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俊发 文稿来源:蝶语兰心 一
无论人事沧桑,世态炎凉,季节的轮回,仍按其故有的规律进行着。过了惊蛰,天气明显暖和了许多。在靠近长稔塬的程马村,有座宽大的农家院落,院内只有靠西墙的三间厦房,阳光洒满院子。绑在东西两棵树间的麻绳上,晾晒着几条被褥。荷花拿把小笤帚,轻轻拍打着被褥上的尘土。可以看出,这些被褥虽是用过多年的旧物,却都拆洗得干干净净。 荷花晒好被褥,进屋搬出一把木椅,放在靠墙向阳背风处,然后从屋内搀扶出一位双目失明腿脚不便的老妇,让她坐到椅子上晒太阳。安置好老人,她给自己提出一个小木凳,坐在了老人身旁。 她对老人说:"干妈,天暖和了,多出来晒晒,对你身体有好处。" 老人拢了拢了花白的头发,动情地说:"荷花啊,真是老天有眼,把你送到了我身边,我才有了这福分。以前村上轮流派人来,只做两顿饭,再啥都不管了。有一次我不小心栽倒了,爬不起来,就在脚地睡了一晚上。唉!真该感谢你呀!" "干妈,不说那些了,都过去了。其实,是我该感谢你才对,不是有你,我咋能在这里落脚哩。" 俩人的对话,使荷花又一次想到了她来到这里的那段经历。 去年,她在不得已时情急投河,落水后求生的本能,使她奋力划水,游向南岸。幸好恰逢渭河枯季,河面不宽,河水不深,斜向东南不远,脚下触及河底,水越来越浅,她在一个缓坡处爬上了河岸。站在岸边,她先简单拧了拧身上的衣裳,低头发现脚上的鞋丢了。她脚穿着薄薄的袜子,走向岸边的大片麦田。天色阴暗,不见星月。看了看四周,她记得这里有河北人在南岸种地盖的几座房子——当地人称其为吊庄。这些所谓的吊庄,只在收种大忙时使用,平常绝无一人光顾。她现在急需找到这种房子,以求暂时存身修整,然后再为下一步行动作打算。 在水里时并不觉得怎么冷,现在出水上岸,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不住地滴着水,脚上无鞋,浑身发冷打战,牙齿磕得咯咯作响。她尽量加快前行的脚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总算找到了一座吊庄。她从地上摸来一块石头,砸开门锁,推门进入。里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摸索着找到了靠墙支放的床板,脚下踩到了一堆可能是以前烧火剩下来的麦草。摸来摸去,找不到最想要的火柴和蜡烛之类的东西。此时此刻,这般境地,如果没有火,她是无法熬过这寒冷的夜晚的。在焦急中,脚下碰到了几块可以供人落坐的大石块,她急中生智,返回门口,找来那块砸锁用过的小石块,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小石块去砸另一块大石头,只三五下,便冒出了火星。于是,她抓一把麦草,放在大石块上,再一下一下地砸着。石块上垫的麦草被砸碎,成了细绒和粉末。在不断的撞击中,终于出现了火星,麦草细绒冒烟起火了。她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小撮麦草,低头轻轻地吹了吹,火苗升起,再加麦草,燃成了一堆足以取暖的大火。火,这可亲可爱的火,可以救命的火啊!火光照得满屋通明。 借着火光,荷花起身关了房门。看看四周,空荡荡的房子,墙角有一个没架锅的泥土灶台,灶台旁的壁龛里,竟然放着火柴和蜡烛。要是早一步摸到那里,哪还用得着击石取火呢。 烤着火,她脱下外衣,拧干后再穿上,站在火堆旁不住地转着身子。身上的湿衣裳冒出了一股股蒸气,慢慢变干,人也不觉得那么冷了。衣服全干之后,她坐了下来。这难得的温暖,竟然使困顿之极的她暂时忘却了一切不幸,反而觉得自己是那么幸运:幸运河窄水浅,幸运找到吊庄,幸运取火成功,简直是个幸运儿了。 她实在太累了,躺在厚厚的麦草堆上,沈沈入睡。她梦到自己刚上小学,晚上睡在母亲的怀抱里,那么暖和,那么舒坦。母亲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哼着甜甜的童谣:"荷花荷花乖乖,睡在妈的怀怀。一觉睡到天明,出门去拾柴柴。……" 突然,她被一阵类似大型飞机掠过低空的轰鸣声惊醒,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这才听出,原来是一群惊飞的大雁,翅膀拍击发出的响声,随之而来的,是群雁的鸣叫声,渐渐远去了。她揉了揉眼睛,从没有糊纸的窗户向外张望,仍然是一片漆黑。 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再也不敢睡去,摸索着给灰堆上加了点麦草,吹了几口气,火又燃烧了起来。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仍然身处险境,不能不尽快筹思后边的行动计划了。 