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营洲照旧的照（小说）

　　照旧的照
　　吴营洲
　　一
　　她说她姓照，照旧的照。我说，百家姓上有这字吗？她说，有没有额不知道，额就知道额姓照，额爹姓照，额爷爷也姓照。我笑着说她，瞧你额啊额的，你家住在黄土高坡那嘎达吧？她诧异地望着我，额滴神啊，你咋知道的涅？我说，傻子都知道。
　　我是买书时认识她的。她在一家书店打工。她说这家书店的老板是她爷爷，但不是亲的。她额啊额地解释了半晌，额也没闹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有几竿子才能梆着。
　　她的个头不矮，一米六几吧，但一看就是个孩子。她说她还不到十六呢。我说，你这里这么多法律书你读过吗，你爷爷是违法的你知道不？她说，额爷爷咋违法啦？我说，雇佣童工。听后她笑了笑，不再理我，去忙她的了。
　　此后她每次见到我，总是点头笑笑。很纯净很稚气的那种。我每次见到她，总是半开玩笑地喊她照旧的照。
　　二
　　我开着一家小餐馆。餐馆很小，只有八张很小很简易的长方桌，卖些面条炒饼水饺等等家常饭菜。小餐馆不好干，平时没人进，等到了吃饭的点儿，进来了人又没地儿坐了。又没雅间。不如开酒楼。可开酒楼咱不是没资金没后台吗？
　　我的餐馆离他们书店不远。不忙的时候我就去逛书店。逛归逛，但我很少买。我平时也不大爱看书，不就是闲着无聊吗。
　　照旧的照后来也常来我的餐馆。有时吃碗面条，有时和我的小雇员闲聊。当然，和我聊得最多。
　　她告诉我，她是双胞胎，她有个同胞妹妹，正在家里读高中呢。我问她，你怎么不读？没考上？她白了我一眼，说她家里穷，供不起俩。她说她的父母有偏向，喜欢她妹妹，不大喜欢她。
　　恐怕所有的父母都有偏向。做子女的最怕父母有偏向了。但有了，谁也没招。
　　照旧的照虽是初中毕业，读书不多，但很懂事，很聪明，很乖巧，每次见到我，总是笑着和我打招呼，你好。
　　三
　　我们这排临街的门市，挨着政法学院，学生很多。他们书店的生意很红火。去的主要是学生。卖的主要是试卷。模拟的，仿真的，也有全真的。一套一套的。有英语四六级的，也有公务员考试的。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来的。有回看到一套卷子，上面印着申论俩字。啥是申论呀？我硬是愣了半天，也没想清楚。
　　我感觉现在的书我是看不懂了。说实在的，现在的书，哪个字我都认识，我都会念，就是连到一块不知道说嘛呢。我记得我小时候学的语文书第一课是，人手足，口耳目，山石水田土。英语书第一课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现在早没人学这些了。我感觉我被时代淘汰了。
　　在书店里，我看着政法学院的那些学生，一个个都是那样的风华正茂，心里微微地有些妒忌。令人觉得年轻真好。
　　没有顾客时，她就同我闲聊。一旦有人进来，她就不理我了。年轻人间自然话题更多。
　　当然，有顾客了，再聊闲天，她爷爷就会训她。
　　四
　　我觉得，照旧的照年纪虽小，但很踏实，很牢靠，算账清楚，也快。性格也好，高兴不高兴的，在人前从没流露过，更没跟顾客耍过脾气。几年下来，她的爷爷换了一个又一个的雇员，却一直没有辞她。这，并不全然是血浓于水的缘故。
　　照旧的照倒是一天天地出落成大姑娘了。那天我看到了她的一张照片，不是证件照，有点艺术照的味道，微微地低着头，一个脸的侧面，颇有点像林黛玉。俗话说，十八无丑女。此话信然。年轻就是美。
　　有时候见到她，我就对她开玩笑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
　　她笑笑，并不多说什么。
　　没事的时候她就看书。什么书都看。有时候我就对她开玩笑说，现在的大学生也没你读书多呢。她笑笑，依旧并不多说什么。我说，有一句话，叫做无聊才读书，这是说我呢，我就无聊，所以老来翻书，但你可不能这样啊，于你吧，也有一句话，我可免费送你啊，就是，有书好好读。
　　五
　　这年，放过暑假之后，感觉好一阵儿没见照旧的照了。我便问照老板，你孙女呢？照老板说，回家了。
　　又过了一阵儿，还是不见照旧的照，我又问照老板，你孙女咋还不来呢？照老板说，不来了。
　　哦。
　　看出照老板不愿多说，我也不便多问了。
　　又过了好一阵儿，我才听人说，照旧的照是结婚走了。
　　我惊讶地问，她才多大啊，够年龄吗？
