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长老韩

　　老韩上任快半个月了，一直没见有什么动作。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没见他烧起来？我们几个凑在一起，探讨起这件事儿来。
　　＂一看就没啥本事，你瞧他那怂样儿，小矮个，眯缝眼，鹰钩鼻，一脸的疙瘩，切！＂一排长翻了翻眼，狠狠吐了口唾沫。
　　＂听说他是师长他老婆哥哥的小舅子，难怪他直接从连长破格提升营长的！＂三排长接话。
　　＂靠，这个你也听说了？他是湖南人好不好，师长是山东的。再说了，人家连长干了五年，一直是先进连好不好！＂
　　老实说，老韩是哪儿人我不知道，对于他当营长我倒是不看好。我们营历任军事主官，哪个不是牛高马大气势汹汹的，就他那文质彬彬、弱不禁风样子，戴副宽边眼镜，哪里像个军事干部？
　　只是他这上任都一个多星期了，怎么没见有什么动静呀。
　　好家伙，这不，来了！
　　就在我们几个讨论的当天，中午刚吃过饭，我正从饭堂返回连队宿舍，紧急集合的哨音响了。
　　＂全营所有人员，在营部饭堂门前集合！＂值班连长扯开嗓子，在院子里吼道。
　　不一会儿，全营四百多号人员，在营部饭堂前院子的中央集合完毕，值班连长刚将队伍调整成＂口＂字形，只见营部通信员手里提了一只泔水桶，径直走到队伍前方，将泔水桶放在中间的空地上。
　　这是唱的哪一曲呀？我正犯嘀咕，老韩不紧不慢地走到队伍中央。
　　＂同志们，稍息。＂老韩＂吭吭＂了两声，＂孔子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为艰，桌上一粒饭，农民一滴汗……＂
　　靠，孔子说过这话么？
　　＂我们提倡艰苦朴素，我看各连落实并不好。我们有个别同志，把这么好好的白花花的馒头，就这么扔进了泔水桶。痛心呀！同志们，我们全国还有一亿人吃不饱饭呀！我们都是农民的子弟，不要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本。今天，我暂且不追究这个馒头是谁扔的了！现在我把它吃掉，希望类似现象以后不再发生！节约粮食不是一句空话！＂老韩掷地有声。
　　说完，老韩缓缓转过身，不紧不慢的卷起袖子，弯腰从泔水桶里捞起半个馒头。
　　那是大半个被泔水泡发的馒头，表面已经松软，湿漉漉，烂兮兮，但仍顽强地保留着基本形状，上面似乎还沾了些油水，时不时地滴答在地上。
　　老韩不慌不忙将馒头捧在左手，慢条斯理地用右手一小块、一小块儿掰开，缓缓送进嘴里，自顾自地嚼了起来，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分明是在品尝一道美食！
　　我的娘呀，这是什么操作！我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忍不住吞了几次口水。操场上鸦雀无声，那一刻，空气似乎是凝固了。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私下里时不时地议论，说什么的都有，但主要的还是集中在两点：一个是泡在泔水桶里的馒头到底是什么味道，二是这半个馒头到底是谁扔掉的。议论归议论，但有一个事实必须承认，各个连队食堂泔水桶里从此清汤寡水，以至于拉泔水的老范，一再抱怨我们营的泔水桶捞不出干货，几天都不想来拉一趟。
　　星期六上午，正常组织车炮场日，早晨刚刚下了场小雨，感觉有一丝丝凉意。
　　车炮场日也算是难得的放松，一般由各连自行组织，营首长基本上是不到现场的。虽说上面多次强调官兵要落实＂五同＂，车炮日干部也要模范带头，要求和战士们一起完成车辆装备保养，但实际上很少有连队严格落实。按照惯例，下午就该组织洗澡休息了，车炮场日差不多是干部们变相的休息日。
　　操课号音刚落，各连依次带队，陆续前往车炮库。战士们都穿着迷彩服，有几个干部早早换上了冬常服，皮鞋擦得油光锃亮，稀稀拉拉跟在队伍后面，看上去十分显眼。我还是习惯和战士们一样，穿了身迷彩服。
　　到了车炮场后，各连带队干部分别下达课目，提出要求，然后，各排依次带开具体明确分工，纷纷指挥车辆装备出库，一线排开，不紧不慢地开始擦拭保养起来。不一会儿，干部们便三三两两的凑到一起，有的双手擦在裤兜里抽着烟，有的聚在一起打哈哈。
　　不大一会儿，老韩来了，穿了身迷彩服，挨个车库转了一圈，便没见人影。
　　大家依旧按部就班各干各的。
　　突然，一阵紧急集合的哨声响起，＂全营集合！＂只听有人高喊。
　　各连迅速整队，喊着口号，在车场中央列队完毕，老韩早已在前方站定。值班连长再次整队，向老韩报告＂营长同志，全营集合完毕，应到426人，实到426人，请指示！＂
　　＂稍息＂，老韩慢悠悠地回了个礼，不紧不慢地走到队伍前方。＂同志们，稍息！孔子曰，宁可千日不战，不可一日不备……＂
　　操，这跟孔子有什么关系？老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同志们，利用车炮场日的间隙，我们集中组织20分钟的战术动作观摩，检验一下前期的训练水平。全营分组实施，由我统一下达口令。全营注意，班长以上人员，出列！＂
　　班长以上人员听到口令，分别转身退出队伍，跑步至队伍前方，面向指挥员立正待命。
　　＂以三连连长为中心，人与人之间间隔一米，向中看------齐！向前看！＂老韩下完口令，向右后方跑出三十余米。站定后，继续下达口令，＂班长以上人员，注意听口令，低姿匍匐，准备！＂
　　好家伙！穿迷彩服的闻令而动，左脚向前一大步，身体前倾顺势卧倒，屈右腿，伸左手，身体紧贴地面，做好前进的准备…….
