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治之春理想主义者的自焚

　　我以为自己是善良、童真、机敏的有机体，在与某些人比对时才发现原来我是狡诈、世故、迟钝的混合物。世界可以以我这样的青年人为主体，但不能完全以我们为依靠。在拥挤的现实面前，理想主义者前途未卜。他们像化石或陨石，总之从遥远的岁月中长途跋涉过来，心上刻着童年时代的艺术作品。时间将过去的我们埋葬，又孕育更为成熟与精明的我们出来，理想主义者是在这场成年仪式上侥幸逃脱的人，企图用一副成人皮囊蒙混过关。但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是幸运还是灾祸，他们内在的格格不入依然会泄露。日光照耀下，他们善良、童真、机敏的孩子模样，没有缺损，保存完好，使常人惊诧。
　　虽然我们可能没有
　　我们想要的所有糖果
　　但我们可以吃新鲜的、干净的微风
　　喝美丽的、桃色的朝阳
　　在树林或田野
　　我常常看到
　　破烂的衣服成为
　　最好的天鹅绒、毛料
　　或是镶满钻石的衣裳
　　这些美丽的食物和衣服
　　是我最喜爱的
　　来自彩虹和月光的礼物
　　理想主义者宫泽贤治的诗句在广阔而贫瘠的土地上飞，企图给为它折腰的农民遮阳和带来一点甘霖。可惜理想并不总能等同于物质犒劳，即便能，也要考虑那些人是否有兑现资格，绮丽的诗句、缥缈的意象、晦涩的暗示，在宫泽贤治那里它们是支撑生命的物资，而在需要真真切切的粮食的农民那里，它们是无所事事者的荒诞玩笑。
　　宫泽贤治低头看向土地，期待他的灵感化肥催生出富饶的生命作物时，人们以为他又在做关于摸不到的天空的白日梦。孤独是他在这片土地中收获的唯一的果实，但理想是永不枯竭的风雪，拉着他疲惫的身体奔跑。在《贤治之春》里，宫泽贤治一直在跑，顺着他空想出的铁轨，留下他实在的脚步。将近九十年后，依然没有人能追上他。我们像《银河铁道之夜》里的乔班尼，渴望与康贝聂拉同行，最终碍于生命轨迹的不同，只能在目送他走向天际后，回归自己的生活。
　　理想主义者无法在追求实效的土地上生存，但他会燃成银河系中呛眼的天蝎之火，被人看见。孤独的心象素描艺术家
　　《贤治之春》是通过意识流手法再现宫泽贤治一生的作品，我把它的部分内容看作是对他＂心象素描＂创作方法的图像化处理。宫泽贤治不想以＂诗集＂二字定义自己的作品，大概他知道自己是非一般的诗人，或是不愿做一般的诗人。关于心象素描，古川彻三是这样解释的：在心象素描之前创作的那些短歌以及后来的文言诗所显示的那样，对宫泽贤治而言，古典的形式是驾轻就熟的。之所以采用那样的形式，是因为他要捕捉的是若不用心象素描的形式就无法捕捉的东西。
　　听起来玄乎，可以结合字面意思和古川彻三的观点再理解一次。心象可以理解成在心上生成的风景，与脱离世界的胡乱想象不同，后面连接的素描暗示它是一种对现实风景的折射。即不是对现实世界的一五一十的重现或完全否定，而是经由心理的加工重新生成的拼接风景。
　　将宫泽贤治这种创作手法形象化的《贤治之春》就成了现象与心象的合奏。他看过铁轨，也经历了妹妹的逝去，便在现实中融入了他自己的向往——追着坐在火车上渐行渐远的妹妹，直到她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又或者，他坐在濒临枯竭的河床边上发呆，看见在土地上挥汗如雨的灾民，又回忆起加纳拒绝再与他同行的话，心中奔涌急流的暗河翻腾而出，饿殍浮于水面，恶魔在拖拽人间下坠。现实的素描片段在他心里重新加工，组合成一幅能够体现他心中景象的画卷。
　　宫泽贤治的心象素描创作法跳脱在人们的审美与理解之外，《爱与修罗》无人能懂。在《贤治之春》这部传记类动画电影中，猫形人宫泽贤治理解与认同了这份创作上的孤独，他说：我知道有些部分比较难懂。不过还有一部分甚至更难，连我也不懂。
