"这手枪为何叫"生铜宝"?原是因为初期的手枪上镶着锃亮的铜饰,乡民误以为是生铜做成,故称"生铜宝"。郝兰英见哥哥搬出"生铜宝"吓唬人,明白他已铁了心,遂没再劝。
  "九个蛋"原想动员兰英进教堂作"修女",见她反到责备自己,只得转而去打小妹妹郝秀英的主意。
  郝秀英那时年方二八,天真无邪,出于好奇心,非常喜欢听《圣经》故事,比如上帝六日造万物呀,伊甸园中亚当、夏娃偷吃智慧果呀,圣母玛丽亚怀孕呀,耶稣降生马槽呀,五饼二鱼数千人吃不完呀,等等等等,皆觉神奇有趣,听得津津有味,渐渐入迷。乐传道钻了这个空子,设计害她。一日夜里,乐传道将他的卧室布置成"伊甸园",骗来郝秀英,要她扮夏娃,自己扮亚当,同演"伊甸园"中故事。天真烂漫的郝秀英不知是计,一会儿由乐传道牵着"爬山坡",一会儿被他抱着"过小溪",玩得满有兴致。后来,乐传道摘下盆桔中的一颗桔子,掰成两半,当作"善恶果"塞进秀英嘴中。秀英咀时,又涩又酸,急急吐了出来。乐传道哈哈大笑,就势抱住秀英,偷偷解开薄衫上的扣子,在她身上乱摸。秀英不许,乐传道嘻皮笑脸地说:"不要紧的,伊甸园里,亚当、夏娃都是赤身裸体,不害羞的。"说时又解秀英裤带。秀英挣扎着扑向房门,可门已上锁,一会儿电石灯又被吹灭了……郝秀英就这样失了身。
  乐传道得手后,即与梅保善密谋计议,诱骗郝兰英上勾。梅保善百般向郝兰英献媚讨好,见她不为所动,因此设下了圈套。一日夜里,乐传道有意不放郝秀英回家,鸡叫头遍时,兰英果然来寻妹妹。兰英推开教堂虚掩的大门,直喊:"秀英!秀英!"梅保善悄悄落了锁,迎上去说:"你妹妹在我的房间,读《圣经》的。"郝兰英信以为真,跟着梅保善进了门,一看没有秀英,警觉地返身要走,梅保善已堵住房门。郝兰英情知不妙,问:"我妹妹在哪里?快放我出去!"梅保善狞笑着吹灭电石灯,说:"你的今夜不要走,我们做个中国夫妻,以后我的带你回意大利。"郝兰英急了,低头往外冲,却被梅保善就势抱住,撂倒在床上,不顾兰英的喊叫与挣扎,脱下了她的衣服……
  郝兰英也失身了。姊妹俩有苦难言,只有听从命运的摆布。后来,又在"九个蛋"的撺掇下,进教堂作了"修女",过着麻木不仁的生活。
  可是有谁明白郝氏姊妹的苦衷呢?人们非但不同情她俩,还瞧不起她俩,视她俩为败类,作歌讽刺她姊妹道:
  郝家铺,两道河,
  生的女儿象姣娥;
  本地男儿她不嫁,
  却与神甫做洋婆。
  郝氏姊妹听了,眼泪直往肚里流。她俩恨啊,怨啊,恨那两个披着人皮的"神甫",怨那不争气的哥哥"九个蛋"……
  日头快当顶时,《白蛇传》终于开锣了。
  白蛇精、青蛇精双双下山。西湖借伞。白娘子与许仙新婚燕尔,恩恩爱爱……场上的观众被曲折的剧情及梨园弟子精湛的演技深深吸引住了,忘了头顶骄阳,忘了汗流浃背,也忘了传教士乐传道、梅保善的丑行,一个个伸长颈脖,关注着剧中人的命运。
  乐传道、梅保善来华后,由于经常接触中国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对剧情曲折、唱做念打俱佳的地方戏曲非常喜爱,加上"九个蛋"对剧情作了介绍,两个传教士已知道白娘子和许仙如何做了恩爱夫妻,又如何被法海设计拆散。此刻,看到台上的许仙、白素珍耳鬓厮磨,竟不顾中国礼法,做出不堪入目的事来。梅保善搂住郝兰英给了个响吻。乐传道吻了郝秀英犹嫌不足,又将她抱起,搂在膝上坐了,指着扮演白素珍的女演员狂呼大叫:"好的!好的!中国姑娘大大的漂亮!"
  乐传道、梅保善的狂喊大叫及令人作呕的举止,惊动了场上的人。人们开始骚动起来。前面的回过头看,后排的站起来骂,骂传教士,也骂郝氏兄妹,有人甚至吼起来,要将"狗男女们"臭揍一顿。"九个蛋"对此似乎无动于衷,还是殷勤地点烟,倒茶,眉飞色舞地解说戏文。
  看着这一切,乡民们的肺都快要气炸了。是的,他们并不了解什么"炮舰政策"、"牧师安抚",也不了解什么叫"文化侵略"、"刺探情报",更不知道"精神鸦片"一词。但有一点却是明白的,那就是洋人没安好心。道光年间的鸦片战争不用说了,就说咸丰年间的英法联军吧。英法联军烧杀奸掳,无恶不作,杀了多少"义和拳"、"红灯照"呀,还把圆明园一把火给烧毁了。前脚进门杀人放火,后脚又来"拯救灵魂",不是太滑稽了吗?乡亲们虽不知道"居心叵测"这个词语,却晓得"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句俗话,洋教士就是"黄鼠狼",他们没安好心。这不,他们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干出如此卑鄙、如此不堪入目的勾当,简直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是对全体在场的中国人的极大侮辱!愤懑、仇恨的岩浆在聚集,在奔突。火山眼看就要爆发了!
  幸好,戏文进展到许仙拿雄黄酒给白娘子喝,"白蛇精"即刻"原形毕露";加上这时郝秀英已挣脱乐传道的怀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观众的注意力相对转移了,即将爆发的火山暂时平静下来。
  但是,踩高跷扮"观世音"的孔五苗子始终不能平静。他与郝兰英虽是指腹为婚,但二人的感情已经很深。近几年来,孔五苗子常去她家走动,因"九个蛋"是那类人物,故也没有拘泥于什么礼法,几乎每次都能够得到与郝兰英单独接触的机会,有时甚至可以一起呆上半天。每次,五苗子都要悄悄给她买几尺布呀彩色丝线呀什么的,郝兰英则包下五苗子的鞋头袜脚,有时还要绣个荷包汗帕相赠,如此你来我往,感情如何不深?孔五苗子清楚记得,前年五月初五小端阳,"九个蛋"卖肉未归,小妹秀英割艾未回,就他二人在家包粽子。包着包着,五苗子越看兰英越爱,忍不住抱住兰英要亲嘴。兰英先是吓得失声尖叫,待到五苗子羞得满脸涨红时,心中不忍,允准他亲个嘴。哪知五苗子一发而不可收,一阵狂亲乱吻后,竟抱住兰英,欲行非礼。兰英气得唬下脸,扇了五苗子一耳刮子,打得五苗子昏头转向,怔怔发呆,眼泪直往下淌……郝兰英终于清醒过来,"咚"地跪在五苗子面前求他原谅。五苗子扶起兰英,抽搐着说:"兰英,你、你打得好……我、我不该那样……"郝兰英赶紧给五苗子擦泪,泣不成声地说:"五苗子,我、我不该打、打你……我是你的人……迟早……"他俩终于和解了,抱头痛哭,海誓山盟……
  此刻,五苗子想想从前,看看眼前,心如刀剜。他怎么能够想象心上人真的与洋教士搅在一起啊!以前,任凭别人怎么议论郝兰英,他总也不相信,不信心上人会变心。可如今,一切都证实了,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你能不信吗?一种被愚弄、被侮辱的气忿袭上心头,孔五苗子只觉芒刺在背,一刻也不得安生。他震怒了,暴怒了,恨不得立刻把郝兰英撕得粉碎,然后向全场的人高声宣布:郝兰英不是孔五苗子的未婚妻,孔五苗子与她一刀两断!
  孔五苗子几次要站起来,跑过去,却被一双手按住了。
  按住五苗子的是族长孔宪章。
  "观世音"早已憋成"关公脸"。"关公"闷雷般吼道:"三叔,你就行行好吧,不要拦我了!"