她想,北刘村如果来人寻找她的下落,必然是沿河走向下游,若不想再入魔掌,她只有反其道而行之。另外,还不得不为此而编出一整套的谎言,以求隐姓埋名,应对不测。这时,她以前从二虎那里所了解的一些地名和道路,给她提供了有效的帮助。 天还未亮,她踩灭火堆,离开吊庄,穿过大片麦田,斜向西南方向行进。不知走了多远,走上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路,她断定这应是渭华之间的公路。沿公路西行不远,她拐上一条南去的小路,上了一道又一道小坡,在天色微明时,来到一座不大的村庄。由此南望,近前便是呈现巨大身影的长稔塬,东西看不到头,南望其高可齐天。 双脚冻得发烧,痛得钻心,她实在走不动了,便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坐了下来。 天大亮了,身边的大门一声响,被从里面打开,院内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低头打量一下坐在门墩石上的女子问道:"你是谁?这么早到村里做啥?" 迷迷糊糊的荷花,闻声急忙站起来说:"我来是想寻一口饭吃。" "你是来要饭的?这么早,人还都没做饭哩!" "大叔,我跑了一晚上,先歇一歇。你看我把鞋跑遗了,能不能寻一双旧鞋给我。" 这位大叔注意看了下身边女子的双脚说:"唉呀,脚肿成啥了。你候一阵。"他转身进门,不一会儿,提着一双破旧的棉鞋,丢到地上说:"你试一下,看行不行。" 荷花捡起鞋,坐在门墩上,费力地穿上,站起身来说:"行,行。大叔,太感谢你了。" "一双烂鞋,谢啥哩。能出门要饭,都是些可怜人。是这,我屋人都起来了,你进门坐一会儿,给你弄些吃的。" 荷花跟着主人进了院子。她看到院子很大,二门内是三间瓦房,中间是招呼人的地方,左右两侧分别是卧室和灶房,几乎和自己家原来的布局完全一样。她被招呼坐在一条靠近方桌的长凳上。 在等待饭熟的时间里,通过双方交谈,互相都有了些约略的了解。主人知道这个女子姓赵,叫荷花,是从塬上下来的。因为刚结婚不久,丈夫在武斗中被打死,公婆说她是克夫命,赶她出门,而娘家哥嫂又不肯收留她这泼出去的水,这才不得不出门乞讨了。荷花知道这里是程马村,这家人姓程,夫妇膝下一双儿女,都在附近上小学。 饭后,程叔说:"我两口要上工,娃要去上学,你可以走了。"再三道谢后,荷花走出了大门。 荷花站在村路上,看看左右,不少人拿着农具,向村外走去,而自己却茫然不知该走向何方。正犹豫间,身后的程叔说:"是这,你先嫑走,我到大队部说一下,你在这儿候着。" 荷花再一次坐到门墩上。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向她走来,她随即站了起来。来人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说:"走,跟我到大队部去一下。" 大队部在村子最东头,与村庄之间还隔着宽大的饲养室以及空旷的拴牛场。当时大队部另外还有两个人。后来荷花知道,领她来的人是民兵连长孟万成,另外一个年轻人是会计孟冬明,年龄大的是大队长程振义,是刚进村认识的大叔程振德的哥哥。 在大队部里,她把自己此前说给程叔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听了她的自述后,几个干部让她先到院子等着,他们商量后再作决定。她在院子里听到,会计孟冬明说:"来路不明,叫她走就是了。"大队长程振义说:"她这应算是盲流人员,可以交给派出所,送到收容站才对。"民兵连长孟万成说:"我看不胜这样,咱把她留下来,叫她专门去伺候五保户瞎子老婆。以前派人谁都不想去,轮流去的也管不好。反正是给工分,还是每天五分工,拨一份口粮就是了。干的好了就留下,不好,送走算了。"大队长沈吟片刻说:"也行,这倒是个办法,省得老为派人的事作难了。万成,那你去安排一下吧。" 就这样,荷花被领进了五保户老人的家,有了落脚的地方。她认老人做了干妈,精心伺候,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对破旧的衣物被褥,该拆洗的拆洗,该缝补的缝补。还用干妈的旧衣服给自己改缝了一身衣裤,又把长发剪短,扎成了短辫。这样一来,她的穿着打扮,与本村年轻妇女毫无二致。 时间长了,村上人都知道,伺候五保户老婆的干女儿叫赵荷花,是从塬上下来要饭的。荷花也知道了她所在的程马村在城东公社的西南角,因这里地势相对较高,人均土地面积较大,但多为村南层层升高的梯田,最高处已到塬边。又因为这里集体收入不高,被戏称为城东公社的青藏高原。村西有条南北走向的深沟,沟底有条长年不断的溪流,若非雨季,行人翻沟跨水,可以东西通行。