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的故事 文/金仕善 我早年撰写的章回体《麻姑的故事》一文,是根据本土民间传说加文学想像揉合而成,不受史实的限制,故可收入《麻城民间故事》一书。许多地方有不同版本的麻姑传说,尤以"东海麻姑"为多。但本文采用的是纯粹的麻城麻姑传说。 一一本文作者金仕善语 西晋十六国时期,"大厦天王"赫连勃勃,发民众十余万筑"统万城"作国都。城基厚三十步,高六丈馀,筑城的土都经过蒸熟,筑成后用铁锥刺土,刺进一寸,便杀筑者;刺不进去,便杀刺者。城中宫墙也用热土筑成,坚硬可以磨刀。 不过,赫连勃勃还算不上"残暴之最",他这凶残的杀人儿戏原是步后赵西阳知县麻秋的后尘。麻秋不光用熟土筑城基,还用糯米煮石灰砌城墙,那些饥饿难耐的民夫争食沾有石灰的糯饭后,"腹内火灼而毙者不知凡几"。麻秋还"督工急作,子夜不辍,非鸡鸣不息,役者昼夜不止……"完全是不顾百姓的死活了。残暴自为民众所不允,而最坚决反抗麻秋者不是别人,倒是麻秋的亲生女儿麻姑。本篇要叙述的,就是麻姑抗暴悯民的故事。 第一回 子川雪夜别挚友 麻姑拜佛遇知者 公元三三五年冬天,西阳县(今湖北省麻城市)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白雪掩盖了荒凉的村落,掩盖了躺在路边、水沟里的饿殍,四野杳无人迹,寂静可怖,唯有筑城工地升起一股股浓烈的烟火。虽然冰冻三尺,西阳县令麻秋仍强令十五岁至六十岁男丁,统统参加构筑县城。告示一出,人人惶恐。百姓们冻得连家门也不敢出,拿什么衣服抵御严寒!人们不由得分外羡慕城北五脑山近月寺的僧人,遁入佛门可免受劳役之苦。 此事说来令人瞠目。公元三一零年,天竺僧佛图澄到洛阳,对后赵皇帝石勒说,自己已活了四百余岁,能听铃声知凶吉,并魔术般的当场作了验证。石勒信服,于是下令广建寺庙,大兴佛事,还把儿子们送到佛寺寄养。石勒的侄儿石虎登基后,更是崇拜佛图澄,下令汉人不论贫富皆可入寺为僧。被暴政驱迫得走投无路的农民,为了逃避徭役租税,便纷纷遁入佛门去当和尚。 五脑山近月寺附近有一秀丽村落名叫青竹垸。垸头一排整洁的茅舍里,一位眉清目秀、体态颀长、瓦楞布衣的年轻人,正对着户外迎风披雪的红梅,抚奏七弦古琴。这个年轻人名叫秦子川,他依据汉乐府曲牌自制一首《民怨曲》,那词云: 我儿筑城离家门,寸步难移怎为生? 莫道空缸无粮米,哪堪冷灶缺柴薪。 我父筑城离家门,弟啼妹泣泪沾襟; 野菜难填饥肠辘,薄衣怎挡冷风侵。 我郎筑城离家门,形单影只好孤零; 夜半风声伴奴睡,天明乳燕是知音。…… 琴声惨惨凄凄,悲悲切切,如泣如诉。秦子川正痴迷间,背后忽有人大声喝道: "别尽弹甚么《民怨曲》啦!大丈夫当作人杰鬼雄,悲悲戚戚有甚么用!" 秦子川回头一看,急急起身拱手:"不知仁兄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来人呵呵笑道:"贤弟为何恁般客气?不必不必。"说着拉了把椅子,兀自坐了。 来人名叫王猛。王猛幼时家贫,但他喜欢读书,尤喜兵书,学得满腔经纶。东晋大将军桓温渡江北伐,王猛披着破衣去见他,一面捉虱子,一面高谈天下大事。桓温很欣赏王猛的才略和佯狂的魏晋遗风,说:"江东没有人比得上你的才干。"退兵时,桓温要王猛同行,王猛不肯。王猛知道,到高级士族专权的东晋,还不如留下来看机会。后来,他看到苻坚治下的秦国,抑制豪强,休息民力,国势日盛,便决定约至交密友秦子川前往投奔。 王猛说明来意,秦子川却不解地问: "仁兄,你为何要去投奔胡人呀?" "苻坚是个开国明君嘛。" 秦子川摇摇头。他对王猛什么都佩服,唯独对他无视华夏正统、与胡人为伍的态度不能苟同。叹口气道:"后赵,胡种;苻坚,亦胡种。弃胡投胡,何苦乃尔?" 王猛本要骂这位执拗的贤弟为"俗儒"。转念一想,却呵呵笑道: "贤弟,你不要一听羯胡就摇头,苻坚虽戎狄出身,但治国有方,思贤若渴,重才不重门第,比偏安江南一隅的东晋强得多。你这个低级士族虽比我这个布衣强一点,人家未必看得上眼,不如投苻坚,还可望干一番事业,比老死乡里、任人宰割强十倍。" 王猛这"任人宰割"一语,是指后赵冉闵要秦子川赴京任朝廷大司乐一事。赵县丞持柬来请时,心高气傲的秦子川掷柬于地。此刻,秦子川避开这件事,绕个圈子说: "仁兄,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恕小弟不能相从。" 王猛提醒秦子川: "石虎荒淫无道,贤弟若不进宫服侍他,恐怕难逃魔掌啊!" 秦子川呵呵大笑: "子川乃士族出身,不去作羯胡的官,冉闵能奈我何?" 王猛问:"你可知冉闵何许人耶?" "石虎养子,谁人不知。" "他若一定要你去朝廷供奉,你将如何?" 秦子川又呵呵一笑,胸有成竹地说: "后赵虽然无道,然则早有不杀士人的例规,我怕他干啥?" 原来,石勒攻陷冀州时,曾以失意士人张宾为谋主,招收汉族低级士人为"君子营",设公族大夫予以节制,赏给谷帛,并给官做,以此笼络人心,对抗晋朝,并不是真正给士人以自由。深通世务的王猛再三晓以利害,力促秦子川投奔苻坚,怎奈这位贤弟执意不愿"弃胡投胡",王猛无奈,只好拱手作别。 秦子川说声"慢",去到里间捧出书匣,递与王猛: "仁兄,这部《孙子兵法》是你喜读的,送与你做个纪念吧。" 王猛接过匣子,似有万千话儿要说,却只说了句"贤弟保重,后会有期",便转身出得门去。 王猛消失在雪野尽头。秦子川刚刚折身回家,却见一群差役偕同里正将本村的郑樵夫用铁链锁了,推搡着拉去筑城。郑樵夫年近古稀的老母,号啕着跌跌撞撞追了出来。秦子川悲愤至极,忍不住赶上前去挡住差役和里正,大声质问道: "你们还要不要百姓活命啦?" 里正冷冷一笑,说: "秦公子,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多想想自己的事吧。" 里正说罢在,叫差役押走郑樵夫。 心境悲怆的秦子川进屋后,无心弹琴,愣了半晌,这才展开素帛,准备作画遣愁。不料刚刚磨了墨,他父亲秦昆踉跄走了进来。这个自幼苦攻经史、曾被举过孝廉的老人,在县城与老友贾通叙旧时,眼见差役倾巢而出,四处抓人筑城,悲愤得举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 秦昆仰天叹道:"筑城……造、造行宫……穷奢极……侈……" 秦子川赶紧放下笔,扶父亲到炭火旁坐下。老人渐渐平息了情绪。秦子川却愣愣发呆。书童添了几回木炭,他竟全然不知。 忽然,门外人声喧哗。原来是日前代冉闵送请柬的赵县丞又来了。只见赵县丞进门后朝秦昆欠欠身,例行公事地说: "秦老先生,秦公子,麻老爷请公子明日务必到县衙一叙。" 秦子川也没让座,冷冷地问: "又是为啥事?" 赵县丞皮笑肉不笑地说: "朝廷大司乐之职,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美差呀!" 秦子川正要回敬几句什么,已经醒酒的秦昆忙起身打圆场: "赵县丞,相烦回禀麻老爷,我儿在家养病,实在难以从命。" "呃,公子他……不是好好的吗?" "我儿患的是心症内病,体态上看不出。" 赵县丞心里冷笑,看来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于是悻悻地说: "既如此,小可告辞了。" "不送。"秦子川冷冷地道。 赵县丞出门上马而去,秦昆的心情随之沉重起来,刚要与儿子商量对策,却见儿子调和丹青,挥动彩笔,埋头作画。秦昆走近一看,但见数枝迎风披雪、傲然挺立的红梅跃然素帛之上,题款:傲雪图。 …… 西阳城内的麻府高大、气派。大门前那对玉石狮子张牙舞爪,威风凛凛。穿过森严的府衙大堂,进入后花园,但见楼台亭阁错落有致,飞拱流檐金碧辉煌,奇花异草清香阵阵,假山秀竹枝影婆娑。这人间仙境,乃当年陆逊屯兵西阳、北拒曹魏、征战之余藏娇的处所。虽曾为兵火所坏,但经麻秋数度修缮,比之当年更胜一筹。 早饭后,麻秋的女儿麻姑,与同父异母的小弟天赐在假山处嬉戏。麻姑年方二八,姿容秀美,体态端庄,樱桃小口一笑一个酒窝儿,显得格外迷人。三年前,麻姑就要求弟弟"闻鸡起舞",好生读书。天赐调皮地说:"府中无鸡,怎生起舞?"麻姑笑道:"这不妨事。"之后,麻姑日日到天赐窗前学鸡叫,天赐果然"闻鸡起舞"。久而久之,麻姑竟把鸡叫学得酷似,引得附近雄鸡跟着啼鸣。天赐的功课也日见长进了。 这会儿,姐弟俩踢毽子踢腻了,天赐要玩过"函谷关"。战国时期,孟尝君被秦昭王派人追赶,半夜逃到函谷关。