  已过"不惑"之年的孔宪章,深知一放手,五苗子就会闹出事来,这样非但孔家脸面上不好看,五苗子也要吃亏,便耐心劝他说:"五苗子,你的心事我理会,明日就打发人去郝家铺,退掉这门亲事;郝家也是大族大户,断然容不下这小妖孽!"
  正在气头上的孔五苗子怎肯罢休,涨红着脸,一个劲催族长"松手"。五苗子的侄儿"雷公"为了解围,对孔宪章说:"三爹,待我悄悄把郝家大姨唤出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若只与洋人看看戏文,今后一刀两断,就不须送废婚文书;若还执迷不悟,我便当众教训她。"孔宪章暗忖,若连此事也不允准,一定难消五苗子心头之恨,便点了点头,叮嘱说:"你须小心谨慎,不要惊动众人。""雷公"答声"晓得",起身去了。
  且放下"雷公"如何去见郝兰英,却说河岸那排垂柳之下,端端坐了与众不同的两位看客。其中一位着青衣小帽者,四十出头,"国"字脸,一副怡然自得神情;另一位年约五十的,则是客商打扮。这二位好象并非专门来此看戏,而似路过小憩,边谈边看,很是入港。
  那着青衣小帽者不是别人,乃是当今麻城县正七品知县张吉庆。客商打扮者乃正九品麻城县主薄胡斯义。张吉庆是四川人,光绪八年进士,此番是二度任麻城知县。其人为官,最喜轻车简从,常微服饮于茶坊酒肆,故对麻城山川形胜,风土人情,皆了如指掌。他早就听说宋埠干沙河法会、龙舟会盛况,有心一睹为快,却又怕惊动地方,前呼后拥,诸多不便。昨日下午,他悄悄约了胡主薄,睡到五更起床,微服策马而来。
  刚才戏场上发生的一切,他二人自然看得真切。对无视中国礼法,在大庭广众中轻薄胡为的传教士,他二人厌恶至极,禁不住悄声议论起来。张吉庆叹口气说:"朝廷积贫积弱,不思振奋,国势日衰,竟致传教士深入中国腹地,蹂躏百姓而不能驱逐,实在令人痛心疾首!"胡斯义说:"如今为官,实在没甚意思,倘大人与卑职身为百姓,尚可举起拳头教训教训此等小人。可现在,我等……唉!如同罩了笼头,动弹不得!"张吉庆深有同感,道:"胡主薄之言甚合我意,为官不能为民做主,为国效力,实在是再晦气不过了。"二人说话很是投机,竟忘了看戏。
  却说"雷公"此时已悄悄溜到人群后面,在人缝中穿行以接近郝兰英。"雷公"真是敏捷,不消一刻,已不声不响蹲在那张藤椅后面,瞅准机会轻轻拉了郝兰英一下,待郝兰英回过头时,"雷公"悄声说:
  "郝家大姨,跟我出去一下,我家五叔有话对你讲。"郝兰英心里"格登"一下,脸刷地红到耳根。她早就看到了踩高跷的五苗子,当时心里就不是滋味。她是深感对不起五苗子的,奈何已失身于梅保善,只有跟他去意大利了此一生。因是这种想法,郝兰英巴不得五苗子休了自己,娶个意中人。此刻面对五苗子的侄儿,又在大庭广众之中,心里话怎生说得?于是装出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手示意"雷公"离去。
  "雷公"哪能解得郝兰英的心事,见她那副不耐烦的样子,立刻无名火起,心想:好呀,你郝兰英打了洋皮绊,就不认得祖宗八代了,连说句话也不肯呀!当时气得又扯了郝兰英一把:"快跟我去,说两句话便回。"郝兰英害怕扯拉下去惹出麻烦,苦着脸哀求道:"你看此刻如何脱身,有话以后再说吧。""雷公"哪里肯依,沉着脸说:"不行!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因嗓门提高,惊动了梅保善和"九个蛋"。梅保善问郝兰英:"他的,你的什么人?""九个蛋"情知不妙,抢着回道:"他是我家亲戚。""雷公"恶狠狠瞪他一眼:"哪个是你亲戚?""九个蛋"见"雷公"出他的洋相,恼羞成怒,悻悻地嚷道:"好!好!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快给我滚开!""雷公"怎听得这些,火了,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假洋鬼子,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待会儿再跟你算账!"说时拉住郝兰英:"走!跟我去一趟!"
  郝兰英哭丧着脸求饶。
  "雷公"拉住不放。
  梅保善、乐传道见这后生如此大胆,气得满脸通红,连鼻子也涨成大红萝卜。梅保善"呼"地站起来,指着"雷公"狂吼道:"你的大胆,快快放手!"本来就窝火的"雷公",骂声"滚你妈的蛋!"一个"劈掌"砍去,梅保善疼得哇啦哇啦乱叫。乐传道见同伴吃了亏,骂了句外国话,挥拳打"雷公"。"雷公"使个"勾拳",那毛茸茸的拳头立刻翻了个转。"雷公"紧接着伸出"鹰爪",来个"虎口拔牙",那被胡茬包裹的嘴巴立刻淌出血来,那血竟也是红的。梅保善、乐传道暴跳如雷,立刻拖开藤椅,摆开西洋拳术的架势,想要决一雌雄。无奈西洋拳术讲究进退,在人堆里显得笨手笨脚。中国武术没这个讲究,丁点儿地方亦可倒海翻江。但见机灵异常的"雷公"一忽儿"鹞子翻身",一忽儿"游龙戏凤",不消一刻,三拳两脚,就把两个洋教士打得"狗啃泥",把个郝氏兄妹吓得杀猪般尖叫。
  戏场上顿时闹哄了,众人一齐呐喊助威,齐叫"打得好!""再打它个狗啃泥!"
  梅保善、乐传道当众丢丑,自不肯善罢甘休,即刻从腰间拔出"生铜宝"。众人生怕"雷公"吃亏,喊叫着催他"快跑"。"雷公"转身欲走,梅保善的"生铜宝"已对准他。郝兰英见状,赶紧挡住枪口,"雷公"趁机钻进人缝走脱了。
  乐传道、梅保善哪里咽得下当众受辱之气,双双挥舞着"生铜铁"寻找"雷公",还用外国话夹中国话骂人。乡民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见洋教士这么撒野,有人发声喊"不许洋人横行霸道!"立刻万众响应,整个戏场沸腾起来。两个传教士愣了,不敢再去追寻"雷公"。"九个蛋"情知众怒难犯,一边打发两个妹妹快走,一边跑到传教士跟前,低声用外国话说了些什么。
  传教士、郝氏兄妹迫于众怒,终于龟缩进教堂中去了。可是激愤的群情已不能平息,大家指着教堂方向高声叫骂。这时,戏已演到"水漫金山"处,尽管台上的虾兵蟹将极力叫喊,还是压不住场。屈公子只得亲自出面,站到台前高声道:"乡亲们,传教士是缩头乌龟,不要理他,看戏吧!"喊了三遍,戏场才稍稍平静了些。其时法海和尚又出场了,扮法海的戏子是个唱"黑头"的名角,嗓门嘹亮高亢,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了几句抢口道白,方才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气得发抖的孔五苗子却趁着混乱,摆脱了孔宪章的监视,直奔教堂而去。同时跟去的还有十来个胆大的、看热闹的后生,他们怕"生铜宝"发火伤人,都远远地叫骂,不敢近前。
  教堂大门已紧紧关闭。尚未卸妆的孔五苗子抡起拳头猛捶一气,铁门纹丝不动。孔五苗子呆了半晌,气也消了一半,心想:事已至此,就是拉出郝兰英,也不过羞辱她一顿;即令她心回意转,娶她也是娶个笑柄,不如就此罢休。孔五苗子正要往回走,不防铁门一响,突然伸出两只手,将他拽拉进去。接着"哐啷"一响,铁门闩上了。
  原来,孔五苗子擂门时,乐传道、梅保善正在楼窗偷觑,见擂门者是个俊俏的女观音,顿生歹念,便干出这等"偷香窃玉"之事……
  却说那群看热闹的后生,见孔五苗子被洋人倒拖进去,一面高声喊叫:"不许抓人!不许抓人!"一面有人飞快跑回戏场报讯。"洋人抓人啦!"消息传开,好比滚开的油锅里撒了把盐,刚刚平静下来的戏场又沸腾了。暴怒的人们叫骂着,呐喊着,潮水般涌向教堂。一场骚乱与拼搏已经不可避免。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住愤怒的人流……
  教堂内,乐传道、梅保善懊丧不已:原想拉进女观音逗乐,想不到竟是个男的,且那"女观音"凶狠异常,一返身就左右开弓,给了一人一耳光。好不容易将女观音击倒在地,忽听外面喊声陡起,由远而近,阵阵逼人。乐传道情知事情不妙,"嗖"的拔出"生铜宝",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对"女观音"吼道:
  "你的,叫中国人退走,快快退走!不然的毙了你!"