　　那人说，照旧的照在书店里认识了政法学院的一个学生，等那学生毕业时，就跟着跑了。她的父母不同意。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况且也是鞭长莫及啊。
　　六
　　一晃两三年过去了。
　　那天，我在照老板的书店里，重又看见了照旧的照。忙问，照旧的照，是你吗？啥时候回来的？
　　她低头笑笑，然后说道，你好，你还记得额呢？
　　我说，额咋不记得？额是看着你长大的呢。
　　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然后说，你咋这胖了？
　　我瞪她一眼，说道，几年不见，你怎么这样不招人待见了啊？当着秃子不说光啊亮的你知道不？不过，现在的我，喝口凉水都长膘，没招啊。
　　她呵呵一笑。
　　我说，你现在怎么样？小日子过得可好？
　　她重又忙着整起了书，没有答话。
　　我对她说，下班后，去我餐馆吧，请你吃顿饭。
　　她点点头。
　　七
　　照旧的照到我餐馆时，已是九点多了。顾客都已去了。我对厨师说，你简单炒俩菜，回家吧。
　　照旧的照坐在我的对面，微微地低着头。我望着她，重又想起了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额姓照，照旧的照。不禁一笑。
　　我打开一瓶特啤，倒了两杯。她举起来，和我碰了一下，抿了一口，然后就随手放下了。接着我就看到，她的泪水，扑簌簌地就流了出来。
　　我怔怔地看着她。
　　她说，她跟那个大学生结婚了，感情说不得好也说不得不好，主要是自己想找个家，想有个归宿。结婚后，很快就生了个女儿。可是，他们村里风俗不好，老是打老婆。不打老婆的人就会被人瞧不起。所以他也打。他打的时候，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以及四邻八舍的，都到院儿里来看。像是在看耍猴的。打得不狠都不行。她说，额真的给打怕了，一见他进家额就浑身打哆嗦。打完额后他就拿着个马扎子到老榆树下去和人下棋。那个庄子，谁家都是这样。额开始还能忍，还想忍，可后来实在忍不下去了，额就带着孩子跑出来了。你说说，一个学法律的大学生，还在公家上班呢，咋就不懂法呢？
　　她又抿了一口啤酒，问我，你们这儿咋这风俗呢？
　　我支支吾吾地说，额也不是本地人。
　　她不瞅我，似乎也没有听到我的话，管自从包里掏出了一盒烟来，抽出一颗，点燃，抽了起来。她知道我不抽烟，所以也不让我。我倒是第一次见她抽，暗暗地有些惊讶。她把烟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很娴熟。看上去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修炼出来的。看上去也有一种历尽沧桑的落寞。我知道，抽烟的女人心里都苦，可我没有说，只是看着她。
　　她说，她把她女儿送给了她的父母由她的父母抚养呢，她说她现在还没办离婚手续呢，她说她丈夫曾经找过她但她真的不敢再跟那个人回去了……
　　八
　　此后再在书店里见到她，依旧见她浅浅地笑着。只是话少了，一有闲暇就抱着书读。进进出出的人，没人知道她内心的苦，也没人知道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老板虽然是她的爷爷，但她毕竟是个打工的，挣得不多，可她每个月都要把大部分的工资寄回家去。她把她的一切消费都压到了最低。她说她不跟那个男的即她的丈夫要一分钱。她要独自抚养她的女儿。
　　打工的收入自然不够必须的日常花销，此后不久，我便见她不再给她的爷爷打工了，而是自己干起来了，专门给一些学校的图书馆或教材科送书。
　　一个女孩子骑着自行车全市跑，和各类有点小权有点小头衔且都自我感觉不赖不赖的且都有点小贪小腐的人打交道，其中的种种苦涩唯有她本人清楚。
　　闲暇的时候，她也常来我的餐馆坐坐。倘若还有闲暇，我们就一起喝点啤酒。
　　每次见到她，我还是喊她照旧的照。我说我改不了了。她听后笑着说，随便吧你。
　　我对她说，我们这里有个歇后语，叫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她笑着说，额们那里也这样说呢。
　　有时候她高兴了或心特烦了，就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唱起他们家乡的小曲。她说，在额们老家，这种小曲通常叫酸曲，你可别笑话额啊。
　　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我和你，本来咱二人没关系，干妹子，好人担了些赖名誉。