按函谷关的规定,每天早晨鸡叫时才开关放行人。孟尝君门客中有个能学鸡叫的,他一学鸡叫,引得附近的鸡都叫起来。守关的人于是开关,孟尝君才得以出关,没被追上。这故事是麻姑讲给弟弟听的,所以天赐要玩这个游戏。 说话时,麻姑扮作那个门客,躲在"函谷关"后学鸡啼。"喔——喔——"天赐在月季丛中寻声觅去,却见姐姐站在门角亭前高声叫道:"我在这里,我过了函谷关了!"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麻姑薄汗未干,丫环莲香递上披风,帮她披好,一同上楼。麻姑"绣阁",文房四宝,琵琶丹青,样样俱全。麻姑聪颖过人,博闻强记,在西阳县,她最佩服的人是秦子川。她从远房舅舅贾通口中,熟知秦子川的为人品性。《民怨曲》刚刚流行,她就一听如故。辗转到手的《傲雪图》,使她窥见了秦公子的傲骨和志气。此刻,麻姑伫立在这幅画前,情不自禁地赞道:"好一幅魏晋风骨!" 深知小姐心思的莲香故意笑问: "小姐,这画是谁画的呀?" 沉浸在难言情愫中的麻姑回道: "作《民怨曲》的秦子川呗。" "秦子川,这名字好熟呀。" 麻姑欣喜地问: "你听谁说过?" "还能有谁!"莲香调皮地揭开谜底,"小姐你呗!小姐你早也秦子川,晚也秦子川,今天秦子川,明天秦子川,我还能不听得烂熟!" 一串俏皮的"奚落",羞得麻姑满脸绯红。 "鬼莲香,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莲香笑得前俯后仰,麻姑追得气喘吁吁,笑闹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莲香沏茶时,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对麻姑说: "小姐,要是夫人允许你去近月寺进香,那就——" 麻姑微颦柳眉。近些时候,她无端地萌生去近月寺的念头。说是"无端",却也有因,细究起来,一是感到父亲横暴凶残、鱼肉百姓,太不像话,而自己又无力劝止,只好求助佛爷显灵,示他改恶从善;二是青竹垸就在五脑山下,若进香路上能"碰"上秦公子,那真个是三生有幸。麻姑被这种隐秘的希望牵得心旌摇动。此刻,经莲香一提,麻姑不由自主问道: "母亲允准了又怎样?" 莲香笑答: "小姐可以‘顺便’访访秦公子嘛。" 隐秘的心事被人揭穿,麻姑满脸绯红,扬起巴掌骂道: "鬼莲香,嚼舌根,看我不掌你的嘴!" "打吧,若打肿了我的嘴,看谁去催问夫人。" 莲香嬉笑着,推过茶壶,返身请示夫人去了。 麻姑没动茶壶,却步出绿阁,凭倚雕栏,但见筑城工地尘土弥漫、沸沸扬扬。麻姑即刻想起西阳父老的苦楚。麻姑对百姓疾苦是有切肤之痛的。"八王之乱"后,后赵石虎入主中原,百姓备受蹂躏,她的生母贾氏,就是被乱兵掳去,由石虎赏给麻秋为妻的。后麻秋吃了败仗,颠沛流离,麻姑亲眼见到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失所、野狗争啖路殍的惨状。如今,还是战火无期、疮痍满目,而父亲非但不与民休养生息,反而横征暴敛,置西阳父老于水深火热之中。想到这些,麻姑悲愤不能自己,不觉弹起了那支《民怨曲》……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麻姑得到母亲的允准,乘了一顶青幔小轿,朝五脑山近月寺而去。 小轿出了城北石桥,过红石咀,行到了青竹垸旁。莲香吩咐停轿,佯称讨水喝,几经问讯,寻得秦家草舍。可叩开柴扉,书童告诉莲香,秦公子一大早拿了铜箫上山,至今未归。莲香转告麻姑。麻姑面不露色,心里却甚是不快,吩咐莲香说: "此去近月寺不远,不用坐轿了。" 于是,莲香命轿夫就地休歇。 麻姑、莲香出了青竹垸,但见五脑山群峰叠翠,郁郁葱葱;碧溪如带,绕山而过;绿草如茵,百花竞放;雀鸟谐鸣,嘤嘤成韵。麻姑去却烦恼,和莲香采撷鲜花,追逐彩蝶,嬉戏上山。麻姑盎然兴起,觅得四句歌词,放声高唱起来: 彩蝶彩蝶兮翩翩飞翔,花儿花儿兮吐艳芬芳, 春风春风兮得意欢畅,流水流水兮碧波荡漾…… 麻姑圆润甜美的歌喉,引得百鸟齐鸣,乐得莲香手舞足蹈: "小姐,再唱一遍,再唱一遍!" 麻姑也得意,正要把续成的四句唱出来,不意山那边歌声陡起: 花儿虽艳兮难缀春天,春风虽暖兮难驱严寒, 流水虽长兮难浇忧愁,君歌固美兮难消民怨。 麻姑、莲香循声上山。和歌者是个男子,嗓音浑厚洪亮。麻姑不光被这醇美的歌喉所倾倒,更为这即兴续出的歌词击节。歌声飘散了,麻姑还痴痴地站在山顶上…… "走呀,走呀!" 莲香见麻姑痴然不动,便提醒说: "小姐,这叫对歌,你若还想人家唱,得还一支。" 麻姑若有所思,却仍站着不动。 莲香有点气恼,嘟哝着说: "这人又不是秦公子,你呆着干什么?" 这回是莲香错了,那和歌者不是别人,正是秦子川。去年冬天,他称病拒命,麻秋却一直催他赴京,前天,里正还催逼过他。秦子川因此而心烦,每日里徜徉徘徊在五脑山,吹箫解闷,刚才,他伫立在山半石崖上,耳听得什么彩蝶飞翔、花儿吐艳、春风得意的歌儿,觉得可气可笑,便不假思索,回敬了那么针锋相对的四句。他原不过是以此批驳粉饰太平之词,出出胸中闷气而已,并没有想到要"对歌"。因此,麻姑、莲香悄然离去,他也并未在意。 这时候,求佛进香者陆续上山了。郑樵夫的老母亲也拄着拐杖前来进香。刚才,她听见了秦子川和别人对歌,心里很难过。她看着子川长大,晓得他的为人。此刻,郑母唤声"秦哥",秦子川这才如梦初醒,回过头来。 "秦哥,"郑母颤抖着说,"人家不会再唱了,你也该回家啦。秦哥,你的心事我明白,不要糟蹋自己的身子了。" 秦子川却没头没脑地回答说: "郑嬷嬷,佛爷可以发慈悲,这后赵石虎、麻秋却难得发慈悲啊!" 郑母不懂这话的意思,喃喃地应道: "秦哥是个好人喽,好人喽……"说完,颤抖着往前走去。 却说麻姑、莲香一路嬉笑而行,却不知五脑山峰回路转,处处迷津。莲香看看出不了密林,急得大声喊叫: "小姐,迷了路呀!" 麻姑举目四顾,但见横柯上蔽,疏条交映,路险苔滑,也急了,脱口而出道: "这可怎生是好?" 忽然,麻姑侧耳凝神,欣喜起来,说: "莲香,你听,箫声!" 莲香却翘着嘴说: "小姐你好闲的心呀,还听人吹箫呢?" 麻姑笑道: "傻丫头,有人吹箫,就有人指路嘛!" 莲香一展愁颜,道: "还是小姐聪明!" 她俩终于找到了吹箫人。莲香也不施礼,劈头就问: "喂,吹箫的,问你路。" "去哪里?"秦子川从唇边移开箫。 "近月寺。" 秦子川以箫指路:"往那边,向右拐,笔直走。" 莲香被闪闪发光的铜箫晃迷了眼,笑道: "你指的甚么路哟?" 秦子川心不在焉地说: "去近月寺的路。" "喂,吹箫的,你大概不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吧?"莲香指指身后的麻姑骄傲地说:"她就是麻小姐!" "麻小姐又怎样?" 秦子川不无讥讽地反问。 "怎么样?去近月寺进香拜佛。" "哟,真有意思,"秦子川嘴角上挂起一丝冷笑,"麻老爷的千金也发慈悲了。" "你这个吹箫的好生无礼,难道我们小姐不能进香?" 秦子川呵呵笑道:"这么说,你们小姐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人了?" "当然!"莲香把腰一叉,"麻小姐今日进香,就是求佛爷显灵,告诉我们老爷生悯民之心,罢筑城之令……" "莲香休得无礼!"麻姑对眼前这个一脸傲气的小伙子并不生气,反而心生敬佩,她深深道个万福,道:"公子,丫环年幼无知,多有唐突,乞望海涵,麻姑这厢有礼了。" 秦子川见麻姑举止不俗,遂拱手还礼道:"小姐不必客气。" 麻姑再施礼道:"麻姑实是去近月寺进香,相烦公子指引个路。" "小姐且随我来。"秦子川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便自告奋勇地带路。行了一程,远远可见郑母,便指指郑母道:"小姐,那位老人亦是去近月寺进香,跟着她走便是。" 麻姑待要道谢,秦子川却已走进密林中。 望着秦子川渐渐消失的背影,麻姑猛然意识到这对歌后生,莫非就是秦子川?待要转回去问个明白,又怕莲香笑话,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不防被凸起的树根绊个踉跄,亏得莲香一把扶住,才未跌倒。 山路越来越崎岖。忽然一声"哎哟!"但见郑母摔下路岸。麻姑叫声"不好!"和莲香快步上前。路岸陡峭,二人你扶我拉,总算滑下岸去。