　　不去写能让他人读懂的东西，也不去写自己完全领悟的东西，他的孤独不可避免。孤独的生态文学写作者
　　生态文学，又是一个专业术语，但它比较容易懂，是把自然万物放置人类发展的前景中，与人平起平坐的创作理念。赋予自然万物人的生命、情感和智慧等是强化自然地位的创作手段，目的在于唤起施加工业伤害的人的平等意识。
　　宫泽贤治童话创作生涯的开启得益于他的生态理念，童话是他在描绘自然之美时被灵感自动匹配的表现形式，因为要在文字中构建自己的理想世界，不论真假的童话能够满足他的艺术设计。
　　《要求多多的料理店》中，自然的狂风与文明互换位置，取代了机器与猎枪的角色，扫荡了绅士们的体面和尊严。山猫变身张开血盆大口的食客，想要将人一步步拐入陷阱。文明与自然，对应加害者与受害者的关系，在现实中，机器的开荒代表文明对自然的侵占，绅士的猎枪象征权利对动物的残害。宫泽贤治显然也意识到了二者一进一退时所要引爆的危机。于是他颠倒了位置，将习惯了在无知中屠戮希望的人，又在无知中被自然反噬，带有善恶皆有报的警世意图。
　　在《贤治之春》中，宫泽贤治的环保意图没有那么强烈，但生态文学的创作特点依然鲜明。他会引领孩子去了解不同的生命形态，去聆听石头的声音。生命不再停留于心跳、思考上，即便是一动不动的东西，也有呼吸的痕迹。这当中其实又渗透了一些《法华经》里的思想——众生有灵，草木有情。宫泽贤治的信仰通过笔触流露了出来。
　　把一朵花、一块石头等同于人的宫泽贤治又是孤独的，他是同龄人及长辈眼中的疯子，他的思路只有在学生那里还算行得通。因为他与孩子，本质上有太多共同之处，都是尚对世界存有好奇与敬畏的纯美之人。孤独的法华思想坚持者
　　宫泽贤治信奉法华宗，对《法华经》思想的汲取除了前面提到的生态理念，还有善恶观。众生皆有佛性之后跟随的，是众生皆有圆满的可能。因果有轮回，善恶为一体，是一个人人性中的两面，虽然对立，但是不可分割，应该承认与接纳这种关系。就算心中曾经有恶，但只要能迷途知返，便有成佛的可能。在对善与恶圆融通透的理解中，有众生都能走向幸福的希冀。
　　《银河铁道之夜》中，人们就蝎子到底是益虫还是害虫争论过，有人说蝎子有毒，蜇人后会致人死，因此有害。也有人持它是益虫的观点，小天蝎以吃虫子为生，有一天被黄鼠狼追赶，误入井中。被淹死前向上天祷告：至今为止，我不知吞食了多少生命，所以今天才会被黄鼠狼追得这么狼狈……神呀，请收到我的心愿。让我不要死得毫无意义。就让我用自己的生命，让其他的生命得到幸福吧！
　　从此小天蝎就成了天空中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星宇。天蝎的故事中有善恶有报的训诫，即以其他生命为食的天蝎最后也会成为黄鼠狼的食物。但又有＂放下屠刀就能成佛＂的慈悲，天蝎临死前的许愿是它身上佛性的显扬。同时这个故事也带有牺牲自我来成就全人类的奉献意味，宫泽贤治的一生，也像天蝎一样燃烧自己。
　　《贤治之春》中，宫泽贤治辞去教师一职，走向农田，前方是阳光笼罩一片的金色，象征他以血肉之躯走进为民众谋求幸福的事业当中去了。事业的最终结果证明宫泽贤治的努力是徒劳无功的，他的努力对抗不了天灾人祸，但与衰微的现实形成对比的是他永不屈服的理想。在辛苦培育出的蔬菜被村民偷走了之后，宫泽贤治对愤怒的学生这样说道：你很辛勤，努力耕作。你很小心，种植蔬菜。然后我们吃了它们。我们偷了蔬菜的生命。这有什么不同？
　　人皆有恶，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窃取生命，本质上没有多大不同，他为这普遍存在的恶感到羞愧，而又尊重它的存在。