　　一朵鲜花生的巧，过路的君子瞧一瞧，有心回头和你交，又怕伤了鲜花的苗……
　　一次她对我说，你也唱一个吧。我说我五音不全，别把鬼招来了，有个小品里不是说了吗，人家唱歌要钱，你唱歌要命。她说，算了吧你，那天额还在书店听你唱了一句呢。我吃惊地问她，我唱啥了。她说，好像是把窗儿打开，让月亮进来。
　　我想起来了，那天是我一时忘形，哼了这样一句。其实我也揍会这一句。
　　九
　　那天我去地税局交税，见一小轿车悄然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了一男一女，径直进了一家会馆。当那扇旋转的玻璃门合上的那一霎，我认出那女的就是照旧的照。
　　那男的三十出头，西服革履，油头粉面。
　　没想到晚上她就到我餐馆来了，对我说，前些日子额学了一回雷锋，结果今儿被人回请了。
　　看上去她很兴奋。不知她是为自己的学雷锋事迹，还是被人回请了。
　　她说，前几天，她在路边捡到了一个档案袋，打开一看，是一桩经济案的卷宗。从这卷宗里，她揣测丢失者是个律师，里面有地址有电话，于是她就试着联系了一下，结果还真是那律师丢的。她把卷宗还给了律师，律师当即掏出一沓钱给她，她是死活不要。后来律师非要请她吃顿饭，她推辞了半天，最后同意了。
　　我说，请你吃顿饭是应该的啊。
　　她说，把东西还给人家也是应该的啊。
　　我说，那是那是，看上去那个律师挺帅的啊。
　　她说，你看见了？
　　我笑着说，赶巧了，不过，据我所知，人们对律师的印象可是普遍不好，你可要当心啊。
　　她说，为什么呢？
　　我说，有个说法，说有德而无智的人，叫憨大。憨大就是傻，就是老实。老实就是没用，没出息，窝囊。人活在世上不能太老实。太老实了就会被人欺负。但有智而无德的人呢，就是律师。凡是做律师的，都很聪明，都智力过人，但都没有道德，没有是非标准，谁给钱就替谁辩护。有个笑话，是说有个地方，专卖各种人肉，其中，数律师的肉贵。知道为什么吗？卖肉的人说，这些肉中，数律师的肉脏，洗起来特费劲，你知道用了多少雕牌吗，所以就数他贵。
　　她听罢笑着说，你就瞎编吧你，这个段子额在一本书里看见过，说是数政客的肉最贵，因为数政客的肉脏。额还看见这样一个段子呢，说是有个地方专门卖各种人脑子，其中数政客的脑子贵，人们不明白了，纷纷问为什么呢，卖人脑子的那个人说，政客们哪有脑子啊，额攒这点容易吗？
　　她说罢，我俩都笑了。餐馆里几个顾客也笑了。
　　笑罢她问我，律师得罪过你吗？咋这恨律师呢？
　　我说，我这不是给你提个醒吗？天底下哪有好人啊！
　　她笑着摆摆手，跑出了我的餐馆。
　　十
　　此后很长时间，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知道她忙。
　　其实我也忙。我的餐馆生意虽不好，半死不活的，但也得有人照应，也离不开人啊。当然，逛书店的时间还是有的。主要是离得近。
　　在书店，我从来不看正儿八经的书。看那些经典名著，多累人啊。我就爱翻野史趣闻，名人八卦，然后现趸现卖，和顾客们瞎聊，显得我知识挺渊博，挺有学问。新书我也看，可只看前言后记，然后再和别人显摆自己。有时候也翻翻杂志。我最喜欢翻的杂志，就是《安》《瑞丽服饰》《世界服装之苑》啥啥的。看看别人的卧室浴室是如何装修的，内衣内裤都穿啥样的，以及美眉用的那些美甲美唇的工具们。这些都是咱在现实生活中看不到的。
　　那天，主演过林黛玉的那个陈晓旭故去了。电视里在播相关新闻，并配有陈晓旭的许多玉照。剧照便装照都有。此时，恰巧照旧的照路过餐馆，我对她说，你看看人家陈晓旭，虽然年纪轻轻地就去世了，但也值了，把个黛玉给生生地演活了。
　　她听后，撇撇嘴，切了一声。然后问我，你读过《红楼梦》吗？
　　一时间问得我颇为惶惑，忙说，翻过，但不是很喜欢，里面的人整天哭哭啼啼吃吃喝喝神神道道磨磨叽叽婆婆妈妈苟苟且且浑浑噩噩的，没劲透了。不过，我倒是喜欢里面的龙袍鱼翅白雪红梅老蚌怀珠生烤鹿肉笼蒸螃蟹西瓜盅酒醉鸡花篮鳜鱼卷啥啥的，只可惜我的餐馆太小，做不了。