麻姑把跌昏的郑母搂在怀中,连声呼唤:"老人家,老人家,快醒醒呀!" 郑母额头上鲜血直流,麻姑毫不犹豫地扯下一块洁白的绫衫裹住伤口。绫衫被染红了,但老人还没有醒过来。麻姑急对莲香说: "快,快去唤那指路的公子……!" 莲香答应着,急急爬上路岸,边跑边喊: "吹箫的,吹箫的,你在哪里?" 莲香终于喊来了"吹箫人"。秦子川见麻姑把郑母搂在怀里,非常感动,赶紧蹲下相帮。这时,郑母终于清醒过来,激动地问麻姑道: "姑娘,你真好!哪垸的?" 莲香忍不住说: "老人家,她是麻小姐——麻姑。" "麻、麻小姐。" "怎么不是?" 郑母还是不信,揉揉眼问: "这、这……?" 秦子川贴着老人的耳朵说: "郑嬷嬷,她真是麻姑小姐!" 郑母抬头一看,说: "是秦哥呀。" 麻姑一听"秦哥",心里"咯噔"一下,正要动问,不防郑母高叫一声"天呀!"拉住麻姑的手直摇: "你、你真是麻老爷的千金?啊,千金!姑娘……你、你可真是个好人啦!……" 秦子川深情地向麻姑点头致谢,接着要背郑母回去。 郑母直摇手说: "不,不,我还要去进香,求佛爷保佑我的儿子,求佛爷降福麻小姐……" 这时,麻姑望着秦子川,鼓起勇气问: "公子,你是——" 秦子川回道: "我和郑嬷嬷是邻居。" 莲香这时猛然省悟到此人就是秦子川,不觉直愣愣地问: "喂,吹箫的,你住哪垸?" "青竹垸。" "青竹垸?" 麻姑、莲香同时失声尖叫。秦子川好生奇怪,直愣愣地望着麻姑和莲香。麻姑被盯得不好意思,拐个弯儿搭讪道: "敢问公子,适才所奏,可是《民怨曲》?" 秦子川点了点头。 麻姑又问: "敢问公子,此曲是谁所作?" 秦子川反问: "小姐问它做甚?" "这曲,作得好啊!"麻姑由衷地称赞。 秦子川叹口气,刚欲抒发几句闷气话,莲香却耐不住了,说: "吹箫的,别绕弯子,究竟是谁作的啊?" 郑母这时插话说: "就是秦哥作的,他天天吹这个曲子,我们都听熟了。" 真相大白。莲香望着麻姑笑,笑得麻姑背过身去。莲香扮个鬼脸,转对秦子川说: "吹箫的,你的心也蛮好哇!——我且问你,你可晓得一幅画?" "甚画?" "《傲雪图》。" "怎么,你见过?" "岂止见过,天天同我们小姐做伴哩!" 秦子川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莲香调皮地说: "这么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秦子川啰!" 秦子川躬身道:"正是在下。" 这下,莲香乐了,一把拉住麻姑嚷道: "小姐!小姐!他就是你朝思暮想的秦公子……" 这下可把麻姑羞坏了,赶紧去捂莲香的嘴。莲香架开麻姑的手,嗔怪地说: "你这个人呀,没见到人家时,早也秦子川,晚也秦子川,今天秦子川,明天秦子川;好不容易见到了,又这么羞答答的。" 这一通连珠炮,不光把麻姑臊得以手掩面,也使秦子川窘得手足无措。僵持了一阵,秦子川才拱拱手说:"小可告辞了,小可告辞了。"说时俯身去背郑母。 郑母哪肯碍人好事,一迭连声地说:"秦哥,秦哥,放下我!"可任凭她怎么呼叫,秦子川还是背起她绕道爬坡。这下可急坏了莲香,一边追一边喊:"秦公子,留步!"秦子川哪敢回头,越走越快,逃之夭夭。 眼看秦子川消失在绿树丛中,麻姑不禁无限惋惜。但她也暗自庆幸今天这个不寻常的机缘。庆幸见到了心上人。她还感到骄傲,为自己的过人眼力而骄傲。所以,当莲香怏怏不乐垂手而还时,她还是掩不住欣喜,让莲香挽手朝前走去。一会儿,二人来到近月寺门前,但见汉白玉石上嵌刻着一副对联: 山泉映月空如碧 佛寺菩提不惹尘 麻姑告诉莲香,这副对联为吴将陆逊所题。后二年,曹孟德屯兵龟峰、柏举,也题写了一副对联,道是: 名山名刹名僧此地名传原是龟峰名胜境 古寺古人古圣当时古迹俨然天竺古能仁 二人谈兴正浓时,方丈已迎出寺门,合掌请麻姑进寺…… 在麻姑乘轿出城的时候,驿站快马正向西阳县飞驰。后赵大夫冉闵又派员给麻秋送信来。冉闵一再"恭请"秦子川出任大司乐,是要取得石虎的欢心。他别有图谋。 这时候,麻秋夫妇正在后园赏花。麻秋年过半百,却健壮得像条牯牛,狮子鼻下蓄下了一撮胡人特有的短须,面目凶悍。后赵称羯族人为"国人"。"国人"有权欺压汉人。麻姑的生母贾氏是汉人。贾氏死后,麻秋娶羯人慕容桂为妻。这慕容桂三十多岁,花枝招展,粗通汉文化,加上生子天赐,麻秋宠爱异常,事事都由着夫人和儿子。此刻,天赐胡乱折下麻秋喜爱的牡丹,戴在帽子上大笑道: "我当官了!" 慕容桂对儿子这举动极为赞赏,兴高采烈地对麻秋说:"老爷,你看,我儿多像个官样儿!"麻秋当即伸出大拇指,称赞了天赐一番。这当儿,忽听有人干咳两声,麻秋抬头一看,见赵县丞垂手而立,遂问: "有什么事吗?" "启禀老爷,"赵县丞躬身呈上信札,"快马送来冉大人书信。" 麻秋拆信一看,不禁皱了皱眉头。 慕容桂忙问: "冉大人有何训示?" "还不是为了那个可恼的秦子川。" 慕容桂鼻孔里冷笑一声,道: "命他前去不就得了。" 麻秋又叹口气说: "夫人有所不知,秦家世为士族,秦昆又深孚众望,此事很棘手呀。" 慕容桂悻悻地说: "三请三催不应命,他是目中无人了!老爷,别忘了我儿求官之事,全仗冉大人一句话咧。" 经慕容桂提醒,麻秋倒有点着急了。原来,最近石虎下令恢复西晋九品官人旧制。按照这个制度,有权势的人家,儿童即可得官。年过半百的麻秋,当然要把后事安排好,于是叹口气道: "夫人,依你之见呢?" "依我之见,得敲掉这家伙的傲骨。" 赵县丞听慕容桂这么说,忙拱手道: "启禀夫人,我朝祖制,不得鞭笞士人。" 慕容桂冷冷一笑,对麻秋说: "老爷,按我朝祖制,低级士族可以从军。他若不从命,就罚他父子筑城,总该可以吧。" 麻秋思虑片刻,感到别无良策,遂对赵县丞挥手道: "就按夫人的意思办。" 赵县丞早就巴不得惩罚秦家父子,当即应声"是",带了两名丁勇,直奔青竹垸而去…… 却说麻姑进了香,告别方丈,和莲香一路下山。刚才,她抽到一支"上上签",据谶语说,不仅麻老爷可望幡然悔悟、罢役悯民,自己也将得天撮之合、喜结良缘。麻姑欣喜之余,暗自盘算着回去后请二舅贾通作冰人,玉成好事。只是,要父亲认汉人作东床,却是难以行通。好在秦公子出身士族,若慢慢开导,想必父亲会点头的…… 麻姑一路想入非非,脚步异常轻快,过山下石桥时,竟"吃吃"笑出声来。莲香打趣说:"小姐,喝了蜜不是?"麻姑也不理会,心里一个劲笑,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好笑:瞎盘算什么呀,要是人家不愿意,可不羞煞人了。 麻姑一路走着,一路笑着,不觉间来到青竹垸,刚进垸头,就看见赵县丞和丁勇闯进秦家草舍。麻姑心里突突直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遂问等候在垸里的的轿夫。轿夫回说赵县丞是抓秦家父子筑城的。 麻姑又气又急,也顾不上身份礼仪,气呼呼跟着进了秦家草舍。其时,丁勇正吆喝秦家父子上路。赵县丞见麻姑脸色铁青闯进门来,吃了一惊,怔怔地问: "小姐,你是……" 麻姑气愤地反问: "赵县丞,为甚要抓秦家父子?" "回小姐:秦家父子欺罔朝廷,一再抗命,老爷命罚他父子筑城。小姐,你就莫要过问这事了。"赵县丞随即转身对丁勇说:"带走!" 麻姑说声"慢",只见莲香将赵县丞拉过一旁,轻声说了些什么。赵县丞点点头后,就带着丁勇、秦昆先行出门。草舍里只剩麻姑和秦子川了。麻姑忍不住了,哽咽着问: "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秦子川也不答话,就着现在的纸笔,写下一首诗: 八王之乱数十秋,世道衰微德政无。 后赵石虎豺狼种,白骨堆上弄风流。 年前冉闵寄书信,令我为虎充伶优; 子川周身无媚骨,岂肯随波任沉浮? 箫管难奏升平曲,寸笔当书百姓愁。 傲骨可折不可屈,宁服苦役到白头。 秦子川写罢,愤然掷笔,道: "子川称病拒命,故招此祸。" 麻姑收起诗稿,激动地说: "公子豪气壮烈,肝胆照人,是非善恶,泾渭分明,真义士也!"说时摘下所系如意:"公子,麻姑久闻公子英名,仰慕不已,今日幸会,得慰平生。公子,此乃生母传我之如意,权赠公子,聊表寸心,望公子不拂我意。" 秦子川背回郑母后,本来心里一直不平静。麻姑贤德早有传闻,却是百闻不如一见。此刻,麻小姐赠以如意、许以终身,使秦子川万分激动,躬身行个大礼,讷讷地道: "子川何德何能,敢承小姐错爱。" 麻姑还礼道: "公子,你、你就不要说这些了。" 这时,舍外赵县丞催促麻姑上轿。