　　剩下几个穿常服和皮鞋的干部，兀立在队伍中间，面面相觑，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准备＂，大约过了10秒钟，老韩再次下达口令，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
　　几名干部有人坚持不住了，极不情愿地趴了下去，剩下的也相继陆续卧倒……
　　＂目标正前方30米，低姿匍匐，前进！＂老韩没有丝毫犹豫，下达了口令。
　　穿迷彩服的干部骨干，按照低姿匍匐的动作要领，争前先恐后地朝前奋力运动，个个动作敏捷，地面响起一阵＂丝丝＂的摩擦之声。
　　可怜几位穿常服的干部，刚刚烫得笔挺的毛料常服，擦得油亮的皮鞋，与刚刚被雨水滋润，上面还飘着点点车辆油渍的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简直惨不忍睹！
　　这一招可真够狠呀！自此，解决了干部与战士＂五同＂的问题。
　　我不得不重新认识老韩了！
　　说实在的，别看他个子小，点子还真不少，特别是抓军事训练是把好手。老韩脑子活，肯钻研，带领全营干部骨干创新训练方法，管理上也很有一套，干什么都能扑下身子，当年我们营全面建设就打了翻身仗，年底被师评为＂先进营＂。
　　第二年四月的某一天，驻地突然刮起了沙尘暴。从傍晚开始，狂风象脱了缰绳的野马，肆意地呼啸奔腾，漫天的沙尘裹着柳絮，无情地在空中横扫，天空已是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窗户被抽打得＂哐当哐当＂直响，老天爷似乎是发了疯，世界末日仿佛即将来临。
　　大约午夜时分，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的哨音惊醒。大家赶忙一弹而起，慌乱穿衣下床。不出10分钟，全营全副武装在院子中间集合完毕。此刻大风稍有缓和，营指挥车的大灯斜照在队伍前方。
　　只见老韩跑步至队伍前方立定，手里举着喇叭。＂同志们！驻地大风口镇棉麻厂，因大风失火，形势非常紧急，接作战值班室命令，命我营火速前往支援，配合消防中队灭火！＂
　　＂同志们，孔子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老韩停顿了一下，＂大家跟着我，把你的双手擦进裤兜！＂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老韩要干什么。
　　＂擦进去没有？＂
　　＂擦进去了！＂大伙儿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将手擦进了裤兜。
　　＂双手向中间摸一摸＂
　　＂看看你那两个蛋还在不在！＂
　　……
　　全营一片沉默，操场上只有风的呼啸声。
　　＂在不在！＂老韩吼道。
　　＂在！＂全营官兵齐声高应，回音响彻夜空。
　　＂好，那说明你们还是个男人！今晚的任务非常艰巨，非常危险！多话不说，三点要求，一是顽强拼搏，二是听从指挥，三是注意安全！大家能不能做到？＂
　　＂能！＂声音再次响彻夜空，我顿时感到浑身血脉偾张，汗毛都竖了起来。
　　＂登车出发！＂老韩今夜声音无比高亢，动作干脆利落。
　　那天的救火战斗异常艰难，也是异常凶险，老韩提着喇叭在一线靠前指挥，上蹿下跳，最后嗓子都喊哑了，官兵们个个英勇顽强、奋不顾身，所幸的是天亮前圆满完成了救援任务，全营人员无一伤亡，只是老韩的眉毛被火苗燎得精光。
　　十月份，我被抽选到军区参加基层干部集中培训，集训队实施封闭式管理，很少能和连队联系，中间好不容易通过集训队总机要了个长途电话，连队几个人轮番抢着电话和我聊了起来。
　　＂老韩可能要升啦，听说都报上去了！这家伙，别的没啥，就是烦他一讲话就是孔子曰，你说孔子他闲得慌呀，他说过那么多废话吗？你啥时间回来呀？回来请喝酒哈……＂
　　三排长在电话里打着哈哈，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据说他马上要当副连长了，命令就在这几天宣布。我们营里当年再次被师里表彰为＂全面建设先进营＂，看来老韩提升是板上钉钉了。
　　翌年五月，集训终于结束，我如释重负，恨不得马上飞回连队。
　　三排长，此刻已是副连长，在长途车站接上我，我俩高兴得拥抱在一起。在回连队的路上，我急切地问东问西，就想知道营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儿。
　　＂老韩呢，提了吧？调到哪儿去了？＂我急切地问道。
　　＂走啦！转业了……前几天刚刚走！＂副连长悠悠地答到。
　　＂什么？走了？你上次不是说他要提升了吗！＂
　　＂唉，据说是得罪了军区某个领导，领导的外甥在咱们营里当兵，上面下了个提干的指标，其实就是给他的，老韩硬是顶着不上报，最后报的是咱们连的孙志武，各方面条件都硬气！＂
　　＂他这是较的什么劲呀＂我回应道。
　　＂师里找他谈了几次话，老韩就是不听，不过好像听说转业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走之前全营召开了一次大会，老韩在会上讲了很多，他说，孔子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给全营官兵道歉，他说，当年泔水桶里那半个馒头，是他扔的！＂
　　咳！这个老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