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瞬间，是刻进骨子里的柔软

　　文＆图 / 黄敬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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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接过我手中的果物，向我展露出一个微笑，黄昏薄暮中，我看不清她脸庞的轮廓。
　　她转身走了，我喊她，她不应。荒野中，只我一人，我不住地叫＂姥姥＂，喊声淹没在旷野中，四周寂静，这寂静加深了夜的荒凄。
　　我继续往前走，远处有黑森森的林木，我试图找寻她的身影，那个接过我手中果物却始终不愿应我一声的女人，是的，她不再瘦削，她好像是走路都如风一样自由的女人。
　　我始终没有找到她，深一层浅一层的昏暗吞没了我，可我还是想找她啊！我从发不出声的睡梦中醒来，枕边一片湿。
　　姥姥每年都会给我托梦，只是梦中，我永远看不清她的模样。母亲也曾试图向我描述姥姥的面容、体型、性格，可我总不能很清晰地记忆起她的样貌。每年的梦都不同，相遇的地方，她的穿着，以及我的心情都会不同。
　　她很少说话，只有一次开口说＂饿＂，于是，从那以后，每次梦里见她，我都要拎着满满的果物。姥姥说罹患胃癌去世，胃又因手术被切除了大半，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汤汤水水的食物吃下都要不住地呕吐。她饿着肚子离开，想必她的冷更加重了一层。
　　母亲常说她很想姥姥，可她从未梦到过她，因此，当我向母亲说起梦里的姥姥吃胖了，走路利索了等等，母亲总会觉得自己不孝，所以姥姥才不会到梦里与她相见。
　　我想，姥姥一定想让她最爱的人，好好爱这个世界。
　　工作在医院，我常常会遇到一些老人，他们的笑也会牵扯出我内心的柔软。
　　来过一位老人，皮肤略黑，口唇稍外凸，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望着顶棚。我走去，为她翻身、盖被，她忽然紧紧抓握住我的手，皱皱的手，触碰到我的手瞬间，我的眼眶忽然涌起了热泉。
　　早些年，姥姥术后卧病在床，她瘦削的身体酥软地躺在床上，我曾为她翻身拍背时，她也会紧紧抓住我的手，就是那股力，让我感受到她是多么渴望着活着。——不是的，即便没有抓握双手的那股力，我从她浑浊无神的双眼中也能感受到她对生命的热爱。
　　我不记得姥姥的神情面容，恍然间，又觉得相遇的的每位老人都像她。十几年了，我真的，记不清了。
　　奶奶一直还留着姥姥来不及穿的那件灰色衬衫，那是姥姥生前赠予奶奶的，她们相差十几岁，却有着同样一颗坚韧有力的慈母心。
　　姥姥一直喜爱素色衬衫，这恐怕是我对她喜好的唯一了解，乡村的夏天并不那么热，她总要穿着白色或灰白碎花的衬衫，在院子里那棵木槿花树下扫啊扫，院落地面永远都是干干净净。这是我脑海里常常浮现的影像。
　　这些记忆，穿尘走沙，千百日夜里流转，愈加清晰……
　　姥姥病患期间，爱吃姐姐做的汤面，混点鸡汤，洒些葱花，她总吃不厌。
　　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姐总会骑车去一公里以外的姥姥家，为她做上一顿汤面，她吃得不多，却总要夸赞姐姐的厨艺好。姥姥离开后，姐说:＂再也不能为姥姥做一碗汤面了。＂话语不多，却惹下了满屋子人的眼泪。
　　我直至现在都很羡慕姐姐，羡慕她曾经有机会将爱与热望融入到一碗汤面中。而我，只有此刻，更深的叹息。
　　姥姥去世的第二年，我曾凭借着脑海中的影像，用铅笔笨拙地画过一次她的画像，齐耳短发，眼睛细小，白色衬衫，那几年，我每天都要拿出画像，向姥姥诉说着时事变化。十几岁的少女，第一次在挚爱的人死亡里上了一堂关于＂死亡＂的课程，这个记忆对她而言，沉重而深刻。
　　那幅画像，伴着我走完三年的青葱岁月，当我从爷爷去世的死亡课程里，明白＂死亡不是一个人的彻底终结＂这个道理时，一个阳光极好的秋日，我便把那幅画像放进了柴火里，连同放进去的，也有我无数个日夜里的反思与沮丧。
　　前几日，我在巷子里游荡，迎面走来一位穿灰色碎花衬衫的老人，戴着黑色圆帽，头压得很低，身高、体态都像极了姥姥。一缕柔光打射到她的身体上，我忽然间停驻了脚步，怔怔地出了神。她慢慢地从我身旁走过，抬眼望了我一眼，四目相对，会心一笑。我们始终没有说话，但她的神情，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
　　记忆力带着丝丝缕缕的虚幻，以至于让人恍惚间察觉到人生如梦，空气中游荡的冷暖，没有太多人会全心全意专注。只有在深夜中，月光洒进房间，恰好落到窗边的书桌上，淡淡、默默，透明如水的月色，熨平了生活的褶皱，这个时候，存在的意义便显而易见。
　　有的瞬间，是刻进骨子里的柔软，恰如和风刚好吹拂脸庞，恰好一个黄昏，白鸽闪过梧桐，恰好睡梦里，我又拎着满满一袋果物，交到你的手上，然后笑说一句:＂姥姥，我们都各自安好啊！＂
　　转身，黄昏薄暮，苍苍茫茫中，我便走回了家。
　　*作者︱黄敬敬：笔名花开无声，浙江省中医院急诊科护士。「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