麻姑不觉拭泪道: "公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处所,公子保重,容当后会。" 麻姑说时便欲出门。秦子川说声"且慢",急步进房开了匣子,捧出玉镯,递与麻姑: "小姐,此乃母亲为子川准备的玉镯,小姐权且收下。" 麻姑刚接过,赵县丞已推门再催上路,二人只好怅怅而别。 第二回 劝父怜民遭斥责 绣阁幽会议私奔 秦家父子一进城,就被罚做苦役,发落在木工棚内,搬运木料,拉锯刨皮。可怜这老少儒生,平日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陡然干此重活,如何消受得了。刚刚三日,父子二人手上都磨出了血泡,血泡一破,痛得钻心,加上精疲力竭,浑身疼痛,真个是"阿弥陀佛"、"受苦天僧"了。 慕容桂得知秦家父子受苦,甚是得意,过了几日,问麻秋道:"老爷,秦家父子可曾回心转意?" 麻秋摇摇头道:"未曾。" 慕容桂说:"倘若秦家父子执迷不悟,老爷意欲如何?" 麻秋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拖死他三层皮!" 慕容桂仰望屋顶,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我真不明白,秦子川为何放着朝廷大司乐不当,却要自讨苦吃。" "夫人有所不知,有些汉族士人,宁死也不愿……" 麻秋说到这里停住了,他没有把"宁死也不愿为羯胡效力"说出口。机灵的慕容桂自然明白那未尽之意,不由皱皱眉头说: "这个秦子川着实可恼,他不应命倒也罢了,却还要作甚《民怨曲》扰乱民心,实在可恶之至!" 恰在这时,传来一曲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初通汉律的慕容桂一下子就听出了那就是《民怨曲》,立刻无名火起,恶狠狠地说: "老爷,你那宝贝女儿今日要敬佛,明日吵上香,去了一回近月寺,倒好,没咒死我,终日哭哭啼啼。" 麻秋心里护着女儿,只好赔着笑脸道: "夫人说哪里话来。" "哼!"慕容桂指指绣阁方向,冷冷地说:"老爷,你听听呀,凄凄惨惨,悲悲戚戚,发丧般地,可不是要咒死我!" 麻秋惶恐地说: "夫人,没有的事。……她弹的什么啊?" 慕容桂一脸冷笑: "问你宝贝女儿便知。" 麻秋唯恐女儿冒犯慕容桂,只得吩咐丫环唤来麻姑,好问个清楚明白。一会儿,麻姑来了,向麻秋、慕容桂请安。麻秋沉着脸问: "我儿,适才你弹的甚么曲调呀?" 麻姑恭恭敬敬回道: "启禀爹爹,女儿适才所奏,曰《民怨曲》。" 麻秋笑对慕容桂道: "夫人,没有那回事吧。" 慕容桂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时弦外有音地问: "我儿,这《民怨曲》是秦子川所作吧?" 麻姑躬身回道: "正是。" 麻秋这才想起了慕容桂刚才之言,呵斥道: "我儿,你真是乱弹琴!" 慕容桂别有用心地问: "哟!这《民怨曲》,都怨些什么呀?" 麻姑正要借机会规劝父亲怜民惜民,并不去理会和深究慕容桂的用意,于是恳切地说: "爹爹,母亲,这《民怨曲》专道西阳父老筑城的苦处,乡村的景象好凄惨呀!举目四顾,田园荒芜,一片萧索,万户千家,断绝炊烟。饥民成群,人相食于僻野;狗狼为伍,啖饿殍于荒郊。一男筑城,全家几处绝境;三月苦役,纵未死已筋疲。父母怜儿,望眼欲穿;稚子饥肠,嗷嗷待哺;更有新婚……" 说到这里,麻姑不便出口,只好打住。 "说下去呀,"慕容桂阴阳怪气地冷笑着,"为民请命的小姐。" 麻秋是个粗人,并未察觉其中曲折,遂不以为意地笑道: "我儿,这些算得了什么啊!" 麻姑见乃父无动于衷,大声说: "爹爹,连年战乱,生灵涂炭,西阳县屡遭洗劫,已是难种难耕!父老们伤痕满身,好比坠入了古井!爹爹,这筑城令犹如催命符咒!你不能落井下石啊……" 麻秋哪里听得进去这些,挥挥手道: "好了好了,这是朝廷政事,不该女孩子管,下去吧。" 麻姑却不挪步,更加激愤地说: "爹爹,古人云:为官须宽仁体怜,你要广施仁政!落井下石断不可行!爹爹!儿求你重农桑,罢徭役,收回成命。爹爹,你要为西阳父老着想啊!" 慕容桂则一个劲地扇风点火: "老爷,小姐可是深明大义,你得三思而行呀。" 麻秋果然恼怒,嚷道: "你一个女儿家懂得甚么?下去,不许再弹甚么《民怨曲》了!" 麻姑怎肯就此离去,不觉声泪俱下: "爹爹,古语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爹爹啊,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置西阳父老的死活于不顾! 千秋功罪尚可置之不论,眼前得失还得权衡,爹爹……" "奴才!"麻秋气得脸色铁青,"嚯"地站起来吼道:"你倒教训起为父来了?滚!" 不管麻姑如何痛心疾首、泣血而呼,麻秋一句也听不进。 "滚!滚!快给我滚!" 麻姑万般无奈,只好含泪退下。 麻姑的言辞举止,好教慕容桂生疑:一向深居简出的麻姑,对外面的情形如何知道得这般详细?她眼珠溜转,追到麻姑身旁,假惺惺地说: "我儿不必难过,儿适才所言,皆是正理,你爹爹真好糊涂呀。没想到你一个女儿家如此深明大义。咳……" 麻姑陈情心切,对后母用心毫无防范,拭泪道: "母亲,女儿对民间疾苦早有所闻,加之前日敬佛路上所见甚多,思之再三,愿上达双亲知道。" 慕容桂手搭麻姑肩头,故作亲昵地问: "我儿,你都见到些甚么呀?" 麻姑不假思索,脱口说出: "见到了许多百姓进香,还见到一位摔伤的奶奶和秦家……" 慕容桂一听"秦家",惊问: "哦,见到秦子川了?" 麻姑这才警觉起来,急改口说: "不,不不,我……只路过……秦家……" "路过秦家,当然见到秦公子了。" 麻姑赶紧摇头,说: "没、没有啊……" 慕容桂料想急切间问不出根由,遂装出一副关心的模样,说: "我儿,以后有空了,再细细说与我听,为娘一定寻个时机,规劝你爹爹悯民罢役,可好?" 麻姑点点头,感激地说: "多谢母亲。" 慕容桂略一思忖,即着人唤来赵县丞,见面就劈头盖脑地问: "小姐是如何见到秦家父子的?" "这……" "赵县丞,冉大人再三催促秦子川进京赴任,你可清楚这件事啊。" "卑职明白。" "明白就好,此事干系重大,你要如实讲来,不许隐瞒。" 深知慕容桂与麻秋关系的赵县丞,本不敢饶舌,一心要把小姐与秦子川见面一事隐瞒下来,现见慕容桂声色俱厉,知道隐瞒不住了,只好将麻姑、秦子川互赠如意、玉镯,私订终身等事和盘托出。说出真情后,赵县丞又不无顾虑地哀告道: "夫人,老爷那里……" 慕容桂冷冷一笑,挥挥手说: "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担待,没你的事儿。" 赵县丞这才眉开眼笑,躬身而退。 却说麻姑挨了父亲的呵斥后,情知再劝无用,终日闷闷不乐,不时对着《傲雪图》发愣。莲香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怎奈县衙围墙高高,楼院深深,实在难以想出寻找秦子川的门径。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日,莲香忽然眼前一亮,欣喜地对麻姑说:"小姐,你不是喜欢秦公子的画吗,待我禀告夫人,明日到二舅家取画,暗中却托付爱姑表妹,烦她去寻秦公子,你看如何?"麻姑立刻记起自己曾欲托二舅贾通作冰人的打算,便点了点头。想出了寻找秦子川的门路,麻姑心里便得了些许欣慰。 经营珠宝字画皮货的贾通,不仅收有当今画圣王羲之的真迹,还藏有前朝"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的手稿,在西阳县乃至武昌一带颇有名气,兼之转弯抹角算起来,贾通乃是麻秋的内弟,官兵不敢侵扰他家,日子过得下去。 那贾记珠宝字画皮货店,坐落在谯楼斜对面,昔年本是繁华地段,只因扩建城廓,兴造行宫,民屋被迁拆一大片,瓦砾成堆,显得空漠荒凉。加上谯楼之上,长期堆放杂物,是蝙蝠、蜘蛛、老鼠、黄鼠狼的天下,故每到夜晚,凄厉的怪叫声不绝于耳,令人毛骨悚然。 莲香出了县衙后门,过了谯楼,来到贾家,早有贾通的女儿爱姑出来迎接。真人面前不道假。莲香把麻姑、秦子川患难之中私订终身一事和盘托出。爱姑听了,喜忧参半:既为表姐有了意中人而高兴,又为秦子川的命运和表姐婚事的成败而担忧。当即搓手道: "秦公子遭此不幸,如何是好?" 莲香道:"今天我就是来托你寻找秦公子,给他递个信呀。" 