  孔五苗子抹掉嘴角上的血污,冷笑道:"瞎了你娘的狗眼!"
  梅保善也慌了,抡起拳头要打五苗子。五苗子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跑去开门。"不许开门!"乐传道情知大门一开,他二人必定变成肉酱一堆,慌忙用"生铜宝"对准孔五苗子,大叫:"不许开门!"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楼板炸裂,一个大汉"呼"地自天而降,刚巧落在乐传道头上。二人同时倒地。
  这个大汉不是别人,乃是李金苟。
  刚才戏场上,乐传道、梅保善提着"生铜宝"追寻"雷公"时,李金苟、徐全福已窝了一肚子火,恨不得跑去把两个洋鬼子臭揍一顿,只因顾及打炸了戏场,才极力忍耐。及至听说孔五苗子被倒拖进教堂,二人知道不能怠慢,一齐发了脚功,向教堂飞奔而去。见铁门紧闭,遂以轻功上屋。李金苟抢先一步,扯断桷子下楼,跺断楼板下地,正好落在乐传道头上。
  说话时,李金苟已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飞起一脚,乐传道的"生铜宝"即刻飞去老远。梅保善情知生死攸关,慌乱不得,拔出"生铜宝"要向李金苟发火。正在这时,又一阵楼板炸裂声,徐全福也是从天而降。孔五苗子趁着梅保善犹豫的一刹那,飞起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生铜宝"。
  这时候,乐传道也已爬起来,两个传教士面临着三名武艺非凡的中国人,呲牙咧嘴嚎叫着,使出西洋拳术的全部招数,妄图夺路逃命。可是已经迟了,三勇士一齐"饿虎扑羊",掼倒了两个传教士……
  几乎与此同时,高跷队、龙舟队的后生们,已搬来粗木筒,对准铁门,"嗨呀"几声,两扇铁门便象死尸般倒了下去。众人呐喊着,踩着铁门冲进去,但见乐传道、梅保善四只蓝眼睛露出绝望、恐怖的光芒,在墙角落蜷缩成一团。众人叫骂着一涌而上,你一拳,我一脚,打着踩着,不消一刻,二位神甫已经血肉模糊,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中 篇
  一连几日,朝廷命官、正七品麻城县知县张吉庆,为宋埠教案而愁眉不展,茶饭不思。
  五月十八日,张吉庆与胡斯义亲眼目击了宋埠教案的全过程,目击了暴怒的人们如何涌向教堂,目击了打死传教士后乡民们欣喜若狂的情景……但张吉庆也清醒地意识到,事态是严重的,意国公使馆必不肯善罢甘休,后果不堪设想。若要保住头上的乌纱,当务之急是利用人们欣喜若狂失去戒备的心理,迅速查清事件的来龙去脉(这一点张吉庆做了),缉拿人犯,同时向上秉报案由案情。但张吉庆离去时,却叮嘱胡斯义"视而不见,听而未闻,权当没有去过宋埠。"跟随张吉庆多年的主薄胡斯义明白,知县大人是要争取一个回旋余地,把这个案子的头绪好好理一理,以便决定相应的对策。
  当夜,二人策马悄悄回到县衙。
  翌日,"九个蛋"郝八击鼓"鸣冤"。
  张吉庆虽然讨厌郝八,但还是正经八经地受理了诉状,询问了案由案情,最后令郝八随时听候传唤。
  郝八状告的"主犯",指名孔苗子等人,却只字未提李金苟、徐全福,这使张吉庆、胡斯义大惑不解。教胡斯义不解的事还有一桩:论理本应立即缉拿孔五苗子,但张吉庆无事一般,并不发签。
  张吉庆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呢?
  这里应说说张吉庆的为人及其经历。
  张吉庆幼时父母双亡,其境遇与包文拯大致相似——亦是靠"嫂娘"教养成人。张吉庆一知麻城,并非清官,卸任时搜刮了不少银两,意欲广置田产,荫庇子孙。殊料"嫂娘"刘氏,是个治家极严的人,见其叔子所携银两来路不明,遂严词追问。张吉庆不敢隐瞒,供出实情。刘氏又气又急,待要责之以家法,奈何小叔子身为朝廷命官,况又候补迁升,似为不妥。思虑再三,想出一法。那日,刘氏携了张吉庆,去到张氏宗祠,在祖宗牌位前焚化了纸钱香烛,自责教弟不严,绝食三日赎罪。
  张吉庆痛悔不已,泪如泉涌,对着祖宗牌位发誓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吉庆贪赃枉法,实不与"嫂娘"相涉。吉庆愿受家法裁夺,日后当廉洁奉公,不敢再存非分之念。若罪"嫂娘",吉庆死不瞑目。刘氏见张吉庆诚心悔过,遂改绝食三日为斋戒三月,张吉庆则将贪赃银两悉数捐与地方兴办义学,并条陈上司,请免右迁,愿二度知麻城,藉以将功补过。
  张吉庆特请"嫂娘"同行,以为监督。二次任上,他果然痛改前非,重桑麻,兴水利,修道路,济贫困,尽职尽责,政绩显著,深得邑人赞誉。只有一桩,即对传教士横行霸道一事,别无良策。他也曾数度微服私访宋埠,听说了传教士以西洋药物等为诱饵,网罗教徒,发放高利贷逼死人命,夜入民宅奸淫女教徒,诱骗、强占郝氏姊妹等诸般劣迹。一次,张吉庆饮于小河街酒楼,同座百姓谈起传教士令人发指之劣行时,张吉庆愤而站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时众人认出击桌者乃是知县老爷,遂跪地请缨道:"张大人,只要您一句话,我等即刻可将传教士逐出宋埠!"张吉庆赶紧扶起众人,一时泪如雨下,摇头叹息不止。大清帝国都没法对付洋人,他一个小小七品芝麻官,又如之奈何!