　　她说，算了吧你，别三句话不离本行了，你的餐馆再大你也做不了，那是文化，你有吗？说实在的，额还真不喜欢陈晓旭演的黛玉，好像黛玉真的就是个整天穿着孝服一副可怜楚楚的样子似的。其实不是。你瞧书里的黛玉，坐的是湘妃竹墩，喝酒用乌银梅花自斟壶和海棠冻石蕉叶杯，冬天穿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身披大红羽纱白狐里大褂，腰系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何等亮丽！还有，黛玉的衣服都是香熏过的……她是该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决不拘束自己，不像李纨妙玉那样被迫过清心寡欲的生活，不像湘云要回家做家务到半夜，不像探春凤姐要承担起管家责任，同时也不像迎春惜春那样平庸无闻。黛玉不但善于享受生活，而且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春花秋月，样样都在她眼中不曾错过。能玩的人往往是有品位的人，她给凸碧山庄和凹晶馆起名，用数凹晶馆水廊的柱子决定做诗的韵律等，这都说明她不但能玩而且玩得别出心裁，难怪湘云虽跟她吵闹但总马上和好，虽赞宝姐姐待人好，可更多是愿意跟黛玉一起玩，因为林姐姐实在是太cute了！而且黛玉也善于找乐子，也很幽默，经常跟宝钗合说个相声什么的……唉，这些说你也不懂。
　　我瞪大眼睛瞅着她，惊讶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读书读得咋这细悟得咋这深呢。
　　她说，这么多年，额一直和书打交道，熏也熏出来了，哪像你，一身油烟葱花大蒜味，哈哈哈哈。
　　我说，嗨嗨嗨，照旧的照，你这孩子，咋这没大没小呢！
　　她忙笑着说，该死该死，你忙你的吧，还有人等着要《物理中考模拟试题》呢，我还得赶紧送去呢。
　　十一
　　有天晚上，夜色已是很深了，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一接，听出是照旧的照。
　　她问我，你在哪儿呢？
　　我说，我能在哪儿呢，餐馆里啊。
　　她说，你能出来一趟不？额想吃串儿了。
　　我说，你在哪儿呢？我去找你啊。
　　我匆匆地骑上车前去找她。走不多远，便见她从她的住处出来了，正一步一步地迎着我走呢。那样瘦削的一副身影，在昏暗的路灯下踽踽而行。我停住车，对她说，你上来吧，我带你。她犹豫了一下，随后就坐在了后车架上。感觉她跟树叶似的，轻飘飘的。走着走着，我突然感觉有一只手臂轻轻地揽住了我的腰，我一摸，恰是她的手。她的手很凉。骨子里透出的那种凉。我突然想起了民间的一种说法，手凉没人爱。可我没好意思说出来。
　　我和她来到一处路边的烧烤摊。要了一盘毛豆，一盘煮花生，几串肉，几串筋，两扎啤酒。
　　她说她女儿一岁多了，能喊妈妈了。她说她女儿喊妈妈很有特色，跟个大人似的，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妈，妈，妈，妈，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妈妈妈妈地连叫。她说她女儿总是在电话里妈、妈、妈、妈地喊她，可她回不去。她说她见不到女儿。她说她女儿天天抱着她给买的唐老鸭睡……
　　她说她的父亲，贷款承包了一口油井，刚刚打出油来，政府就把小油井们给取缔了，结果他们家赔了个一塌糊涂，父亲整天抽烟，母亲整天掉泪蛋蛋……
　　她说她的丈夫一直没有来找她，离婚证还没有领到呢，可她实在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然而这样拖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呢……
　　她说，那个律师，对她很好，说的话总是让她耳热心软，总是请她吃饭，还经常带她去他家。到了他家，他就对他妻子说，这是个客户，打官司的。律师的妻子一见，忙不迭地寒暄两句就换衣服出去了，然后律师就拉着她上床……
　　说话时，她管自剥着毛豆，并不看我。路灯下的她，脸色苍白。周围的嘈杂与她无关。似乎我也与她无关。
　　后来，我送她回去。当我们行至她所居住的小区门口时，她执意让我停下。停在了马路对面。小区很大，夜色很沉，我说我送你上楼吧。她说不了不了，你快回吧。然后，她轻轻地抱了我一下，转身便走。小跑的样子。瘦削的身子像个影子。进大门临拐弯时，她扭回头冲我挥了挥手，随即一闪便不见了。
　　十二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不知她去了哪儿。
　　凡是认识她的人，包括照老板，我都问过了。都说不知道。
　　我的餐馆依旧开着，我的电话也依旧在，可是多少年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瘦削的身影，我再也没有从电话里听到那句：你能出来一趟不？额想吃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