爱姑说:"寻找秦公子不难,绕城三圈,总可以找到他吧。" 莲香高兴地说:"你找到秦公子,让他马上去见小姐。" "马上?"爱姑笑道,"你倒说得轻巧,墙院高高,秦公子怎生进得去?" 莲香思忖片刻,忽然一拍手说:"哦,有了,秦公子会吹箫,我一听到箫声,就去开侧门。" 二人正计议间,贾通进来了。莲香撇开话题,只说麻姑想要秦公子的画。贾通告诉莲香,日前王猛已派人将子川的一应字画以重金收买去了,一件也无。莲香又说些家常事,才起身告辞。 麻姑见莲香两手空空上得楼来,迫不及待地问:"怎么,秦公子的字画一件也无?" 莲香明白小姐问的不是字画,因事情有了眉目,便故意逗她说: "真不巧,公子的一应手迹,被一个叫王猛的派人重金收买了去。" "王猛?"麻姑失声自语道。 "怎么,小姐认识王猛?" 麻姑摇摇头说:"我哪里认识他啊!王猛乃当今名士,秦公子的挚友,去年投奔苻坚去了,这些我倒是听说过。" 莲香点头叹道:"难怪,难怪。" 麻姑问:"难怪什么?" 莲香顿了顿说:"刚才二舅言讲,日前王猛寄书称,晋大将军桓温,仰慕秦公子英名,欲与公子见上一面。" 麻姑喜形于色,道:"怎么,桓温欲见秦公子?" 莲香笑道:"哟!难道只许你见秦公子,别的人不能沾边?" 麻姑羞赧地笑道:"鬼莲香,谁有心思跟你开玩笑?" 莲香这才扮了个鬼脸,把刚才与爱姑约定如何与秦子川见面的办法告诉麻姑。麻姑这才放下心来。 …… 麻姑的绣阁,紧靠着后花园围墙,墙那边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小巷少有行人,是一处极偏僻的处所。 这几日,麻姑心神不定,时时刻刻盼望着秦子川突然出现,只要听到一丝声音,她一定要跑出绣阁,凭栏观望。声响也真捉弄人,有时是行人咳嗽,有时竟是独轮车的吱吱哑哑声。一连数日,都未见秦子川的踪影,弄得麻姑焦灼不安,几次想要莲香去找爱姑问个究竟,只是难以启齿。 终于,这日夜里,院墙外响起了悠扬的箫声,那是一曲悠扬凄美的《凤求凰》曲调: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德配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吹箫者是秦子川。他是借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表达自己爱慕麻姑的一片衷情。 那箫声一起,莲香三步并作两步噔噔下楼,不料侧门加了锁,没奈何只得返回绣阁,气喘咻咻地对麻姑道: "小姐,不好,侧门上了锁了!" 麻姑一听,急得团团转: "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 莲香凭栏往下看时,却见秦子川正在侧门等候,急得低声呼唤: "秦公子!秦公子!" 秦子川闻声,抬头应道: "小姐,我在这里——可怎么上去呀?" 莲香一听"上去",情急智生,即刻想起了打秋千的丝带,便一迭连声地说:"小姐,丝带!丝带!" 麻姑大惑不解地问:"甚么丝带呀?" 莲香更是语无伦次:"丝带——丝带——秦公子——"说时奔进室内,扯出丝带,麻姑这才明白莲香用意。 二人奋力抛下丝带,孰知它却未能越过墙头,越用力越抛不动。亏得莲香取来写字用的"压条",系在丝带上,这才抛过墙去。 秦子川抓住丝带,往上攀援,怎奈过于紧张,脚踏未稳,一连滑下三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上墙头。 有情人终于见面了。秦子川自是激动不已,麻姑早已热泪盈眶。好一会儿,麻姑才噙住眼泪,说: "公子,你吃苦了!" 秦子川连忙施礼: "有劳小姐记挂。" "老人家他、他可吃得消?" 这真教秦子川难以回答,才几天工夫,父亲已精疲力竭,若不是木匠周师傅等人照应,实在难以撑持。麻姑见子川不语,心下愧疚万分,说: "老人家所受之累,实乃我父之过,麻姑羞惭交加,不能自已……" "小姐何出此言。"秦子川打断麻姑的话,"寻根究底,尽为石虎之罪也。小姐怀济世之志,存悯民之心,家父叹念不已,特口占一绝,令我面谢小姐哩。" "哦,"麻姑闻言,愈加羞愧:"麻姑何德何能,敢承令尊错爱?" 秦子川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父口占一绝,亦小生心声也。"随即轻声吟道: 谁谓官家无好人?西阳麻姑慈悲心。 悯民仗义情堪贵,独出污泥不染尘。 "老人家言重了,"麻姑惶恐地说,"不敢当,不敢当。" "非也。"秦子川诚恳地说,"小姐恩德,百里传闻,周师傅、郑樵夫等父老嘱托子川,见到小姐时代行大礼以谢。"说时伏地便拜,"小姐,请受子川一拜。" "公子快请起,羞煞麻姑也!"麻姑慌忙扶起秦子川,"麻姑食民之粟,衣民之帛,不能孝敬父老于万一,已是罪重如山,愧见西阳父老;若夫因罪受礼,当无地自容也!" 麻姑这一席肺腑之言,使秦子川激动不已,两行热泪扑簌扑簌滴落下来。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秦子川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失声啜泣起来…… 就在这对有情人倾心交谈时,慕容桂却端坐后堂,打她的如意算盘。那天,她探得麻姑、秦子川私订终身,非常恼火,为防范二人相会,特意给侧门加了锁。慕容桂也曾想到要把这件事告诉麻秋,置麻姑于绝境,但却虑及因此激怒秦子川,拒不进京赴任,势必得罪冉大人。若得罪冉大人,儿子求官之事就没有指望了。慕容桂几经权衡,感到不如送个顺手人情,成就这桩婚事,既落下美名,又得实惠,岂不两全其美。当然,要丈夫允准这桩婚事也有难处,因为就在不久前,征南将军呼延虎,欲选麻姑为儿媳,已托人捎话了。只因征战频繁,来不及正式定聘。当然,慕容桂自有办法,她已抓住了麻姑私订终身的把柄,以此要挟麻秋,不愁他不答应。主意已定,她就差人去请麻秋。 一会儿,麻秋来了。慕容桂先夸秦子川才貌双全,又道朝廷旨意,最后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麻秋听了,连连摇头说: "使不得使不得,得罪了呼延将军可不好!" 慕容桂不悦地说:"得罪呼延将军不好,得罪冉大人就好吗?老爷,莫忘了冉大人是我皇的义子啊!违背了冉大人的旨意,有我们好受的吗?" 麻秋略一沉吟,又摇头说:"夫人,有言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秦家门第寒微,怎么般配?" 慕容桂笑道:"老爷差矣,秦家虽非望族,却是书香世家,若登龙门,身价百倍。那时候,大家都会跟着显耀哩。" "还是使不得。"麻秋捻须道,"夫人,秦家父子受罚筑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如今突然择秦子川为婿,岂不惹人笑话?" 慕容桂见好言相劝不从,立刻沉下脸来,冷冷地说:"哼!天下就你那么一个宝贝女儿,难道天赐就不是你儿子?天赐求官之事,你就不管了?" 麻秋赔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来,我这不是正在设法吗?" 慕容桂冷笑道:"你设什么法?今天把话挑明了说,这门亲事,你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 这话,惹恼了麻秋,他气呼呼反问:"我若不允,又将如何!" "那就等着看好戏!" 慕容桂一甩袖子起身了…… 却说绣阁中那对情人,在这皎皎月夜,真个如胶似漆,知心话儿说个没完。此刻,麻姑问秦子川: "公子才华横溢,青春华年,未知日后作何打算?" 秦子川好不伤怀,叹口气道:"唉,只怨我未听王兄忠告,致有今日。" "王兄忠告甚么?" 秦子川又叹口气道:"王兄曾劝我投奔苻坚。" "王兄果有远见,公子为何不去呢?" 秦子川怎好详说曲直?只好把"父母在,不远游"的理由说了一遍。 "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麻姑叹口气说:"公子,恕麻姑直言,公子若远走高飞,冉闵无望,老人家可得免此番苦役。" "是啊,日前我父亦如是观。"秦子川以手加额,"谁能料想……只怨当时……唉!" 麻姑见他犯难,又劝他说:"公子,令尊若虑难出西阳,麻姑倒有办法。我二舅与王猛素有交情,自可设法。" 秦子川又苦笑着摇头。