  如今,邑民忍无可忍,终于拳毙了两个作恶作端的传教士。张吉庆总算出了一口闷气,但也感到事态严重,退堂之后,即将教案始末告知"嫂娘"。刘氏虽然对李金苟、徐全福、孔五苗子等人十分钦佩,但毕竟人命关天,死的又是外国人,一时竟也没了主意,遂问张吉庆作何打算。张吉庆叹口气说:"小弟思来想去,此案只有做个囫囵呈文,只说传教士有伤中国风化,千夫所指,激起民变,在戏场被万民踩死,并不提谁人姓名,办它个无头公案。"刘氏沉吟半响,说:"无头公案好则是好,惟恐难以办通。然则愚嫂也无万全之策,目下看来,只有权且为之。"于是张吉庆连夜写了个囫囵呈文,着快马飞报黄州府知府高蔚光、胡广总督张之洞。
  呈文送出后,张吉庆惴惴不安,料想事情不会如此勾决,总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果不其然,三日后,总理衙门电谕湖广总督衙门,意略曰:意大利公使馆闻知湖广宋埠教案大为震怒,必欲以一百颗中国人头谢罪,限半月交割。湖广总督衙门将此电谕飞告黄州府、麻城县,着令麻城知县张吉庆迅即办理。
  张吉庆一看电谕傻了眼。他万万没有料到朝廷如此软弱,不敢驳回意大利公使馆的无理要求;更没有料到一纸囫囵呈文反而授人以柄,殃及更多无辜。
  刘氏听到此事也是惊恐万分。从前总说官样文章好做,如今看来,官样文章同样不好做。这日夜里,张吉庆、刘氏、胡斯义计议了大半夜,张吉庆最后决定亲赴武昌,晋见湖广总督张之洞,要求宽缓期限,减缴人头。
  麻城县离武昌近三百里,中经安乡、黄陂两县。张吉庆、胡斯义五更打马疾行,日头当顶时分,方在黄陂县什字铺歇马打尖,饭后也未休歇,即刻策马前行,傍晚才从汉口过江。到达下榻处长春观时,武昌城已是万家灯火了。
  翌日,张吉庆、胡斯义匆匆用了早饭,急急去武昌湖广总督府衙门,在门房投下晋见制台大人的名刺。接名刺的是张之洞的贴身侍卫"丫姑爷"。"丫姑爷"令张吉庆静候传见。张吉庆足足"静候"了两个时辰,却不见有人传令,按捺不住,遂向门房打问情形,门房不睬,后来赏了些散碎银子,门房才回道:"只怨您晚来一步,制台大人正与一个名叫梁启超的公子说话哩,您且安心候着罢。"说时含笑献了一杯茶。
  其时张吉庆尚不知梁启超为何等人物,只好叹了口气,与胡斯义说话消闲。
  却说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清末的封疆大吏中,乃是个有头脑、有见解、最负盛名的名臣。同盲目排外的皇族出身的达官显贵不同,张之洞虽然在政治上守旧,但却主张开扩眼界,消除盲目自大,学习西洋科学技术。他对魏源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极为赞赏,大力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用西洋先进的科学技术武装自己。在他担任湖广总督期间,武汉三镇成为全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之一,创办了汉冶萍工业基地,开办了全国第一个兵工厂——汉阳兵工厂, 上游的沙市、宜昌也成了长江沿岸的重要商埠。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他又与两江总督刘坤一等联名通电,拥兵自保,使全国大局得以稳定。不过,这位名重一时的封疆大吏的形象却甚是猥琐,其貌不扬:矮矮的个儿,猢狲的脸儿,乌油油一嘴胡楂,很少修饰。他是名士兼官僚,雄心勃勃,圆滑精明,而又工于心计。
  在张吉庆投递名刺之前,梁启超奉康有为之命,前来拜谒张之洞。康有为意欲变法维新,想要争取这个实权派的支持。但此时的梁启超,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他投书求见,署款是:弟梁启超首拜。张之洞一见大为不悦,心想你梁启超乃无名之辈,竟敢与我称兄道弟。本想拒而不见,继而又想,且看此等狂生究属何等样人。遂令传见。一刻,贴身侍卫"丫姑爷"引着梁启超进了客厅。张之洞以轻蔑的笑意相迎,出一上联道:
  "披一品衣,抱九仙骨,狂生无礼称贤弟!"
  梁启超不假思索,朗声对曰:
  "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侠士有志傲王侯。"
  张之洞听了,大为赞赏,连称"妙极!妙极!"遂令看座。献茶之后,张之洞还要考考梁启超,笑道:"老夫昨夜偶得一联,苦思良久,无以为对,未知足下能否代吾为之?"梁启超起身答道:"请老大人赐教。"张之洞遂吟哦上联:
  "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老夫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这上联出得甚为巧妙:因长江是黄河、淮河、珠江之冠,夏为四季之次,而张南皮以封疆大吏久居江夏武昌,今日你小子登门,何以排坐次?
  梁启超不愧一代才子,思维敏捷,略一沉思,欣然对曰:
  "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孰敢在前,孰敢在后。"
  这下联是对绝了:儒、佛、道乃中国之三教,儒教居前;天、地、人三才,人居其后。梁启超以儒人自诩,虽不敢在你张南皮前头,亦不甘落你之后,不亢不卑,有礼有节。张南皮听了,拍案叫绝,连称:"奇才!奇才!"遂留梁启超畅谈了两个多时辰,若非"丫姑爷"示意外间麻城知县有要事候见,张南皮险些忘了端茶送客。
  张吉庆终于被"丫姑爷"领进客厅。请安、看座之后,张之洞与刚才判若两人,连眼皮也没抬,问道:"尔不在任所处置教案,来武昌干什么呀?"张吉庆躬身答道:"回制台大人话,为宋埠教案事,谕旨要麻城乡民百人人头谢罪,卑职窃以为不公,实难以下此杀手。此行特请制台大人的钧旨。"张之洞一动不动,说:"那是总理衙门的电谕,你还请什么钧旨呀?""这……"张吉庆略作思索,"一来请示缓期办理,二来……请求减缴人头。"张南皮仍是不抬眼皮:"尔欲缓期,缓到什么时候呀?尔欲减缴人头,说个数目呀。"
  张吉庆兀自一惊,他万没料到制台大人如此爽快,说减缴人头就让你提数目,说缓期就缓期。但略一思索,又感到制台大人话中有话,再抬头看张之洞,才发觉他面色不悦。张吉庆不由一愣:是啊,缓期,缓到什么时候呢?挨得过今日,躲得过明年么?减缴人头,减多少呢?减一半,也要五十条人命啊!……顷刻之间,张吉庆意识到自己是大大的失策,怎么能够这样讲话呢?他不由急得冷汗直流。
  这张南皮不单是宦海名臣,亦是处置教案的好手。近几年来,教案此起彼应,迭次发生,单说湖北境内的武穴、宜昌教案,汉口教案,黄梅、施南教案数十宗,宗宗皆是棘手之事,但张之洞都圆熟地应付了。对于教案,张之洞有他的看法。康熙帝在世时,最恼火传教士不守中国法度,干涉中国礼仪,曾几次与罗马教廷发生冲突。庚子年(1720),他在"禁约"上朱批:"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一怒之下,下令驱逐所有在华传教士。这在清廷盛世尚行得通;可如今,朝廷百孔千疮,对倚仗洋枪洋炮的传教士却是奈何不得,张之洞自然也没办法。但作为一个中国人,张之洞对传教士的劣行是反感的,不能容忍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不能容忍两条洋人性命换取一百个中国人头的恶例。尽管如此,他却不能公开对抗总理衙门的电谕,也不愿主动为下属承担风险,因此对麻城县的呈文,照转不误。在张之洞看来,麻城知县张吉庆是个蠢才,完全不懂为官之道。
  却说张吉庆虽说省察到制台大人面色不悦,省察到自己失策,急切间却是想不出主意,急得冷汗直淌,不觉间冲动起来,起身道:"制台大人,敝县宋埠教案之缘起,实是传教士不遵我朝法度,藐视中国礼仪,从而激起民变,死于非命。若要治罪,当治卑职无能之罪。制台大人,非是卑职抗命,事已至此,卑职实不忍加戮于无辜百姓,卑职只有以头颅复命了。"
  张之洞听此激烈之言,虽然愈是不悦,然则麻城县令爱民心切,忠烈之情溢于言表,倘痛加斥责,倒要落个不好的名声,于是理理乌油油的胡楂,强抑心中之不快,笑道:"好个爱民如子、视死如归的麻城县!然则以尔一人之头颅,能抵百人头颅么?能了结此案么?"