　　当宫泽贤治得知自己的学生偷了东西时，他带着他一直向前方走去，直到山顶的尽头。站在悬崖边上，宫泽贤治对那学生说：直到尽头，你没有逃跑……从现在开始，让我们成为真正的兄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做你的兄长，我可以给你任何东西。我的月薪只有90元，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全部给你。如果这还不够，你只要告诉我。即使要我去借钱，我也会借来给你。
　　为了不让他的学生偷窃，他选择给予，他相信自己的燃烧能够唤醒被恶蒙上了眼睛的人心中尚存的善。为了让那片遍布饥荒的土地上能留住像他学生这样的鲜活生命，他又选择用贡献自己的方式来改善所有人的生活。他从还算富裕的当铺之子，变身成灰头土脸的农民。
　　没有全人类的幸福，就没有个人的幸福。这句话，在宫泽贤治离开后回响了很久。孤独的农业改革实践者
　　宫泽贤治是命运的叛逆之子。他出生于日本贫困县——岩手县，那里灾害频发，农民饥苦。生活在比温饱更富裕一点的家庭中的宫泽贤治天性中充满悲悯的情怀，时常在比较中为自己的富足感到羞惭。适者生存的进化法则被安心过自己的平常人视为寻常，对他来说却难以接受。
　　如果只在乎自己，那么人人都有生活得更好的可能。越是与自然、他人纠缠不清的人，越难以以决绝的态度摆脱良心的束缚。
　　带着对世界的牵挂，宫泽贤治想凭一己之力改造农业。《贤治之春》中有对他各种农业改革方案的描写，他不仅与农民同耕同食，还致力于讲解农业生产及化肥知识。除此以外，他的理想社会中不能仅以果腹为追求，他试图通过种花，召集孩子练习乐器等有文艺倾向的活动丰富生活。
　　可他的理想国建设图纸，农民是看不懂的。自然灾害重新袭来，抵消了化肥的催育。饥肠辘辘的人也根本无暇嗅那些花，或者听他的音乐会。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分歧是他跨越不了的鸿沟。
　　这样的宫泽贤治被理解为不务实的幻想家，是因为在文学创作上郁郁不得志而变着花样折腾土地与农民的人。理想主义者的梦是开在天上的星光，只能被人仰望，但无人会尝试摘取。但理想主义者又永远比常人高大，当众人务实地踩踏在土地上，坚定地追求现世的梦想时，宫泽贤治会伸出双手，撑起头顶混沌的天空，他的力气不是盘古身上的那种神性，而是人性与灵性的和鸣。
　　理想无用吗？并不是，只是追求更加务实的生活的人往往等不到理想开花结果的那天，又或者认为理想的代价太大，负担不起。宫泽贤治只能一个人喝风饮露，一个人用松针泡茶。这是他心甘情愿且沉浸其中的选择，尽管孤独，但是富足。
　　小川未明、新美南吉和宫泽贤治这三个人经常并列出现，尽管风格不同，但因为都写童话，所以都被称为过＂日本的安徒生＂。三人当中，论童话，我最喜欢新美南吉，清澈徐缓，有淡然的甜美。小川未明的我只读过几篇，说不上喜欢，不过觉得他最烂漫，论这一点，应该最像安徒生。至于宫泽贤治，我无法一次性读懂他，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缭乱、诡怪。结合他生平再来读，会发现他实在了不起。他未完成的作品不妨碍人们对他释放彻底的爱，他未完成的理想也不影响他的非凡。
　　他比新美南吉在人间多停留了几年，但并没有得到比后者更多的善意。与新美南吉生前在文学成就上更能被看见相比，宫泽贤治落寞一些，人们不理解他的心愿，《赤鸟》拒绝过他的投稿，那些故事在他去世后才大放异彩。
　　我总觉得宫泽贤治更像梵高，赤子之心像，生活境遇像，对理想狂热与不竭的追求更像。
　　一个是璀璨的明星，一个是炽热的蝎火。不知道二位能不能在天上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