麻姑见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不解地问: "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秦子川鼓起勇气说:"小姐,小可不忍……离小姐独行啊!" "哦,"麻姑这才恍然大悟,思沉片刻,决然地说:"公子,麻姑与你一同出走就是了。" 秦子川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麻姑问:"为何使不得?" 秦子川道:"小姐以千金之体,担私奔之过,如何使得?" 麻姑笑道:"甚么私奔不私奔呀,顾不了许多了。" 秦子川听时微微点头,但立刻又摇手道:"还是使不得。" 麻姑惊问:"又怎么使不得?" 秦子川道:"小姐,你若离家出走,可要落个不孝的名声啊!" "不孝?"麻姑惨然一笑,"我父摧残百姓,已是怨声载道,还谈甚么孝与不孝啊!" 秦子川频频点头。沉吟稍许道:"小姐还有高堂老母呀!" 提起母亲,麻姑泪如泉涌。麻姑的生母贾氏笃信佛教,贤德异常,多次规劝丈夫改恶从善,麻秋非但不听,反而肆意责骂。贾氏悲愤之馀,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悬梁自尽了。麻姑道: "后母不足恋,麻姑愿跟随公子终身,望公子勿再犹豫。" 秦子川激动不已,说:"小姐义重如山,恩深似海,子川感愧之情,实难言表,"说时跪倒在地,"请受子川一拜。" "公子快请起!"麻姑急急将他扶起,嗔怪地说:"你我既结同心,何须行此大礼!" 秦子川霎时激动得颤抖起来,周身发热,心里怦怦直跳,竟至忘了目下的处境,一把搂住麻姑,心底里呼唤着:小姐!小姐!…… 第三回 定诡计慕容提亲 遭误会小姐受屈 西阳县西门外的凤凰窝,因座落着两庙两庵——娘娘庙、海棠庵、火隍庙、静虚庵——历来是个极热闹的处所。春、秋之季,年头年尾,四时八节,赶庙会、玩龙灯、摆地摊,乃至耍猴的、卖打的,三教九流,各显神通,熙熙攘攘,引得那些祈良缘的大姑娘、求儿子的小媳妇,争相来这里赶热闹,因此得了个"凤凰窝"的美名。可如今,这里一片荒凉,到处都是筑城民夫的工棚。莫说凤凰不能在这里落窝,连野鸡也不愿来这儿下蛋。 南头第二排芦席工棚,专门负责吊石车、独轮车、抬杠、竹钉等筑城用具的修理建造。秦家父子每日里干些搬运木材、拉锯刨皮、清扫场地等杂活。由于周师傅等人的照应,将就熬得下去。 秦昆得知儿子与麻姑相会的情形后,跷起拇指称赞麻姑道:"如此女子,古今罕见,古今罕见!"对于他二人计议出走之事,秦昆也十分赞成。万事俱备,只等王猛派人接应,即可远离西阳了。 这几日,秦子川没有去与麻姑幽会,一天劳作下来,浑身酸痛,躺下就起不来。不过,他二人可借助那条丝带,传情送意。秦子川往来采一束鲜花献与麻姑;麻姑则写些情诗作为回赠,日子倒也过得快。 只是事不凑巧,贾通外出做生意未归,无法寄书王猛。心情烦躁的麻姑,往往对着秦子川送来的鲜花发愣。也是合该有事,那日天赐来讨教生字,瞥见花瓶中的梅花,兀自大叫道: "多好看的花呀!姐姐,哪来的?" 莲香急了,忙答道:"我采的。" 天赐大笑着抽出一把,莲香慌得赶紧拦住。"臭莲香,你敢不给我玩!"天赐骂时,一头朝莲香撞去。莲香一闪身,天赐扑倒在地,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叫骂着冲下楼去。 慕容桂在楼下拦住天赐,问:"我儿,谁欺负你啦!" 天赐扬扬梅花说:"臭莲香不许我拿她采的花!"慕容桂端详着那支梅花,顿生疑窦:园内没有梅花树,这花是哪来的?她不去追问梅花来历,却暗暗布置了监视人。 翌日夜里,当秦子川从丝带上取下麻姑诗笺正要走开时,两名丁勇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不由分说,夺走了那诗笺。那诗云: 千金难赏有情人,高山流水识知音; 歌声结得同心蒂,白雪红梅两相亲。 情哥爱妹爱得真,妹爱情哥海样深; 无眼花针穿过去,云开雾散便是晴。 原来,麻姑流落民间时,学得许多民歌,前日灵机一动,遂将一首民间情歌更易数字,成了这样一首别出一格的情诗。那"无眼花针穿过去,云开雾散便是晴"二句,暗指王猛派人接应时,二人便可自由翱翔。 慕容桂抓到这首情诗如获至宝:在"铁证"面前,不怕麻秋不答应这桩婚事。 却说秦子川见事情败露,忧心如焚,生怕累及麻姑。几番欲请爱姑向麻姑通个消息,怎奈丁勇寸步不离,脱身不得,没办法,秦子川只好静观待变。 这日清晨,秦家父子推着吊车,吃力往前行走。这吊车是根据墨子发明的"发石车"改造而成,装有六个铁木滑轮,可吊起五、六百斤之重石。只因车体笨重,加上道路坑洼不平,一早晨过去,不过推进二百余步。 秦昆又累又饿,冷汗直淌,奈何丁勇监督极严,不敢歇下。幸好周木匠从工棚赶过来,装做修理车辆,秦家父子才得以喘口气。 丁勇见修车,转到别处去了。周木匠十分同情秦昆,叹了口气,对秦昆说:"他们如此做贱你老人家,真该五雷轰顶!" 秦昆苦笑着摇摇头说:"如今只有听天由命了!" 周木匠又转对秦子川,问:"秦公子,你挺得住吗?" 秦子川有气无力地说:"我年纪轻,还能对付。只是腹肌难耐,无有气力。" 三人正说话时,一队队民夫,抬着满筐满筐的糯米,擦身而过。原来,麻秋嫌石灰砌城墙不结实,改用糯米拌石灰砌之。秦昆看着这满筐糯米,无限感慨地说: "白米当泥浆,生黎不如墙,这是什么世道啊!" 周木匠"修好"吊车,秦家父子继续推车上路,经过蒸糯米的大镬时,只听丁勇高喊:"拌匀!拌匀!"原来是糯米粥熟了,民夫正往镬里倒石灰,那滚烫的蒸气夹杂着腾空的石灰灰雾,又憋人又呛人,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正是偷吃糯粥的好机会。那些饥饿难耐的民夫,以惊人的速度,抓起沾有石灰的糯粥往嘴里填。郑樵夫也抓了一把。怎奈那团糯粥沾的石灰特多,急切间咽不下去。丁勇一边大骂"饿牢鬼!饿牢鬼!"一边追打东躲西藏的郑樵夫。郑樵夫噎得直翻白眼,"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秦子川见丁勇扬起鞭欲抽郑樵夫,便不顾一切跑过去,扼住了扬鞭者的手腕,厉声喝道:"你还要打人呀!有点人心没有?" 丁勇冷笑道: "姓秦的,放明白点!如今,你已不是什么公子了!"说时,竟举鞭要抽秦子川。 秦昆急忙护住儿子,愤怒地说:"你还讲理不讲?" 丁勇嘿嘿笑道:"秦老儿,你也是阶下囚了,还神气什么?老子今天要你尝尝鞭子的滋味。" 眼看鞭子就要落在老人身上,一个衙役急匆匆赶来,拉过丁勇,轻声耳语着什么。但见丁勇惶恐地收起鞭子。那衙役赶紧对秦子川赔笑道: "秦公子,这位兄弟有眼不识泰山,望公子海涵。秦公子,赵县丞有请。" 秦子川呐呐地问:"赵县丞请我?" "是啊,赵县丞有请——嘿嘿——将军额头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公子一定海涵小的,嘿嘿……" 那衙役白了丁勇一眼,躬身对秦子川道: "赵县丞在贾记珠宝店恭候公子。" …… 慕容桂抓到的把柄果然起了作用。麻秋碍于慕容氏在朝廷的显赫威势,又怕这个后母把女儿的私事张扬出去,只好应允了。 但所有这一切,麻姑却被蒙在鼓中。 恰在这时,贾通回来了。贾通正要寄书王猛,不料赵县丞找上门来,叙说了慕容桂欲选秦子川作东床之意,并要贾通作冰人。贾通权衡再三,认为明媒正娶对外甥女有利,因此只字不提麻姑所托之事。于是选定此日,二人一同说服秦子川。 说话间,秦子川已被衙役引进贾家的店铺。献茶、寒暄毕,赵县丞满脸堆笑,连连拱手道:"秦公子,恭喜恭喜!" 秦子川冷笑道:"阶下囚何喜之有?" "哈哈,"赵县丞爽朗地笑道,"秦公子,卑职大胆,已将公子与小姐之情禀告夫人知道,夫人为玉成公子良缘,经与老爷商定,拟选公子为东床。老爷、夫人特命贾叔舅及卑职权充月老。秦公子,此事喜也不喜?" 秦子川一下子愣住了,如堕五里雾中,脱口而出道: "赵县丞,小姐可知此事?" "哈哈……公子何出此言?那日你与小姐不是互赠如意、玉镯了吗?小姐回家后神情恍惚,茶饭不思,老爷、夫人急得不得了,卑职便将公子与小姐之深情如实禀报,老爷、夫人思之再三,爱你少年英俊、才华出众,因此应允了小姐。" 这一席话,又使秦子川如坠五里雾中,喃喃自语道:"不、不会、怎么会是……" "怎么不是?"赵县丞笑道,"不信,你问问贾叔舅便知。" 