  张吉庆静心一想,张之洞此话倒是真情,深感自己出言冒昧,急急打个忏道:"卑职不才,急切间竟慌不择言,万望制台大人海涵。只是此案如何了结,卑职苦思良久,水尽山穷,别无他法,还求制台大人示下。"
  张之洞最喜属下得体之恭维。张吉庆之言虽无恭维之意,却有诚恳之心,张之洞听了甚为惬意,于是命"丫姑爷"取来宋埠教案卷宗,亲自翻检,拣出其中一叠递与张吉庆。张吉庆看时,却是"九个蛋"郝八呈报县衙状词的副本,当时不由一惊,心想这厮实在可恶,竟告到了总督衙门。不过转而一想,这也没甚关系,现在不正是要将真情具报,请示制台大人的示下么,如此倒省去许多口舌。遂将副本递给"丫姑爷",躬身道:"制台大人,卑职此行,正是为了面禀宋埠教案真情,不意……"张之洞挥挥手说:"这个不用讲了,观其文知其人,老夫心中有底。你那个呈文,无非是想借个‘无头公案’的由头,这类官样文章老夫见得多了,不责尔就是了。"他边说边起身踱步,踱到书案旁,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挥毫写下四个字。张吉庆近前看时,那字龙飞凤舞,写的是"不了了之"四个字。张吉庆不觉怦然心动,明白这是张之洞暗示的办案方略,于是躬身道:"制台大人之墨宝堪称一绝,吉庆仰羡不已,愿老大人将此墨宝赏与吉庆,好教蓬筚生辉。"张之洞是个圆滑到了极点之人,怎不明白这个下属名为索墨宝,实则要护身符之意,又怎能授人以柄,当下淡淡一笑,说:"老夫不过偶然兴起,随意勾画,这不成体统的四个字,怎登得大雅之堂。足下若要老夫墨迹,这有何难,来日方长,老夫日后定为足下认真写一副就是。"说时将那"不了了之"的尺幅,揉成一团,扔进字篓中去。
  张吉庆顿觉茫然,但立刻也就明白了张之洞的用意,暗忖事情有了结果,并不虚此一行,也就可以了。张吉庆还想面领机宜,请制台大人多说几句话,殊料张之洞已端起茶怀,说:"就这样罢。"张吉庆只得告辞。
  那日孔五苗子驮着高跷,兴高采烈地回到孔三垸。五苗子是多么惬意啊!乐传道、梅保善一命呜呼,胸中的闷气出了,今后能挺起胸膛做人了。他一路走时一路跳,还哼起了小调。
  可五苗子刚一到家,族长孔宪章就找上门来,将五苗子、"雷公"训个狗血淋头。"你们做下了好事,还快活咧!洋人死了,官家能善罢甘休,能放过你们?不知死活的混账东西!"这一骂,五苗子清醒过来,哥嫂们也慌了。这日夜里,孔氏族门的头面人物聚在一起,计议了一整夜,一致认定外国人一定要报仇,官家马上要捉人,五苗子、李金苟、徐全福在劫难逃,须得赶紧外出避避风头。
  孔五苗子这才慌了,连夜打了个包袱,天朦亮动身,去到坳峰山一个亲戚家避难去了。
  一连六日风平浪静。第七日,衙门捕快果然来孔三垸捉拿孔五苗子;五苗子在逃,就拿了族长回衙复命。
  孔宪章被捕的消息传到坳峰山,孔五苗子坐卧不宁,起个五更,偷偷潜回垸来。孔五苗子一进门,大嫂子直翻白眼,说:"小祖宗,在坳峰山住得好好的,哪个叫你回来?"五苗子哭丧着脸说:"大嫂,听说三叔被官府抓去顶罪,我心里象猫抓般难受,实在呆不住啊!我宁肯去衙门自首,也要把三叔换回来!"二嫂子顿足说:"小祖宗,怎么说也不能跑回家呀!——三叔临行时叮嘱过了,他没去打洋人,定不了大罪,叫你千万不能露面,你可怎么回来了呀!"孔五苗子争辩说:"人家心里不好受嘛!我宁愿坐牢!"他三嫂说:"你倒是说得轻巧,坐牢?怕是要砍脑壳哩!"孔五苗子不以为然地说:"官府就不讲理么?那天可是洋人欺侮中国人呀!我只不过在教堂门口站了站,就被狗日的拉进去了。李大哥、徐大哥若不下手,洋人的‘生铜宝’就要发火伤人。难道官府是专为洋人开的?"他大哥狠狠瞪他一眼:"你懂什么?如今流行着一句俗话:洋人怕百姓,官府怕洋人。你一个平头百姓,哪有什么理讲?杀你好比杀只猴子宰只鸡,你以为你一条命值许多钱?"孔五苗子瞪大惊愕的眼睛,说:"好了,好了,你们都不用多说了,我在家只住一天,明日一大早就走,还不行吗?"顿了顿又说:"不过只有一宗,若三叔无事,十天半月回家,我自然无话可说;若要拿三叔治罪,五苗子心里过得去吗?到那时候,我也不会回家,径直到县衙自首,换三叔回家。"
  五苗子这话,倒也在情在理,众位哥嫂亦无话可说,大家只望菩萨保佑,平安无事。
  不想刚吃完中饭,收拾碗筷时,忽听外面人声嘈杂。孔五苗子怕生异端,丢了水烟袋急步出门,但见四名捕快,押着族长往这儿走来。孔宪章虽不知五苗子在家不在,却又怕他万一回来,便故意冲孔五苗子大喊:"莫叫五苗子跑了,快把他绑起来,我好交差!"
  孔宪章这话,分明是说,五苗子若回了,教他快跑。可五苗子听了,早把刚才众人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却只记得"官府怕洋人"这一句,立刻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顺手递了根扁担给侄儿,吼道:"雷公,走!去把三爹抢回来!"这叔侄俩皆是火爆性子,哪个挡得住,眼巴巴看他二人冲出门去。
  捕快们并不认识孔五苗子,亦不知两个拿扁担的跑来作甚,毫不在意地往前走。孔宪章看见他二人,情知不妙,又不便呼名制止,正惶恐间,"雷公"已指着捕快叫道:"你个差役,快快放了我家族长,有本事对洋人现去,不准欺负老百姓!"捕快们本有些拳脚,又系公干,见来人出言不逊,哪能忍受?那领班的喝道:"放肆!竟敢对公差无理!"说时抡起水火棍就打。五苗子也不多言,舞动栗木扁担左拦右挡,七砍八剁,捕快哪是他的对手,一个个皆被"闹脚棍"打翻,扒在地上哭爹叫娘。
  孔五苗子与侄儿"雷公",拽了孔宪章,飞也似跑进了松树林。孔宪章喘过气来,指着他二人骂道:"你们两个不通人性的畜生,如此胡作非为,以为这是救我么?实在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呀!"孔五苗子待要分辩,怒不可遏的孔宪章已狠狠扇了他两耳光;"雷公"伸手去拦,也挨了两个耳光。孔宪章余怒未息,冲他二人喝道:"还不快滚,滚得越远越好!"他二人晕头转向,立着不动,孔宪章又挥手吼道:"快滚呀,孽畜!"二人这才如梦初醒,含泪而去。
  孔宪章兀自摇头叹气,返身进垸,亲手扶起四位公差,又着人杀鸡宰鹅,备办筵席,赔礼道歉。饭后,各送一个红包,又说了许多不过意的话,公差方才罢休。
  入夜,张吉庆身着便服,在后花园焦燥踱步。他忽然喊叫口渴,丫环应声端了香茶,小心翼翼放在石桌上,张吉庆却没有喝。茶凉了,丫环换了热的,张吉庆还是没去沾唇。丫环远远的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出。张吉庆终于发现丫环,挥手示意退下,丫环这才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张吉庆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从武昌总督衙门返回后,张吉庆就找来主簿、县丞、巡检,商讨宋埠教案对策。诸职一致认为,目下至少须缉拿孔五苗子、李金苟、徐全福三人,否则不好向上交待。张吉庆明白,三人何罪之有?尤其是李金苟、徐全福,可谓嫉恶如仇的义士,麻城邑民的楷模。五月十八那天,他二人或者失之鲁莽,然而倘众人皆无动于衷,那中国人还有什么血性?中国还有什么希望呢?如今,血性男儿反倒要被缉拿治罪,而且是由自己亲手发签,这实在太残忍了!
  然而,张吉庆又不能不发签。他终于向巡检吴泰康下达了缉拿人犯的命令。
  发签后,张吉庆内疚而懊悔。他懊悔五月十八日那天,不该作壁上观,更不该暗自称快。倘若站到教堂前面大声疾呼"我就是知县张吉庆,众乡民速速散去,传教士由本县处之",结果会如何呢?设若能将乡民疏导回去,传教士不致毙命,也就不会有此懊悔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若真那样做,愤怒的乡民说不定会把"父母官"打翻在地……张吉庆懊悔之余,又怅惘不已,只感到官难做,事难办,不如做个平头百姓爽脱,那样虽不能兼济天下,尚可独善其身,象晋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终老林泉,了此一生,比做受罪官不知快活多少!