就是这一条沟,本村人称其为西沟,沟西属城区公社,对岸人称其为东沟,而离沟远处的人,则把这同一条沟叫做凉水沟。她还知道,二虎的老家,就在对岸的东赵村。 到大队成立革命委员会的时候,原来的民兵连长孟万成当上了主任,原来的大队长程振义当了副主任,会计还是原来的会计孟冬明。 这天,革委会俩主任一起来看望五保户老人,都把老人称大嫂。他们告诉荷花,老人无儿无女,丈夫几年前修水库时因塌方被埋而牺牲,所以大队承包了老人的生活,要荷花经管好老人的起居饮食和安全,用好每月发给老人的两块零花钱。如果老人有病,及时请村上的卫生员治疗。病重要进医院时,得先向大队报告。荷花点头,一一答应。老人向俩主任说,她对荷花很满意,干部们不用太操心了。荷花见俩主任都把干妈叫大嫂,那便是长辈了,也就称他们为程叔孟叔,并为他们能收留自己,再三表示感谢。 荷花觉得家里没有多少活,便和干妈商量,她想用中午时间去队上出一晌工,增加一些收入,老人痛快地答应了。她先找了队长,队长说他没什么意见,但要得到革委会同意才行。于是,她不得不去找孟万成了。 听荷花说明来意后,孟主任说:"上工可以,但不能误了照顾老人。你每天只能中午干一晌,记三分工,加上原来的五分工,也就和队上的女全劳一样,每天八分工了。" 荷花听了很高兴,就说:"孟叔,真该感谢你。是你主张把我留下,现在又同意我上一晌工,这分恩情我是不会忘的。你忙,我这就回去了。" "别急。"主任说:"你以后不要把我叫叔了,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哥就行了。" "那咋行,你年轻辈分高,我还是叫叔才对。" "你一下子把我给叫老了。你是外乡人,还论啥辈分哩,就叫哥吧!" "我可不敢越礼。那么我以后叫你孟主任好了。"说完,她转身走出了大队部。 当时,荷花并没有察觉到这位孟主任的话有多少不妥,但不久后所发生的事,却不得不使她忧心忡忡了。 这天吃过下午饭,孟万成来到五保老人家,看到老人在里屋睡觉,便一屁股坐在进门的一间房内不肯走,给荷花说:"你坐下,我有话给你说。" 荷花只好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她见这主任长时间并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上下打量,那目光简直就象一把无形的刀子,在面前扫来扫去,使她觉得浑身发毛,很不自在,便低头不语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孟万成才说:"荷花,你说你是塬上的,我咋听你说话的口音根本不象塬上人?" 荷花一下子警觉起来,随即回答:"我小时候跟我舅在县城上了六年小学。" "你是哪个村的?" "独孤庄,就是崇凝公社的" "你以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可不敢造谎。" "你来的那天,在大队院里也应该听到了,是我主张收留你的。要不然的话,你会被交到收容站遣回原籍哩!" "我听到了,也记着你的恩情哩。只是穷得两手空空,没法报答。" "哥当时是看你可怜,同情你,这才主张把你留下来。我们村虽然不富裕,但总比你们塬上强。你以后要听话,好好表现,我就在这里给你把户口安了,让你不用再回到塬上去受苦。" 机警的荷花一下子察觉到这位主任的不良用心。她虽然听出了话中的潜台词,却也不能发作,便应付着说:"我记下了,以后日子长着哩,日久见人心。好人坏人,我还是能分清的。对真心帮我有恩的人,我一定会尽力报答的。" 这位孟主任并不愚蠢,他从荷花的话里,也似乎听到了那未说出的后半句:"对加害我有仇的人,我也绝不宽恕。"这柔中带刚的几句话,使他看出,这个荷花,不是可以轻易制服的女子。他知道里屋有人,不敢造次,便悻悻地离去。 孟万成刚走,干妈便摸索着走出了房门。正在凝思的荷花见状,立即上前搀扶老人坐下。干妈语气凝重地说:"荷花,干妈眼瞎了,可耳朵还灵着哩。我早醒来了,从刚才万成说的话里,我品那话味,他对你没安好心,你以后可要小心提防着他。我这个残废干妈,有心无力,实在也护不住你。" "干妈,我也觉得他话里有话,用心不良。" "要我说,你还年轻,不胜寻个合适的人嫁了,这才不至于叫那个瞎东西打你的主意。"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替我操心。可我嫁人走了,谁来伺候你哩?" "你不用管我,有大队上管哩。我不能拖累你。" "先不说这些,找人也得慢慢来么。" 这一夜,躺在干妈身边的荷花,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作者简介 张英,字俊发,中共党员,临渭区人。上世纪五十年代高中肄业后,曾在甘粛盐锅峡水电工地工作三年,六十年代初返乡,七十年代后,从事乡医工作四十年之久。爱好文学笔耕不辍。