秦子川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贾通。 贾通一脸微笑,说:"秦公子,赵县丞所言属实。" 秦子川还是不信:"小姐说了些甚么?" 赵县丞急忙接过话道:"小姐言道:洞房花烛之夜,当启禀父母,偕公子同去京师赴任。" 秦子川冷笑着摇摇头道:"不会,不会,小姐绝对不会这么讲。" "怎么不会?"赵县丞转对贾通,"贾叔舅,你说呢?" 贾通沉吟半响,感到还是顺着赵县丞的话对外甥女有利,遂微笑道:"正是如此。秦公子才华横溢,前程无量,正该大展宏图嘛!" 秦子川怎肯轻信,思忖片刻,将贾通拉过一旁悄声问:"贾老板,小姐可曾托你寄书王猛?" 贾通只得点了点头。 秦子川又问:"那小姐她怎么又……" 贾通拍拍秦子川的肩膀说:"秦公子,这叫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父母既然允准婚事,小姐自可不必出此下策。" 这话,犹如沉雷击顶,又不由秦子川不信,他不由讷讷自语道:"此一时,彼一时?"终于,秦子川似乎明白这是一个圈套,一个诱他上钩的圈套,他不由以拳击额,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说时转对赵县丞,道:"赵县丞,小可有话,相烦转达麻小姐。" "卑职效劳,卑职效劳。" 秦子川一字一顿地说: "秦子川宁服苦役终身,亦不愿闻达于诸侯,请麻小姐另觅高枝。" "哦,"赵县丞惊得瞠目结舌,"这……这是怎么回事?" 秦子川呵呵笑道:"怎么回事,麻小姐自然明白,小可告辞了。"言毕,拂袖而去。 …… 秦子川拒婚,既让麻秋、慕容桂大惑不解,又使他二人大为恼火。麻秋下令用最繁重的劳役惩罚秦家父子。秦子川被罚负石,秦昆被罚烧火。这可苦了秦老先生。那炉灶有人多高,灶口如同窑口,一捆柴叉进去,眨眼化为灰烬,热得人汗如雨下。这样的重活年轻人都吃不消,莫说年过半百的老人。就在此前不久,有个三十多岁的民夫活活累死了。这秦老先生才烧了三天火,骨头就像散了架,躺下就呻吟不止,看来是难以熬下去了。 秦子川看到父亲这般模样,心如刀割,他一边给父亲捶背,一边流着泪说:"爹爹,只怪孩儿瞎了眼睛,拖累了你老人家。" 秦昆说:"我儿说哪里话来,宁折勿弯,方为人杰。我儿秉性刚烈,不负父望,为父倘遭不测,当含笑九泉。" 周木匠、郑樵夫等民夫,眼见秦家父子受苦,心里非常难过。郑樵夫忍不住劝秦子川说: "秦哥,让一步吧。你就同小姐一起进京,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你不能这么苦下去啊!" 周木匠也劝道:"秦公子,樵夫说的是,常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公子你就依了麻老爷,到时候再作打算就是。" 郑樵夫见秦子川默不作声,又转身对秦昆说:"邻翁,你就教秦哥让一步吧!" 秦昆呻吟着,艰难地说:"樵夫,多谢你们的美意。可是,人各有志,我不能勉强他啊。" 众人听了秦昆这话,都喟然叹息,暗自垂泪。 秦子川缓缓地站起来,深情地对众人说: "樵叔,众父兄,实非子川不听列位忠告,那后赵石虎,豺狼成性,杀同胞以登基,戮人民而行乐。奸佞弄权,忠正之士退避三舍;小人当道,黎民百姓水深火热。世家子弟,越次超升,群起而争,权帛而已。是非善恶,浑沌若泥;世事沉沦,风俗淫邪,德政荡然,危若累卵。如此朝政,焉能侍奉?樵叔,众父老,子川服苦役而死,虽死尚存清白;若趋利附势,早晚与奸邪同归于尽。到那时,玉石难分,鱼龙难辨,落下千古骂名,岂非下场更惨。" 周木匠、郑樵夫等人,听了这席掷地有声的肺腑之言,不好再相劝了。他们虽然自顾不暇,但还是极力照顾秦家父子。艰难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下去。 …… 奸狡的慕容桂严密封锁了秦子川拒婚之事,在麻姑面前不显山不露水,只当未曾托人提亲。可怜被蒙在鼓中的麻姑,不见情人前来相会,真个是度日如年。 这些天里,麻姑坐卧不安,总爱凭栏眺望筑城工地,对那儿有说不尽、道不明的情思,她在心里不断呼唤着:公子啊公子,你为何不来相会呢?你是累了还是病了?她丝毫也没有料到出了别的什么事情。 可怜的麻姑哪里知道,她的情人早已不在木工棚干活。秦子川正背着沉重的石头蹒跚而行,肩膀上早已血肉模糊。自然,她也不知道秦昆老人在烈火前备受熬煎。她只知道,她父亲麻秋,为了加紧筑城,已下令点燃火把开夜工。哦,火把,照红夜空的火把!麻姑疑视着被万千火把映红的天际,遥想着情人正在受苦受累、精疲力竭,心中不禁一阵阵发疼。她恨不得立时飞到火把底下找回情人。 白天,麻姑面对着《傲雪图》,一凝神就是半天。睡梦中,她则常常被那悠扬的《凤求凰》乐曲惊醒。有一回,她耳边又响起了悠扬的箫声,见秦公子手持一束鲜花走了过来。麻姑急忙抛丝带。很快,秦子川攀着丝带上楼来了。麻姑也顾不上羞耻,一头扑进秦子川的怀抱里去。秦子川抚着她的秀发,给她插戴鲜花。麻姑娇嗔地说:"公子,真把人急死了,这些天你为甚不来啊?"秦子川笑了笑说:"我采鲜花去了。"麻姑正要问他到什么地方采鲜花,秦子川忽然不见了。麻姑急得大喊:"秦公子,秦公子,你别走呀!"…… 又一个夜里,麻姑真的看见秦子川持箫走来,于是急呼道:"秦公子!秦公子!"见那人未应,又改呼:"子川!子川!"莲香闻声跑出来,问:"公子在哪里?""那,墙外,快!抛丝带,抛丝带!"待莲香取来丝带,那人已走远了。莲香俯身细看时,乃一路过者。麻姑难过极了,抱住莲香抽泣起来。 麻姑的心快要碎了。情人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也该来告诉一声呀! 焦灼痛苦的麻姑,自制出一首《思亲曲》,夜夜凭拦抚奏。那歌词云: 箫管啊箫管怎不回响?丝带啊丝带怎不舒张? 鲜花啊鲜花怎不开放?公子啊公子你在何方? 箫管啊箫管请奏悠扬,丝带啊丝带请系衷肠, 鲜花啊鲜花慰我彷徨,公子啊公子快来相将。 大弦小弦,嘈嘈切切,如泣如诉,摧人心裂。莲香闻不忍闻,潸然泪下,决意要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这日,莲香借个机会去到贾家的店铺找贾通,谁知贾通又外出了,而爱姑只晓得赵县丞、秦公子来过,并不明白所为何事。莲香未得真情,岂肯干休,便与爱姑同寻秦子川。爱姑门熟路熟,径直来到木工棚,才得知秦子川早已被派负石去了。二人回来路上,果然在鱼贯而行的负石民夫中,瞥见了秦子川。 莲香轻轻将他拉过,悄声问:"秦公子,这一向可好?" 秦子川误以为她二人受麻姑之托,说项而来,遂冷笑道: "子川形同罪囚,有甚么好与不好!" 莲香未解其意,急道: "公子,我们小姐可思念你啦。" 秦子川却一偏头说: "不敢高攀!" 爱姑生气地质问道: "秦公子,你怎么能够这样?" 秦子川却不客气地反问道: "待要怎样?" 莲香压住怒火,说: "我们小姐请你去一趟。" "用不着!" 秦子川冷冷地说罢,背起石头走了。 这下气坏了莲香和爱姑,二人直骂秦子川"狼心狗肺"。 莲香气呼呼地向麻姑叙说了事情经过。麻姑先是木然,随之摇了摇头道:"不,不,秦公子不是这等人……" 莲香气恼地说:"小姐,这是我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会有错吗?" 麻姑用心一想,恍然悟出秦子川一定是误会什么了,心里不觉埋怨道:公子啊公子,你虽身处逆境,也不该如此糊涂呀,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讲清楚啊! 麻姑决定亲自去寻秦子川,莲香先是劝她不要去,后见她执意要去,心想,小姐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让她去碰碰钉子也好。 入夜,莲香给麻姑披上缁色斗篷,护送她出了侧门。按照莲香的指引,麻姑去到谯楼西侧静僻处等候。等了一个多时辰,却不见秦子川的踪影。原来,民夫负石,今天城北,明日城南,并无固定路线,岂可守株待兔?麻姑无法,只好各处行走查找。她终于在西后街看到一队负石民夫。哟,那个高挑个儿不就是秦公子吗?麻姑快步走去,拉了那人一把,悄声唤道: "秦公子,秦公子。" 那后生回过头来,却不是秦子川。麻姑一阵耳热,赶紧低头逃走。 麻姑并不罢休,转到北城门,见那里正在用糯粥石灰砌城门楼。那些抬糯粥灰浆的民夫,一边走一边高喊:"趁热!趁热!"那些传送青砖的民夫则穿梭般奔走。