  张吉庆将挂冠之念禀知"嫂娘"。哪知刘氏听了,沉下脸说:"你倒是想得安逸,如今地方上有事,一走了之,尔食民之禄,衣民之帛,难道只做逍遥官,不办为难事?"这话义正词严,张吉庆听时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刘氏也觉出言过重,遂缓和语气道:"我也晓得此案棘手,然则叔叔挂冠,让谁人接办呢?若贪赃枉法者接办,大肆搜刮尚且不论,还会草菅人命哩,那时叔叔于心何忍?若是廉明清正者接任,可也同样棘手呀!将棘手之事推诿于人,情理上过得去么?"张吉庆听了,这才幡然醒悟,激动地说:"嫂娘所言极是。小弟连日心绪烦乱,只想到图个清闲,却未虑及许多道理。小弟不才,愿与乡民义士同荣辱,共患难,决不再生二念。"刘氏听了,不觉潸然泪下,说:"愚嫂乃是妇道人家,难以体察叔叔苦衷,让叔叔为难了。"张吉庆忙道:"嫂娘怎恁般说,吉庆若非嫂娘耳提面命,断难成材。国家有难,地方有事,匹夫有责,吉庆理当全力以赴。"
  张吉庆去却"挂冠"之念,又将案子细细一想,遂决定只拿孔五苗子,暂不缉李金苟、徐全福。张吉庆缘何更改决定?这要从郝八的诉状说起。原来,"九个蛋"郝八与天瑞武师是一乡近邻,而李金苟、徐全福又是天瑞武师的高足,若白纸黑字告他二人,今后在乡里断难安身。既然原告未告、乐得视而不见,张吉庆便从吴巡检那里收回了所发之签。
  可如今,孔五苗子在逃,拿了孔宪章又有何用?若一名案犯也拿不到,何以向上交待?待要发签缉拿李金苟、徐全福,又不忍心。
  难哪!此案办也难,不办又不行;"挂冠"不足取,不挂冠又欲何为?张吉庆恨不能跺条裂缝钻进地底去,从此不闻人世事。
  正当张吉庆焦躁难耐时,主薄胡斯义急急走来,唤声"知县大人",随即递去一个大信封。张吉庆拆开一看,原是湖广总督衙门的公函,意略曰:湖广总督特委候补知府裕庚莅县督办宋埠教案。麻城县须戮力同心,尽快结案。云云。
  张吉庆将公函交胡主薄收存,心中立刻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张吉庆知道裕庚乃是正红旗出身,颇有来头,现暂官同知,黄州府歧亭二府候补,为人凡事喜欢插手。裕庚的"莅县督办",吉凶殊为难料,好比在烦乱的心头又添一团黑云。
  说起裕庚,确实颇有来头。裕庚的义父裕智,是掌管慈禧太后车马的云骑尉。庚子年间,英、法联军进攻北京、火烧圆明园,咸丰帝驾崩热河,慈禧太后与顾命八大臣护柩回京路上,云骑尉裕智因传递了一条至关重要的消息,使慈禧太后得以成功地发动了"祺祥政变",掌握了"垂廉听政"的大权,从而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裕智收下了义子裕庚,裕庚也就火红起来,被派到内务府做个买办。内务府是管理宫廷起居给养一应事务的机关,可谓肥得流油。裕庚因买办关系,经常进出各国驻华公使馆商务处,捞了不少好处。后因盗卖文物给外国人失了蹄,在京城站不住脚,裕智便打通吏部关节,为他弄了个候补知府的空额,放到九省通衢的武昌,又被派到黄州候补,暂官二府同知,协理知府高蔚光。
  歧亭离宋埠仅十八里,裕庚自然知道宋埠教案情形,亦知有隙可乘。如此案办得利索,则可讨好总理衙门、意大利公使馆,不仅可图升迁,而且回京有望;若办不好,至少可敲榨些银两。因此,裕庚连连上书,自荐协理宋埠教案。在官高位显的张之洞眼中,宋埠教案算件小事,乐得给云骑尉送个顺手人情,当即应允了,并未顾及那"不了了之"的宗旨。
  裕庚官居从五品同知,是张吉庆的顶头上司,"莅临"麻城后,少不得查阅案卷,听取张吉庆的秉报,传讯原告郝八。郝八原是个势利人小,见裕庚有取悦洋人之意,又声言厉行办案,与张吉庆判若两人,即刻丢掉诸多顾忌,不仅告下了李金苟、徐全福,还告下了天瑞武师。裕庚急于事功,当下就要发签缉拿这师徒三人。
  张吉庆坚决反对缉拿天瑞武师,据理力争说:"同知大人,据下官所知,五月十八日,天瑞武师居家未出,并未参与其事,拿他不得。"裕庚却笑道:"冯天瑞那天是未出门,他用得着公开露面么?李金苟、徐全福均是他的高足,要干什么事,他动动嘴就得啦。"张吉庆见裕庚行事全凭臆测,未免忿忿,却仍隐忍不发,耐心地说:"同知大人有所不知,五月十八是大端阳,又乃维莎迦节,宋埠地方万众齐集干沙河,而斗殴系当时因事触发,并无预谋轨迹,天瑞武师哪能知道,又如何预谋?同知大人与下官皆为朝廷命官,行事须有佐证。下官以为,天瑞武师是万万拿不得的。"裕庚冷冷一笑,说:"抓个把人有什了不得处?即使拿错了,放了就是。弟子兹事,理当师傅首肯,此乃常识中事;退一步论,即使并未先行策画,弟子行凶杀人,亦可究其师管教不严、纵徒行凶之罪。"张吉庆听了直摇头说:"不可,不可!同知大人若说天瑞武师为人,敝县乡民无不交口赞誉。天瑞武师教馆授徒,遵行习勤劳、健体魄、剪奸邪、保家国之宗旨,其武功武德有口皆碑,若无故缉拿,恐众心不服。"裕庚见张吉庆事事搪阻,把脸一沉,说:"李金苟、徐全福明明行凶杀人,冯天瑞理应负管教不严、纵徒行凶之责,张知县处处为其开脱,是何道理?"张吉庆见上司发了脾气,料想拗不过他,遂诺诺连声,说:"下官冥顽不灵,当遵同知大人钧旨。"
  于是裕庚亲自发签,缉拿冯天瑞、李金苟、徐全福。
  巡检吴泰康不敢怠慢,将一应捕快编为三队,连夜去宋埠、铁门捉人。
  李金苟、徐全福已闻风逃匿。
  天瑞武师因未参与其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居家如常,被吴泰康拿住,带到县城。
  翌日,裕庚、张吉庆升堂审案,令传人犯。二差役应声押上天瑞武师。那天瑞武师身长六尺,面如赤枣,声若洪钟,端端地堂前站定,并未下跪,只是打个拱道:"乡民冯天瑞参见大人。"张吉庆见天瑞武师器宇轩昂,先自生了几分敬意,本欲看座说话,不意裕庚按捺不住,一拍惊堂木,喝道:"罪囚冯天瑞大胆,公堂之上,如何不跪?"天瑞武师不亢不卑,答道:"回同知大人话,小可冯天瑞,虽喜舞拳弄棒,教馆授徒,却是一向安份守已,谨守朝廷法度,并无犯上作乱、扰乱乡里之举,罪不当跪。"
  裕庚一上堂就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连拍了三下惊堂木:"大胆冯天瑞跪下!与我跪下!"见天瑞武师长笑不止,气极败坏地冲差役吼道:"跪下!与我强按跪下!"差役不敢怠慢,一窝峰涌上来,强按天瑞武师跪下了。
  裕庚这才消了口气,发问道:"罪囚冯天瑞,宋埠干沙河打死二传教士一事,汝可知道?"
  "小可知道。"
  "传教士是如何毙命的?"
  "听说是被五脑山帝主爷打死的。"
  "什么意思?"
  "启秉同知大人,小可听人言道,传教士是被五脑山帝主爷打死的。"
  裕庚因驻歧亭二府,故知道麻城山川掌故,亦知道五脑山、帝主庙之来历。吃惊之余,好不恼火,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个冯天瑞,公堂之上,休得信口开河!"