吊石车忙个不停,吱吱哑哑直响,上上下下,把青砖吊上去,把空筐带下来。筑城工地沸沸扬扬,如同一锅滚开的粥。麻姑被这繁忙的景象惊呆了,为了多待一会儿,看个仔细,便转到草垛后面避身。刚刚蹲下,就听民夫们悄声说: "哎,昨天累死三个,今天又死两个,王二哥,照这样下去,你我回家无望啊。" "兄弟,你媳妇还未过门,无挂一身轻哪。可我呢……你二嫂日后怎么过啊!" "唉,天天打夜工,牲畜也挺不住啊!这黑心的麻老爷!" "……" 麻姑听着这些,心里真比刀割还难受,泪珠儿扑簌扑簌往下滴……忽然,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啊呀"一阵惊叫,三个工匠一串儿从城垛跳板上仰面摔下来。民夫们"呼"地围拢去救人。麻姑心里正发紧时,丁勇却挥鞭吼道: "散开,散开!干活去,干活去!" 民夫们哭诉着向丁勇哀求,可丁勇毫不理睬。正在这时,只听一声吆喝"麻老爷到——"民夫们即刻惊恐四散。但见麻秋走过去,在三个倒地的工匠身上踢踏着,冷冷地说: "断气了,都断气了,快拖走。" 丁勇应声上前,拖走了三具尸体。麻姑两眼一黑,栽倒在草垛上。 …… 近些日子,慕容桂一门心思想着儿子求官之事,怏怏不乐,每天都要拿丫环出气。麻秋见她这等模样,就陪她饮酒作乐。命歌伎演唱《驱车上东门》。歌伎扣牙板而歌。歌曰: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麻秋牵着慕容桂的手呵呵笑道:"夫人,任情极性,穷欢极娱,虽近期促年,可得尽当生之乐也!" "妙!妙!"慕容桂醉意朦胧,两颊飞霞,"这歌唱得妙!是啊,人生如寄,不如饮美酒。活一年是死,活一百年也是死。桀纣是死,尧舜也是死。死了都要变成一把腐骨。老爷,饮吧,尽情地饮吧,反正大家都是一把腐骨。谁知道腐骨是好人坏人?哈哈……" 刚巧这时麻姑来后花园散心。近几天,麻姑痛苦极了,刚一闭上眼睛,那幅血淋淋的图景就浮现在她的脑际,整日昏昏沉沉。莲香好劝歹劝,才劝得麻姑下楼。不料一到假山旁,就听见父母那席对话。麻姑一阵恶心,愤愤地自语道:"醉死梦生!"莲香一把捂住麻姑的嘴,拉她在石凳上坐下。 这时,赵县丞急匆匆走进来,躬身唤声"老爷"。麻秋一挥手,歌伎匆匆退下。赵县丞这才呈上信札: "老爷,快马送来冉大人书信。" "又是冉大人。"麻秋怏怏不乐地拆开书信。 慕容桂凑过来问:"又是为那可恶的秦子川吧?" 麻姑吃了一惊,探头望去,只见麻秋点点头道:"是啊,此事着实教人烦恼。" 慕容桂问:"冉大人还吩咐了些甚么?" 麻秋不悦地说:"啊,冉大人不日将亲来西阳,巡筑城,选嫔妃,携秦子川回京师。" 慕容桂高兴地说:"啊,冉大人要亲临西阳?" 麻秋却皱起眉头,叹口气道:"冉大人严令,一年之内,城池行宫务须竣工,不得有误。" 慕容桂一听,也急了,说:"老爷,若误了工期,怎生是好?" 麻秋思忖片刻,说:"夫人放心,我会有办法的。" 慕容桂不解地问:"你有什么办法啊?" 这时,赵县丞凑近麻秋提醒说:"老爷,再也征不到一个民夫了啊!" 麻秋白了他一眼,道:"谁让你加征民夫了?如今,只有改戌时收工为鸡叫头遍收工,改日出而作为黎明即起。" 赵县丞闻言大惊,如此督工急作,日夜不辍,民夫将不堪疲惫,大批死亡,那时就更不好办了。他嗫嗫嚅嚅地说:"老爷,这事……恐怕……" 慕容桂不等赵县丞说完,白了他一眼道: "还啰唆什么?快去传令!" 赵县丞虽答"是",却垂首而立,不肯离去。 麻姑听到这里,心里怦怦直跳,息声屏气等待着父亲改变主意。然而,麻秋并不为之所动,厉声命令道: "赵县丞,还待着干什么,快去传令!" 麻姑再也忍不住了,霎时忘了一切,冲到麻秋面前,大声疾呼道: "爹爹,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麻姑的突然出现,使麻秋大吃一惊,讷讷地道:"我儿……你、你怎么跑来了?" "爹爹,你不能这样做啊!" 秦子川拒婚,已使慕容桂大为恼火,此刻见麻姑强行劝阻,更是怒火中烧,当下不冷不热地说:"小姐,你的胆子不小啊!" 麻姑全然不理会慕容桂,抱住麻秋的手哀求道: "爹爹,你不能再对民夫苦苦相逼啊,……"说着,"咚"地跪下去,"爹爹,你不能啊!女儿求你莫下此令啊!爹爹,你不能置西阳父老的生死于不顾啊!" 慕容桂见这景况,更是怒火万丈,对赵县丞吼道:"还站着干什么?" 麻姑对此似无知觉,还在一个劲呼号:"爹爹,你不能啊,你不能啊!" 麻秋又气又急,骂声"奴才!"一脚踢倒了泣血而呼的麻姑…… 第四回 秦昆毙命鬼神泣 淑女为鸡父老歌 麻秋这道"鸡啼乃息"的命令,好比催命符咒,民夫们哪里经受得住?一时间,啼更报时的雄鸡成了人们注意的焦点,民夫们等鸡啼,盼鸡啼,一日一日,一夜一夜,盼到了鸡啼就捱过了一天。可怜那些为着父兄、丈夫、儿子的人们,竟臆造出一个"金鸡仙子"来,对它烧香叩头、顶礼膜拜,祈求它早开金口,救助亲人。民夫们作歌道: 雄鸡雄鸡兮尔何啼迟,我饥我疲兮行将倒毙。 雄鸡雄鸡兮尔何啼迟,旧鬼烦怨兮新鬼号泣。 雄鸡雄鸡兮尔该早啼,一男毙命兮一室散离。 雄鸡雄鸡兮尔该早啼,长夜漫漫兮何时可期。 歌声四处传扬,凄风苦雨席卷西阳。 麻姑的心情十分沉重,决心找到受苦的情人。这日夜里,她又拿起斗篷。莲香惊诧地问:"小姐,又要去找那个负心人呀?" "不许你这样说!"麻姑瞪了莲香一眼。莲香只得帮麻姑系上斗篷。 麻姑决定从南门顺序寻找。一路上的情景好凄惨啊,眼见得三个负石民夫倒下去起不来,还听人们不断地悲呼:雄鸡啊,你快些啼吧,我快要累死啦!这悲惨的呼号犹如记记重锤,锤打着麻姑的心。她恨不能变成一只雄鸡即刻啼叫,让民夫早一点儿休歇。她心里不住地叫道:子川,你可要挺住,千万别倒下去啊! 麻姑自东折而向北,决定去秦老先生那儿打听秦子川的情况,然后再作打算。 近些时,秦昆每到下午就发烧,一上床就觉天旋地转。他的鬓发早被烈焰燎焦了,满脸遍身灰垢,只有眼睛眨动才表示他是个活物。此刻,他拼尽力气,才将半捆柴禾叉进灶门里去。柴禾压住火头,急需拨开,可他哪来的力气? 一旁长年练气功、身体尚健的白须民夫想要帮一把,丁勇骂他"找死",同时幸灾乐祸地说:"秦老先生,罚酒不好吃吧?" 秦昆也不应声,他明白自己活不长了,也不想活下去。 丁勇恼羞成怒,骂道:"老贱贼,快拨火!" 秦昆强撑着站起来,拼尽最后一把力气拿起叉,忽然一个踉跄,一头栽进灶门火里去了。 白发民夫"啊"的一声惊叫呼救,丁勇却无动于衷。等众人七手八脚拖出秦昆时,老人抽动几下,两脚一伸归天了。 这一切,站在不远处的麻姑亲眼目睹,由于烟雾弥漫,没认出是谁。她的心紧缩着、震颤着,但惨景见多了,她已不再那么脆弱了。当然,她若认出死者是秦昆,会不顾一切扑上去。她是后来才知道烧死的是她的公公。 之后,麻姑去到西门。在城门口,麻姑真的在鱼贯而行的负石民夫中发现了秦子川。麻姑一阵狂喜,悄悄向他走近。正在这时,有人向秦子川报告噩耗,只见他"咚"地扔下石块,没命地跑向北门。麻姑正发愣间,忽听背后有人唤赵县丞,麻姑下意识地回过头,正与赵县丞的目光相撞。因上晚上,赵县丞并没有看清是麻姑,喝问:"你是谁?"麻姑慌了,转身就走,只听背后喝令"站住",麻姑拔腿飞奔,钻小巷,转角落,一口气跑进贾通家。 贾通见那缁色斗篷下竟是外甥女,吃了一惊,扶住麻姑问缘故。麻姑喘息定了,才将几次寻秦子川未遇及刚才发生之事叙说了。贾通听时,心中叫苦不迭,后悔不该隐瞒真情,作什么冰人,害得外甥女受此等苦。贾通暗自叹息时,麻姑将冉闵将欲巡视西阳一事告诉他,托他尽快寄书王猛。贾通自然应允。又说了一会儿话,麻姑才起身告辞,从后门出去了。 却说秦子川赶到烧镬处时,丁勇已将秦昆抬到乱葬岗埋掉了。悲愤欲绝的秦子川扑向荒郊,一路呼号:"我的父亲死了,我那年近花甲的父亲被活活烧死了,来不及嘱咐一句话就咽气了,苍天啊,天理何在?天理……"他扯乱头发,疯狂地奔跑呼号,长夜不歇。天将亮时,他跌倒在贾记珠宝店门口。 爱姑听见动静,开门一看,见是秦子川,急忙扶起他:"秦公子,快醒醒,快醒醒!" 秦子川睁开眼睛,错把爱姑当麻姑,"哈哈……"他失声笑道:"你、你可打错算盘啦!哈哈……" 爱姑忙道:"秦公子,快醒醒,我是爱姑!" "爱姑?不,你是麻姑!快放开我!" 爱姑急得什么似的,高声说:"秦公子,我真是爱姑,送你箫管的爱姑!" "箫管?"秦子川狂笑起来,"哈哈……箫管啊箫管,你说说,天地间还存在着有良心的人吗? 哼!麻小姐,哪里真有天良?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