  天瑞武师这话,虽是信口开河,却又经过了深思熟虑:昨夜牢狱之中,天瑞武师把事情细想了一遍,自己确实没有参与其事,却无故被缉拿,分明是官府扯横经,若要正经对答,反而越辩越不清,还会涉及两个徒弟;不若来个横经扯,对付这个横扯经,故编出了帝主爷击毙传教士的"玄天教"。
  此刻,天瑞武师索性把"玄天教"编得玄而又玄,绘声绘色地说:"启秉同知大人,非是冯天瑞信口开河,实是帝主爷雷霆震怒。乐传道、梅保善传布妖教,扰乱人心,淫我妇女,吮吸中华精气,坏我礼仪,天公不容,必欲灭此妖教妖人。五月十八那天,二妖教士侮我妇女于大庭广众之中,俄顷狂风大作,乱云飞渡,帝主爷持浑天锤灭妖教士来也。妖教士自知不是帝主爷的对手,遂遁去妖教教堂,求救于妖教教主耶和华。耶和华手持‘生铜宝’,发火伤帝主爷,殊料帝主爷默念《金刚经》,刀枪子弹皆不能入。耶和华见状,抱头而去,乐传道、梅保善则被帝主爷的浑天锤砸成肉泥。呜呼哀哉——妖教士就这样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堂上公差人等听完这绘声绘色一席话,愈加惊愕者有之,忍俊不禁者亦有之。张吉庆暗暗喝彩,佩服天瑞武师对答巧妙。裕庚气得半死,把惊堂木拍得震天价响:"大胆!大胆!公堂之上,竟敢妖言惑众!冯天瑞,你要罪加一等!"天瑞武师却正色道:"同知大人息怒,小可岂敢‘妖言惑众’,小可讲的全是实话,同知大人若不相信,可差人去宋埠细加察访,便知端的。"裕庚气呼呼地说:"惑众妖言,察访什么?本官且问你,帝主爷击毙传教士之事,尔可亲眼得见?"天瑞武师回道:"不曾。""那日你在何处?""小可偶染小疾,在家将息。"裕庚喝道:"既在家养病,未曾亲眼得见,岂非向壁虚造?"天瑞武师回道:"岂敢向壁虚造,此事口口相传,小可牢记心中,今大人署理此案,垂询小可,小可不敢不如实禀告。"
  裕庚这才意识到被天瑞武师牵着鼻子绕了个大圈儿,若还要大发雷霆,反被公差人等耻笑,只好强按胸中怒火,喝道:"大胆冯天瑞,明明是你的徒弟李金苟、徐全福恃仗武功高强,拳毙二教士,尔竟编造妖言,戏弄本官,是何道理?"天瑞武师道:"启禀同知大人,既是我徒弟恃仗武功,拳毙二教士,理应捉拿问罪才是。"裕庚气得脸色铁青,喝道:"大胆刁民,本官自然要拿李金苟、徐全福问罪,毋须尔多言。本官今日先要问尔纵徒行凶之罪!"天瑞武师道:"启禀同知大人,小可那日在家将息,并未去大戏场,如何纵徒行凶?"裕庚听了,却没有拍惊堂木,只是阴冷地笑道:"本官看你是越说越邪乎,谁不知天瑞武师威震一方,尔徒弟在大庭广众中恃强拳毙二教士,难道事先不报与你?你不点头,他二人安敢造次?分明是尔师徒策画于密室,制造事端,你倒是巧言伪辩,将干系推得一干二净。本官原以为你是一条好汉,想不到尔乃刁钻泼皮,不打哪里肯招?左右,大刑伺候!"
  差役们答应一声,抬来一副踩杠。
  张吉庆见要用刑,急了,对裕庚附耳说:"同知大人,天瑞武师乃一方人杰,恐不宜用刑。"裕庚本来就对张吉庆不满,见他又来阻拦,不好公开反驳他,佯装没听见,只对天瑞武师道:"好个冯天瑞,有人夸你教馆授徒,有个什么习勤劳、健体魄、剪奸邪、保家国之宗旨。本官倒要问你,这打杀洋教士是否属于‘剪奸邪’之列?"天瑞武师自然明白这是罗织罪名,辩也无用,只是冷笑,准备受刑。裕庚看他那脸上气色,明白是蔑视自己,遂抽出一签,恶狠狠掷于地上。
  即刻,四个典刑差役一拥而上,将天瑞武师的双手平缚于杠上,使受刑时不至瘫倒,又将踩杠置于膝盖后部。差役们虽佩服天瑞武师,然而事到临头不自由,只是下脚时略略轻些。
  那踩杠毕竟是厉害的刑具,受刑者一上杠,往往大叫一声,即刻昏死过去。只因天瑞武师练就过硬功夫,当时紧咬下巴、紧闭双目硬挺着,才没有即刻昏死。张吉庆看着心里难过,却无从安慰,走拢来轻声道:"天瑞师傅,你要放明白些噢!"
  天瑞武师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那神情好像是说:"金苟、全福已远走高飞,我冯天瑞吃点苦,值得。"
  裕庚见天瑞武师一声不吭,更不讨饶,气得大吼:"与我往死里踩!"差役答应一声,不由一使劲,天瑞武师终于大叫一声,下巴鲜血直淌,昏死过去……
  其实,徐全福并没有走远,就藏在附近一个朋友家。
  徐全福听说天瑞武师被官府捉去,上了踩杠昏死狱中,心里比刀剜还难受,二话没说,抬腿就往外走。朋友伸手拦他:"哪里去!"徐全福推开朋友,说:"你莫管!"走了两步又说:"回家去。"朋友晓得徐全福认定要做的事,套上八股耙纤也拉不回,只得摇头叹气,任他去了。
  徐全福在家门口与他老婆相遇。他婆娘吃惊之余,直将他往外推:"死鬼,真是起早了撞见鬼了——哪个叫你回来?你走后,差人搜了三回,你想坐穿牢底还是么样?"徐全福挤进门,拉一张竹椅坐下,说:"婆娘呃,坐穿牢底倒是便宜我了,这回怕是要砍脑壳,你我要‘分家’罗!"他婆娘瞪大眼睛说:"是呀,你既晓得回家要砍脑壳,么样不远走高飞?"徐全福摇头苦笑,说:"我么样不想远走高飞啊!可天瑞师傅被衙门捉去了呀,我要把他换回来。"他婆娘一听,这才明白了,不由气愤地说:"衙门捉人捉得巧!天瑞师傅那天又没去干沙河,打洋人没他的份,么样要捉他?真是蛮不讲理!"徐全福又摇头苦笑说:"你们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如今哪有理可讲?衙门么时讲过理?衙门看到我和金苟跑了,就把天瑞师傅捉了去。衙门料想我和金苟过意不去,定要去自首,换师傅出来——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他婆娘听了,不禁失声痛哭,还数落着夫妻间的恩爱,又大骂衙门黑了心肝。徐全福听时好不难过,但他牢记"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话,强自忍着,咬了咬牙说:"莫哭莫哭,快去炸一碗鸡蛋,炸它二十个,吃饱了好去坐牢。"
  他婆娘只得抹去眼泪,强打精神,烧火炸鸡蛋。"当家的,我晓得做人要光明正大,晓得你们师徒情份深,论理,你该去换回天瑞师傅……可我心里,实在比……猫抓还难受啊……"他婆娘说时又哭起来。徐全福赶紧跑去给她擦泪。她却忍不住一把抱住他:"当家的,你、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啊!……"徐全福心疼地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叹口气说:"今天倒是一定要走。我走之后,你马上去金苟家捎个信,就说我已去县衙了,叫他躲远些。他不消去得。"他婆娘抽搐着点了点头。
  这时锅烧红了,她只得起身去炸鸡蛋。鸡蛋在油锅里炸得蓬蓬响,她又忍不住哭了。"当家的,你这回去了,怕是难得回哟!"徐全福轻轻摇摇头,说:"怕是回不来哟!我砍了脑壳倒爽脱,只可怜苦了你。你跟我一生,没过一天快活日子!"这凄惨的话一出口,他婆娘"哇"地大哭起来,蛋糊了也顾不上翻。
  徐全福见锅里"兹兹"冒烟,急得大喊:"蛋炸糊了!蛋糊了!"又说:"快莫哭,人活一百岁,总要死的。我死了,你若记起来,每年清明节去到我坟头挂点纸就是——快翻鸡蛋!"
  他婆娘哪有心思翻鸡蛋,听丈夫如此说,越发哭狠了,伏在案板上起不来。徐全福没办法,只得跑去翻鸡蛋,煎鸡蛋。他把炸得焦黄的鸡蛋盛了一海碗,一边"呼呼啦啦"狼吞虎咽,一边说:"莫哭莫哭,我一时还不会死,快去收拾铺盖,死不了还要睡觉,睡觉少不了铺盖。"
  他婆娘呜咽着直点头,起身收拾铺盖。徐全福吃完后洗了锅碗,铺盖也收拾好了。
  徐全福抹抹嘴,背起铺盖往外走。他婆娘要与他一同去县城。可刚到村头,徐全福就站住了,说:"回去,快回去,猪还没喂咧!我死了你就不过日子?"他婆娘哪里想到猪没喂,犟着不走。徐全福说:"快去金苟家捎信呀!去迟了,金苟也去自首了,那就坏了!"他婆娘这才站住没移脚。
  日落黄昏时,徐全福进了衙门,把铺盖往板凳上一撂,对当班衙役说:"我名叫徐全福,就是打死洋人的好汉,衙门捉我没捉到。快去报与县老爷,就说徐全福自己找上门来了。"
  当班衙役打量着徐全福,又摸摸后脑勺,自言自语地说:"怪哉,怪哉,说自首时都来了!"
  徐全福惊问:"还有哪个前来自首?"
  衙役说:"半下午来了一个。可他的行头比你阔气多了,那人名叫李金苟。"
  徐全福大吃一惊,叹口气说:"晚来一步划不来!"衙役直愣愣问:"划不来?什么划不来?""这个你不懂,"徐全福自言自语说,"算了算了,来了就算来了,晓得他来我就不来。"转而问衙役:"李金苟么样说?"衙役比划着道:"跟你差不多,进门把行李一放,要小的报与县老爷。他还说两个洋人都是他打死的,与旁人无涉。"徐全福呵呵笑道:"莫听他瞎吹,他有多大本事,能打死两个洋人?跟你们说,洋人是我打死的,他只是看看热闹,顺便帮帮忙——他还胡吹了些么事?"
  衙役想了想,说:"啊对,李金苟后来对县老爷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天瑞武师没蘸洋人一指头,论理不该坐牢,要县老爷放了天瑞武师。"徐全福急问:"放了没有?"衙役说:"莫性急嘛,县老爷还让小的给他看座看茶,客气得很哪!李金苟也真够……"
  徐全福把手一挥:"少罗嗦!我只问你,放了天瑞师傅没有?"衙役吃惊地望了徐全福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已取保释放了。"徐全福这才吁了口气,自语道:"这就好...

俞敏洪考察贵州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探索教育公益新路径12月初的贵州遵义市正安县兴隆村,绵延的山脉下,大片的松树和竹林点缀在层层梯田间。群山怀抱中,一所由贵州特色古建构成的学校坐落在村庄一隅。踩着遍布青苔的石阶而上,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星际战甲龙门4K是什么?当你一身满级战甲满级武器确打怪很吃力的时候,就需要去刷一套4k卡,4k就是4把钥匙,虚弱腐朽残血束缚钥匙的图纸在氏族复制,奥罗金遗迹开了的话去商城搜索遗迹,买捕获的图纸(其他你可以端午节,情浓浓,短信传真情,美好心愿送身边粽想对你表白,我的思念是多么强烈粽想对你倾诉,我的祝福是多么浪漫。一年一度的端午节,短信声声传耳边,啊!祝你快安康乐端午节。如果一滴海水就是一声祝福,我愿送给你整个大海!如果一粒石春天的伊始许下最美的心愿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同样的简单,也许我可以说,同样的纯洁无瑕。我向曙光顶礼,忠诚如同希腊人。梭罗三月,向春天顶礼,在春天的伊始,许下最美的心愿!一愿家共同的心愿张新宇(一)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看着办!女人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吵得已经歇息的鸟雀又叽叽喳喳地叫。唉男人手抱着头蹲下来,你就不能消停嘛!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她现在暖风是否真的会增加油耗?目前汽车暖风系统大多采用水暖式,用较为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汽车暖风系统仅仅只是利用了发动机的余热,那么用发动机工作散发出的热量,不算影响到车子油耗,甚至可以这样说,开暖风只是相当于暖风是否真的会增加油耗?目前汽车暖风系统大多采用水暖式,用较为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汽车暖风系统仅仅只是利用了发动机的余热,那么用发动机工作散发出的热量,不算影响到车子油耗,甚至可以这样说,开暖风只是相当于思念家乡的这两首经典诗作,哪一个更胜一筹?笔者近期学习了两首思乡的经典诗作。一首由景触情由近及远,通篇没有一个愁字,却如入凄凉之地。另一首连同题目就以愁字贯通,娓娓道来,又恰似浪迹心海之潮。这首唐诗与这首现代诗,伯仲难分。家乡的儿时端午记忆我在本地迎端午家乡的儿时端午记忆文刘俊萍芦苇叶白米粽子儿时的我喜欢过端午节,因为母亲是村里有名的包粽子的能手。什么三角粽子四角粽子五角粽子等等,包得既好看又紧实。可惜我只学会了包三十年前的家乡,十年前的你我十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岁月变迁,物是人非,我们谁还能记得十年前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呢,又有谁能够真正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呢?我们很多人的家乡应该都是在乡村里,现在基本上每个村子比起十年前都夜话倾首处白玉盘,更思家乡冬关注我们牛年牛气冲天夜话倾首处白玉盘,更思家乡冬石市4番核酸检测,是夜,于小区地库完成。放眼望去,排队者比比皆是,等待中,长龙仿若。缘故租房,非业主,通知消息闭塞臃肿。值此国难,更
男人动情了,会频繁对你说这些话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美好的爱情,总会让人神往。两个人你说我笑,你打我闹,时光也跟着变得甜美起来。爱的火花,往往就是在两个人的沟通和交流中,一点点地燃起来。两个人如果感受不到对方的男人想你了,往往会要求你做这些,别不懂都说男人的心藏不住。他爱你,就会千方百计地讨好你,他想你,不远万里也会来找你。美好的感情,往往是初见时如沐春风相知后,愈发思念在一起后,每日陪伴。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你其实没有那么难爱,一转身,就是一辈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01。hr当年,洞房花烛,一片喜庆。彩灯高悬,喝彩不断,新娘眉目含情,新郎深情款款。原以为从此后郎情妾意,诗书相合,白头偕老,却不料,两年后,婆婆的分手后,男人放不下一个女人,会有这三个表现爱情,往往如少女,初遇时冰清玉洁,分散时落叶飘零。幸福有时候很遥远,有时候又触手可及,曾经地爱恋,相约的誓言,原本厚重如山,却恍然间,在分手的那一刻,薄如蝉翼,如飞花散漫。曾经命运心有多宽,命有多好(悟)真正的佛,是你的心世人爱念禅,但禅究竟是什么?没有人能说明白。很多人会说,是因果。但,大部分人心中,都是以为我信佛,信禅,虔诚到连自己都感动,佛就会给我带来点什么,比如说,好运,比红尘纷扰,微笑向暖,安之若素可惜,没如果收音机里,正传来林俊杰的歌,声音忧愁带着缱绻假如把犯得起的错,能错的都错过,应该还来得及去悔过。假如没把一切说破,那一场小风波,将一笑带过,在感情面前,讲什么自我,要得来自一名社畜的终极追求多少人竭尽全力才过好平凡的一生生活很难吗?难!从孩子时就开始内卷周末节假日全上补习班好不容易长大了找了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又继续熬夜996加班等到年龄大一点有了一些积蓄后又被股票基金比996更艰难的是,要好好照顾自己学生时代总天真的以为朝九晚五是种单调的重复工作以后才终于明白如此的节奏已经求而不得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身体回家的路上不免会产生疑问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吗?面对未解之谜不免感到悲观可是时日天气那么热,我的心却凉凉了一晃两三月,匆匆又夏天理想中的夏天是在黄昏时分的夕阳里切开一个甜甜的西瓜就着冰好的碳酸汽水和三两个好友在温热的晚风中闲谈关于工作生活人生现实中的夏天是高达30C的天然蒸笼从早到晚的社畜的下午茶,比躺平更迷人的职场选择一个星期总有那么六七天在犯困困是一种病,得治!治疗的方法包括但不仅限于以下几种1自残法没有什么是一巴掌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巴掌对自己狠一点困意自然匆匆逃离2惊吓法教室窗后的比失恋令人难过的是,真心付出对方却视而不见你身边有这样的人吗?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看起来傻傻的却总能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你无微不至的照顾下雨天你面对忘记带伞的烦恼他们会默默去买一把哪怕浑身被淋透也要让你出门无忧缺钱时他们从不问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